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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狼传

2009-06-25马中锡

作文新天地(高中版) 2009年6期

赵简子大猎于中山,虞人导前,鹰犬罗后。骇禽鸷兽应弦而倒者不可胜数。有狼当道,人立而啼。简子垂手登车,援乌号之弓,挟肃慎之矢,一发饮羽,狼失声而逋。简子怒,驱车逐之,惊尘蔽天,足音鸣雷,十步之外,不辨人马。

时墨者东郭先生将北适中山以干仕,策蹇驴,囊图书,夙行失道,望尘惊悸。狼奄至,引首顾曰:“先生岂有志于济物哉?昔毛宝放龟而得渡,隋侯救蛇而获珠。龟蛇固弗灵于狼也。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处囊中以苟延残喘乎?异时倘得脱颖而出,先生之恩,生死而肉骨也,敢不努力以效龟蛇之诚!”

先生曰:“嘻!私汝狼以犯世卿,忤权贵,祸且不测,敢望报乎?然墨之道,兼爱为本,吾终当有以活汝。脱有祸,固所不辞也。”乃出图书,空囊橐,徐徐焉实狼其中,前虞跋胡,后恐疐尾,三纳之而未克。徘徊容与,追者益近。狼请曰:“事急矣!先生果将揖逊救焚溺,而鸣銮避寇盗耶?惟先生速图!”乃跼蹐四足,引绳而束缚之,下首至尾,曲脊掩胡,猬缩蠖屈,蛇盘龟息,以听命先生。先生如其指,纳狼于囊,遂括囊口,肩举驴上,引避道左,以待赵人之过。

已而简子至,求狼弗得,盛怒。拔剑斩辕端示先生,骂曰:“敢讳狼方向者,有如此辕!”先生伏踬就地,匍匐以进,跽而言曰:“鄙人不慧,将有志于世,奔走遐方,自迷正途,又安能发狼踪以指示夫子之鹰犬也!然尝闻之,大道以多歧亡羊。夫羊,一童子可制之,如是其驯也,尚以多歧而亡;狼非羊比,而中山之歧,可以亡羊者何限?乃区区循大道以求之,不几于守株缘木乎?况田猎,虞人之所事也,君请问诸皮冠。行道之人何罪哉?且鄙人虽愚,独不知夫狼乎?性贪而狠,党豺为虐,君能除之,固当窥左足以效微劳,又肯讳之而不言哉?”简子默然,回车就道。先生亦驱驴,兼程而进。

良久,羽旄之影渐没,车马之音不闻。狼度简子之去已远,而作声囊中曰:“先生可留意矣!出我囊,解我缚,拔矢我臂,我将逝矣。”先生举手出狼。狼咆哮谓先生曰:“适为虞人逐,其来甚远,幸先生生我。我馁甚,馁不得食,亦终必亡而已。与其饥死道路,为群兽食,毋宁毙于虞人,以俎豆于贵家。先生既墨者,摩顶放踵,思一利天下,又何吝一躯啖我而全微命乎?”遂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仓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却,引蔽驴后,便旋而走。狼终不得有加于先生,先生亦极力拒,彼此俱倦,隔驴喘息。先生曰:“狼负我!狼负我!”狼曰:“吾非固欲负汝,天生汝辈,固需我辈食也。”相持既久,日晷渐移。先生窃念天色向晚,狼复群至,吾死已夫!因绐狼曰:“民俗,事疑必询三老。第行矣,求三老而问之,苟谓我可食即食,不可即已。”狼大喜,即与偕行。

逾时,道无人行。狼馋甚,望老木僵立路侧,谓先生曰:“可问是老。”先生曰:“草木无知,叩焉何益?”狼曰:“第问之,彼当有言矣。”先生不得已,揖老木,具述始末,问曰:“若然,狼当食我耶?”木中轰轰有声,谓先生曰:“我杏也,往年老圃种我时,费一核耳。逾年华,再逾年实,三年拱把,十年合抱,至于今二十年矣。老圃食我,老圃之妻子食我,外至宾客,下至奴仆,皆食我。又复鬻实于市,以规利于我。其有功于老圃甚巨。今老矣,不得敛华就实,贾老圃怒,伐我条枚,芟我枝叶,且将售我工师之肆取直焉。噫!樗朽之材,桑榆之景,求免于斧钺之诛而不可得。汝何德于狼,乃觊免乎?是固当食汝。”

言下,狼复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狼爽盟矣!矢询三老,今值一杏,何遽见迫耶?”复与偕行。

狼愈急,望见老牸曝日败垣中,谓先生曰:“可问是老。”先生曰:“向者草木无知,谬言害事。今牛,禽兽耳,更何问焉?”狼曰:“第问之。不问,将咥汝!”

