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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老子》正言若反的表达方法

2009-06-22李培艳

现代语文 2009年4期
关键词:语言特色老子

摘 要:《老子》虽形式上简为语录,内涵却博大精深。在构思和表述上,落笔于道德,用意于广远。“正言若反”是《老子》文章的显著特点,更是老子以一贯之的修辞手段和思维方式。

关键词:《老子》 正言若反 语言特色

《老子》辞约义丰,幽深玄远。而其中“正言若反”是老子对全书中那些相反相成的言论的高度概括。这种表达方式具丰富的辩证色彩和强力的表达效果,是老子大力推崇、并在《老子》中反复实践的,它使得《老子》在语言和文风上独树一帜。

一、《老子》中正言若反表达实例分析

(一)《老子》中的“正言若反”表达实例

“正言若反”一词出自《老子》第七十八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以其无以易之也。柔之胜刚也,弱之胜强也,天下莫弗知也,而莫之能行也。故圣人之言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之主;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之王。正言若反。”根据陈鼓应注本,“正言若反”的字面意思是“正面的话好像反话一样”[1]。

老子认为“万物负阴包阳,冲气以为和”(第四十二章)。事物本身具有运行不已、相反相成的强大动力和机制,所以他在论述“反者道之动”的同时,又提出了“正言若反”的思维方法,更加丰富了其辩证思维的内容。可以说,“正言若反”是老子语言观中最有特色、最有价值的一点。

通观《老子》全书,这种“正言若反”的表述构成了老子语言的显著特点。“夫‘正言若反,乃老子立言之方,五千言中触处弥望”[2]。从思想方法上讲,“正言若反”可以说是一种朴素的辩证法,即否定之否定。而从文章作法上讲,“正言若反”又是一种修辞手法,是将一些对立的概念组织在一起,以说明相互的联系、区别、转化和流动,它不仅增添了文章的思想内涵,而且使文章更耐人寻味。《老子》一书中这样的表达的确“触处弥望”。如:

(1)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第十四章)

(2)曲则全,枉则正;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第二十二章)

(3)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第三十章)

(4)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为微名:柔之胜刚,弱之胜强。(第三十六章)

(5)道恒无为,而无不为。(第三十七章)

(6)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第三十八章)

(7)是以建言有之曰: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第四十一章)

(8)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第四十二章)

(9)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第四十三章)

(10)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诎,大辩若讷,大巧若拙,其用不屈。躁胜寒,静胜热。清静可以为天下正。(第四十五章)

(11)见小曰明,守弱曰强。(第五十二章)

(12)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第五十五章)

(13)知者弗言,言者弗知。(第五十六章)

(14)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第五十八章)

(15)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乎,其易也;为大乎,其细也。天下之难,作于易;天下之大,做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第六十三章)

(16)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拱。故坚强处下,柔弱处上。(第七十六章)

(17)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第八十一章)

以上例句[3],都反映了《老子》“正言若反”的文风特点。像这类如真如幻、似有似无的“正言若反”的表述,正是《老子》语言含蓄、思想深刻、善于修辞、长于思辨之所在。

(二)《老子》中的“正言若反”表达分析

“正言”并非“反言”,而仅仅是“若反”。这个“若”字,造成了事物的本质与现象,内容与形式的表面上的不协调,也显现了老子的智慧。对于老子这种言相反而理相成的“正言若反”的表达方式,钱钟书先生评价苏辙《老子解》中的批语“合道而反俗”,为“犹皮相其文词也”。他认为:“正言若反”“若抉髓而究其理,则否定之否定尔。反正为反,反反复正;‘正言若反之‘正,乃反反以成正之正,即六五章之‘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如十章云:‘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夫‘自生正也,‘不自生反也,故‘长生反之反而得正也;‘私正也,‘无私反也,‘故成其私反之反而得正也。他若曲全枉直、善行无辙、祸兮福倚、欲歙因张等等,莫非反乃至顺之理,发为冤亲翻案之词。”[2]

老子对事物的认识是深刻的。在他看来,一切自然、社会和人世中的事物都是相互对立而又相互依存的,矛盾是客观存在的普遍现象。诸如大小、多少、远近、厚薄、轻重、静躁、黑白、寒热、皦昧、朴器、歙张、雌雄、母子、壮老、实华、正反、同异、美丑、善恶、主客、是非、巧拙、辩讷、公私、真伪、怨德、贵贱、贫富、治乱、损益、刚柔、胜败、攻守等等,莫不是相反相成、矛盾对立、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

在老子看来,当事物发展到顶峰,它不可避免地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而转化到相反方向的极致以后,还要再向相反的方向转化,以使回到原初的状态或说“反反以成正之正”。因此,正面的话就像反话一样,要善于从负面或反面观察和认识问题。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正可以变为反,反也可以变为正,即辩证法中的否定之否定的原理。

