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重量
2009-06-25周鑫
周 鑫
“书是有重量的物件,文字是有灵魂的载体,思想是有锋芒的利器,读书人是有担当的脊梁。”
说的大概是“最后的儒家”梁漱溟先生,尽管遥远,但我一直记着。
—题记
每当我在昏黄的黎明或寂寥的夜晚捧起一本书,我真正在意的却不是它可能包容的世界,而是它留在手中的那份沉甸甸的感觉,重量大概就是不忍心放下的感觉。安妮宝贝说她喜欢承受着这重量的感觉。
为了体验这重量,读书的终极目的也不过“担当”二字。担当,顾名思义,即用书中无尽的知识力量,去收获、承载生活之重。小到一家糊口、一生充实,大至报国利民、造福人类。然而此般读书,未免太过热血沸腾,感情壮烈了。从诸葛孔明到袁崇焕,从曾国藩到周总理,无不用尽一生心,任浩繁书卷与国家兴亡一并压上他们倔强的脊梁。更有韦编三绝犹厄陈蔡的孔子,正气浩然的孟轲,乃至竹林七贤、徐文长、王国维。他们或读书破万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或感生不逢时,一身傲骨,一世尊严,付诸小小书册,以晓后世。
然而,不管是否已经或即将名垂青史,无论算不算得上真正的读书人,我们真正需要担当的,还应是书本身的重量。它可以是终生受用的哲理,一次难忘的震撼或感动,如尼采、萨特的文字;可以是一些偶遇的知识,几许悲伤或释怀,霍金如此,海明威亦如此;甚至可以是读书时简单或复杂的心境,风干的泪,一笑而逝的快乐,而这样的书太多太多。
金圣叹读书一生,才子书之罗列已登大观,然其最恨之人,莫过读书之后,只记得若干事迹,而别无他悟者。吾等读书,虽不必为中华民族之崛起,却也不可如金先生所恨那般可憎。一杯淡淡的清茶,尚可品出无尽的滋味,看似轻灵的文字,往往更具厚重的分量。如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不朽》中对于爱情超越肉体的不可替代的描绘,借助田园式的牧歌场景铺成灵与肉、性与爱不可调和的两重性。此时的人是矛盾的,正如他本来就应该的样子—灵魂的不朽不仅仅建立于人的追求与爱情,更在于其注定唯一的不可辩驳的牧歌意识,来自小说家轻灵笔下的沉重。我喜欢这种明媚而有质感的小说,同样也迷恋着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诗化哲学》中富有哲学气质和担当脊梁的论述:“人用神性来度量自身,使自己超越大地和苍天之间的维向,进入本质的诗意栖居的面貌。”它们让我隐约感知神学、哲学、美学的一种潜在的共鸣,遥不可及又充盈理性的魅惑,宛如一条美妙而深邃的河流。我愉快地无尽地汲取,思的锋芒之下,一份敢于担当之哲,几许难以释怀之重……尽管未曾经历很多东西,我仍喜欢这种有分量的文字,喜欢将它们捧在手中,萦绕脑海。这大概只能是体验,还算不上担当罢。
可是,真正能担当此重的阅读,又谈何容易?特别是经典的作品,往往超越我们阅历所及,只能凭想象再现书中诸如苏俄的红色铁骑,耶路撒冷的政治荒漠,西欧系于自由的爱情,拉美魔幻的传说,日本早逝的樱花等等场景,深思苦虑而不得,大有高楼之上望尽天涯路的苦闷。王国维所述之第一境也许大类如此。我也许只多于其间徘徊,就像背着行囊的旅行,总想装下更多的重量,感受灵魂负重是质感的满足。但这还远远不够,只有真正能够感受书中锋芒的思想,隽永的表达与呈现,与作者产生共鸣,感受其于文字间隐含的难以逾越的矛盾,才可达“为伊消得人憔悴”之境。至于第三境界,却不是所有书都具有,不仅需要书本身值得担当的重量,更要蕴含超越作者创作本身的灵魂。恩师曾说过,古今中外,达到此境界,如海德格尔所述“天地人神”之经典,大致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歌德的《浮士德》,曹雪芹的《红楼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以及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遗憾的是,中国多少有脊梁的读书人,却生不逢时,来不及体略到他们的重量,只留下我们这些孩子,在懵懂的快乐中感受他们所意欲担当的痛。
由于年岁尚稚,见识疏浅,许多原本沉重的书籍我也只是浅阅而已。但我却可以想象到,古今多少读书人对书本身超越其文化承载能力的信念。不管是或即将成为的经典,不管是在何境界中苦苦承重的旅途,这笃信使人们用书传递、汲取着让生命敢于担当的激情与勇气。
梁漱溟先生走了,留下辽远的空洞,以及人们感叹的读书人脊梁的哀默。然而,我想一切并没有结束,我们还有莫言、残雪在用灵魂挽留,还有刘小枫在尝试着拯救并担当些什么,还有安妮宝贝、毕飞宇在呼唤着我们体验承受重量然后不忍放下的感觉……我热爱着那些书与书的主人,笃信文字之于灵魂的流露。也许岁月的流淌并不是什么哀默的结局,唯一隽永并不断丰益的不过是等待被装上行囊的重量。
我们总应该担当些什么,哪怕仅仅是书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