先生不得已,揖老牸,再述始末以问。牛皱眉瞪眼,舐鼻张口,向先生曰:“老杏之言不谬矣。老牸茧栗少年时,筋力颇健,老农卖一刀以易我,使我贰群牛,事南亩。既壮,群牛日以老惫,凡事我都之:彼将驰驱,我伏田车,择便途以急奔趋;彼将躬耕,我脱辐衡,走郊坰以避榛荆。老农视我犹左右手。衣食仰我而给,婚姻仰我而毕,赋税仰我而输,仓庾仰我而实。我亦自谅,可得帷席之蔽如马狗也。往年家储无担石,今麦秋多十斛矣;往年穷居无顾藉,今掉臂行村社矣;往年尘卮罂,涸唇吻,盛酒瓦盆半生未接,今酝黍稷,据樽罍,骄妻妾矣;往年衣短褐,侣木石,手不知揖,心不知学,今持《兔园册》,戴笠子,腰韦带,衣宽博矣。一丝一粟,皆我力也。顾欺我老弱,逐我郊野;酸风射眸,寒日吊影;瘦骨如山,老泪如雨;涎垂而不可收,足挛而不可举;皮毛具亡,疮痍未瘥。老农之妻妒且悍,朝夕进说曰:‘牛之一身,无废物也:肉可脯,皮可鞟,骨角且切磋为器。指大儿曰:‘汝受业疱丁之门有年矣,胡不砺刃硎以待?迹是观之,是将不利于我,我不知死所矣!夫我有功,彼无情乃若是,行将蒙祸。汝何德于狼,觊幸免乎?”言下,狼又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曰:“毋欲速!”

遥望老子杖藜而来,须眉皓然,衣冠闲雅,盖有道者也。先生且喜且愕,舍狼而前,拜跪啼泣,致辞曰:“乞丈人一言而生!”丈人问故。先生曰:“是狼为虞人所窘,求救于我,我实生之。今反欲咥我,力求不免,我父当死之。欲少延于片时,誓定是于三老。初逢老杏,强我问之,草木无知,几杀我;次逢老牸,强我问之,禽兽无知,又将杀我;今逢丈人,岂天之未丧斯文也!敢乞一言而生。”因顿首杖下,俯伏听命。

丈人闻之,欷歔再三,以杖叩狼曰:“汝误矣!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儒谓受人恩而不忍背者,其为子必孝;又谓虎狼知父子。今汝背恩如是,则并父子亦无矣!”乃厉声曰:“狼速去!不然,将杖杀汝!”狼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请诉之,愿丈人垂听!初,先生救我时,束缚我足,闭我囊中,压以诗书,我鞠躬不敢息,又蔓辞以说简子,其意盖将死我于囊,而独窃其利也。是安可不咥?”丈人顾先生曰:“果如是,是羿亦有罪焉。”先生不平,具状其囊狼怜惜之意。狼亦巧辩不已以求胜。丈人曰:“是皆不足以执信也。试再囊之,吾观其状,果困苦否。”狼欣然从之,信足先生。先生复缚置囊中,肩举驴上,而狼未知之也。丈人附耳谓先生曰:“有匕首否?”先生曰:“有。”于是出匕。丈人目先生使引匕刺狼。先生曰:“不害狼乎?”丈人笑曰:“禽兽负恩如是,而犹不忍杀。子固仁者,然愚亦甚矣。从井以救人,解衣以活友,于彼计则得,其如就死地何!先生其此类乎?仁陷于愚,固君子之所不与也。”言已大笑,先生亦笑,遂举手助先生操刃,共殪狼,弃道上而去。

导 读

寓言,是一种假象写意的艺术形式,因此常能与象征手法完美地结合起来。自战国时期庄子在《南华经》中首先其端之后,其运用愈发广泛,至唐柳宗元更是发展成了一种独立的文体。马中锡此文在继承庄、柳等人的艺术手法的同时,加大篇幅,并赋予寓言中的角色以人的情感、语言,进一步打开了寓言这种文体的涵容量,同时也借象征手法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自己的写作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