老子善于从对立的事物中抽象出对立的观念,并且喜欢用否定性述意——不是从正面说明,而是从反面,即从否定的方面揭示,让人们从否定的方面去了解肯定方面,也即倡导“正言若反”。老子用“反”的方法的根据,是来自其“反者道之动”“物极必反”朴素的辩证逻辑思维。“正言若反”式的判断表现了现象与本质的对立统一。这也是自古以来人们认识的概括和体现,尽管它比较原始、甚至片面,但至今仍有其认识的意义和实践的价值。老子提出“正言若反”的辩证思维方法,实际旨在以反求正,防止和避免事物向不利的方面转化。

所谓“正言若反”就是正面的话好像反话一样,这是老子从大量同类现象中概括出来的一种对事物本质与现象对立与转化的深刻认识和普遍原则。如第四十一章: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象无形。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最圆满的,好似欠缺;最充实的,好似空虚;最正直的,好似枉屈;最灵巧的,好似笨拙;最好的口才,好似不会辩说;明显的道,好似黯昧;前进的道,好似后退;平坦的道,好似崎岖;崇高的道,好似卑下的川谷;最光彩的,好似卑辱;最大的德,好似不足;刚健的德,好似怠惰;质朴真纯,好似不能坚持;最方正,反没有棱角;贵重的器物总是最后制成;最大的形象,看来反似无形。

孙中原先生还提到四十五章中的五个判断:“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其中,成和缺、盈和冲、直和屈、巧和拙、辩和讷本来是彼此相异、互相排斥、对立的,但是在某种条件下,某种意义上(这里加了一个“大”字,以作为区别的标志),表示某种特定事物的概念就和它的对方具有了同一性,二者互相包含,互相融合,互相渗透,彼此同一、一致。……就像黑格尔曾经说过的:‘理性在他物中认识到此物,认识到在此物中包含着此物的对方。”[4]可见,在只有四、五个字的判断中,就包含了对立概念(成和缺、盈和冲、直和屈、巧和拙、辩和讷)及其转化的条件(老子在成、盈、直、巧、辩上各加了一个“大”,使得事物或现象具有超出其性质的无限可能性,从而促成事物向相反性质转换),体现了概念的灵活性和流动性。由此,老子文章的微言大义可见一斑。

不难看出,无论是争取由弱变强,还是避免由强变弱,老子的基本方法都是由反入手、以反求正。这是老子辩证思维方法达到纯熟的一个显著标志。

二、正言若反与老子哲学思想的表达

(一)作为修辞手段的正言若反

虽然老子有“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的论断,但在《道德经》中,老子除了运用比喻、对比、设问、夸张、对偶、排比、双关等常规辞格外,还贯穿始终地使用了“正言若反”这一较特殊的修辞手段。可见,老子是进行积极修辞的实践者,以其不刻意求“美”而“美”的精妙绝伦的艺术语言巧妙地阐发了“道”论,阐发了自己的理论主张,这体现了老子非凡的语言造诣和艺术修养。

“正言若反”是老子运用最多的一种语言修辞手段,正因为如此,老子的许多论述似乎有悖世俗的常理,也似乎自相矛盾。其表达的含蓄朦胧,用语的殊异独特常使人们产生许多的误解。对于老子这种言相反而理相成的“正言若反”的表达方式,钱钟书先生也从修辞的角度进行了阐释,认为这是“修辞所谓‘翻案语(paradox)与‘冤亲词(oxymoron),固神秘家言之句式语势耳。”他还举例说:“有两言于此,世人皆以为其意相合相同,例如音之于声、或形之于象,翻案语中则同者异而合者背矣;又有两言于此,世人皆以为其意相违相反,例如成之于缺、或直之于屈,翻案语中则违者谐而反者合矣;复有两言于此,一正一负,世人皆以为两仇相克,例如上与下,冤亲词乃和解而无间焉,故三十八章云‘上德不德,此皆苏辙所谓‘合道而反俗也。”[2]

在《汉语修辞学》中,王希杰先生认为:“相反相成,就是故意‘制造矛盾,也就是对逻辑上的同一律的有意识地偏离,把通常相互对立、相互排斥的两个概念或判断,临时地有条件地巧妙地联系在一起,表达复杂的思想感情或意味深长的哲理。”[5]这时,表面上的、通常情况下相互对立、相互排斥的判断,在这特定的情况下,又是相辅相成的,即矛盾的双方在特定的条件下临时性地统一了。表面上似乎无理,但其深层却具有更深刻的道理,去除遮蔽,揭示内在联系,发人深省,耐人寻味。“相反相成”常表现在主语和谓语的关系上、修饰语和中心语之间、以及并列成分之间。例如:痛苦即是享乐。再如: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我们认为,《汉语修辞学》中所介绍的“相反相成”与老子的“正言若反”有异曲同工之妙。如“大巧若拙”,因为大巧是巧中之“巧”,是一种完美、微妙的境界,它蕴含丰富、幽远无限,而它外在的直观表现形式却往往似乎显得拙。老子所谓“大巧若拙”正反映出他重视“质”美,即欣赏深刻内蕴美的思想。这种观点反映到语言修辞中,就形成了老子推崇自然而反对人为雕饰的语言风格。但这种类似“大巧若拙”的“正言若反”的表达方式本身已经令人过目难忘,感到余味无穷。而他留下的这些闪烁着辩证法光辉的矛盾命题也成为我国语言中的宝贵财富,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林语堂在《老子的智慧》一书中介绍到爱默生的短文《循环论》,并指出研究此文是“另外一种研究老子之法”[6]。在《循环论》中,爱默生运用诗歌顿呼语“循环哲学家”中之“循环”,导出了与老子同样的思想体系。爱默生强调:“终即始;黑夜之后必有黎明,大洋之下另有深渊。”惠施亦言:“日方中方睨。”另外,庄子也说道:“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爱默生更谈到:“自然无定”,“人亦无定”;所以,“新大陆建于旧行星的毁灭,新种族兴于祖先的腐朽”。从这些循环论,爱默生发展了一套类似老子的反论:“最精明即最不精明”,“社会的道德乃圣者之恶”,“人渴望安定,却得不到安定”等等。这些都与老子的“正言若反”暗合。由此可见“正言若反”这一修辞手段在哲学表达方面,尤其是在辩证法阐述方面的普遍适用性。

(二)作为思维方式的正言若反

既然“正言若反”乃是贯穿全书的一种“句式语势”,也就反映着它是老子以一贯之的思维方式,理应给予更充分的重视。著名学者周振甫在分析钱钟书先生的《管锥编》时提到:《老子》中“正言若反”的话,就辞语的角度来看,成了“翻案语”和“冤亲词”,这就是《老子》修辞的特点了。“这又说明修辞手法与思想方法有关,没有辩证观点,就不会产生‘翻案语和‘冤亲词。”[7]

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中指出:在主宰事物变化的法则中,最根本的一条是中国人常说的一句话“物极必反”[8]。这四个字源自老子的思想,但不是老子的原话,老子的原话见《道德经》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动”;和第二十五章所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这是老子归纳的自然法则。老子以为,一个人如果要想成就某件事,他就要把自己放在成就事情的对面;如果他想保持某件事,就要承认在事件之中已经有了它自身的对立面。道家主张“无为”,并不是让人完全不动,或者不做任何事情。它的用意是叫人不要以多为胜,“少”就是抓住要害;也意味着,行事为人不要矫揉造作,不要恣肆放荡。

因此,《老子》中那些看似反论的“正言若反”的表述,只要人们懂得了自然的根本法则,便知道它们不是反论。只是常人不懂得自然法则,便觉得它们难以理解。故《老子》第四十一章说:“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陈鼓应先生在理论上对老子这种特有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已经有了很清楚的认识,他曾反复说过这样的话:“老子说到道体时惯用反显法,他用了许多经验世界的名词,然后又一一打掉,标示这些经验世界的名词都不足以形容,由此反显出道的精深奥妙处。”[1]

老子哲学的最大特征是对现实的批判性反思,这种反思植根于他对历史的深切认识、对其生活时代虚假的社会礼俗的反感与厌倦,由此表现为对个体主观自由的认同和追求,表现为对个人道德的重视和强调。这种反思在语言层面上被赋予“正言若反”的特征,最终落实为“无”的形上体认。“如此恰似苏格拉底开启的反讽传统。而从反讽的立场,我们可见老子哲学的世界品格。”[9]

老子所要言说之不可言说的东西,是一个哲学的问题,是哲学要对在其开端之际已经被说出的,却又未曾得到明确表述的东西(就是“道”)有所言说。按照维特根斯坦的意见,哲学问题是不可说的。[10]可见,存在(有)一种不能被言说的存在(有),本身就是一种反讽。克尔凯郭尔认为:“一个贯穿所有反讽的规定,即现象不是本质,而是和本质相反。在我说话之时,思想、意思是本质,而词语是现象。这两个环节都是绝对必要的。”[11]因其必要,就会陷入思和说的矛盾和悖论。那么,说不可说,就只能反身内求,不是成为真正的“缄默”即“无言”,就是“正言若反”。

由此可见,“相反相成”或“正言若反”,其实是可操作的、可控制的修辞手段。不过,对语言修养高超的老子而言,这却是人生智慧的自然流露,是“不着意而为之”,也是表达其辩证思维和阐述其道的精神的必然选择。

参考文献:

[1]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张松如.老子校读[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

[4]孙中原.老子中正言若反的朴素辨证思维原则[J].中州学刊,1981.

[5]王希杰.汉语修辞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6]林语堂.老子的智慧(黄嘉德译)[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7]周振甫.中国修辞学史[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8]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赵复三译)[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

[9]马德邻.老子:从反讽的立场看[J].中国哲学史,2007,(1).

[10][奥地利]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11][丹麦]克尔凯郭尔.论反讽概念[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

社,2005.

(李培艳 辽宁锦州 渤海大学中文系 1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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