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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上路

2009-06-22王安林

鸭绿江 2009年6期
关键词:国新堂叔铺子

王安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台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全国各种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近三百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短篇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等选载,入编各种选集。出版有《王安林短篇小说选》《理想之圈》《城市里的麦粒》等。现在台州市椒江区文联任职。

猴梢坐在铺子里。

夏日中午的阳光从中天直直地喷下来,将花花绿绿一条街晒得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猴梢觉得眼皮有点粘。他想找点什么新鲜的东西看看。放眼望去还是那么一条街,铺面和铺面亲近得让人不好意思。有录音机惊天动地的吼叫,而那些建筑物、行道树还有疏疏的行人皆作充耳不闻状。墙上那只古老的大钟以说一不二雷打不动的精神稳稳地走,嘀嗒嘀嗒,声声入耳,时间就这样被一分一秒地骗去。

猴梢是在十六岁那年被父亲送到镇上来的。猴梢大名侯山河。那姓不错,公侯、侯爵,金贵得很,名也有山有水气势磅礴绝非等闲之辈。但猴梢的命不好,金木水火土缺的东西太多。他父亲虽然识几个字,但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每天只能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他前面兄弟姐妹一大帮,嘴巴一多,吃的东西就显金贵,所以大都知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等到他出生,那是连猴尾巴都算不上,于是就叫猴梢,就是猴子尾巴梢上那么一点点的意思。

猴梢长到十二岁时,食量就大得吓人,却不见长个头。父亲被他的吃相吓呆了。一是怕家当被他吃空,二是担心猴梢没个头,怕没法干活自己养不活自己。父亲左思右想,后来就将他送到这小镇上来学修钟表。

学门手艺不容易,首先是拜师,拜师要钱,还要看师傅收不收你。猴梢有一个堂叔在镇上干屠夫,也就是杀猪的。通过堂叔的关系,找到现在的师傅。

那年年底卖了家中那头大肥猪,一家人也没好生过年,就用这钱给猴梢拜师。家离镇上有五六十里地,走了差不多整个半日。父亲怀里揣着那一沓子钱,领着猴梢一路走来,对猴梢很有些放心不下,怕这钱白白打了水漂,就一路给猴梢说道理。

“做人首先要正。”父亲挺挺胸。父亲到了年纪,身体已经有些佝偻。他进一步引经据典说:“人正不怕影斜。不做亏心事,晚上睡得踏实。父亲这辈子虽说没怎么大富大贵但太太平平。你看你堂叔,杀猪这营生本也就蛮好,可他偏偏要与人鼓捣去卖病猪肉。那简直就是谋财害命的勾当,怎好干得?一只瘟猪出手也就几百元钱,却害得半个镇子的人上吐下泻。被关了三年,你婶子也跑了。”

“当然做人光是正还是不够的,还要活络。”父亲又以身说法,“不能像父亲一样老实巴交一辈子没出息。在外面跟师傅,眼睛要留神,手脚要勤快,嘴巴要伶俐。师傅没吃饭你不能动筷,师傅没上床你不能睡觉。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是给师傅递毛巾擦脸,晚上最后一件事要给师傅倒洗脚水,中间诸如泡茶点烟接活待客都要小心留意才是。”

说着话就看到了小镇。父亲说:“用心学,有了手艺以后就在镇上过。”就上了街。猴梢喜欢街上的热闹喜欢街上的艳丽,觉得父亲的话很对,便暗暗下决心。

见到了师傅。师傅的脸又胖又圆很慈祥,坐在铺子里有点像弥勒佛。猴梢一看就喜欢上了师傅,叫一声师傅,想下跪。

师傅就给挡了,让猴梢坐。师傅将墙上那大钟摘下来,把大钟的背壳打开,让猴梢看里面许多齿轮。又将齿轮拆下来,又装上,再将齿轮拆下来,再装上,如此反复多次。最后,师傅将大大小小齿轮扔了一桌冲猴梢笑:“能否给重新装上?”

父亲站边上捏一手汗。猴梢不慌不忙,没花多少功夫就使那个大钟重新完整起来。师傅拍拍猴梢的脑瓜说:“坐那边去吧。”猴梢看到那边已经坐了一个人。那人冲猴梢笑笑说:“我叫国新。”猴梢问:“稻谷的谷?”“不,国家的国。”于是二人就成了师兄弟。

师傅将大钟重新挂到墙上。嘀嗒嘀嗒,大钟又一丝不苟地开始走动。那大钟虽然旧,但古色古香且报时非常准确。那声音浑重厚实,在小镇上有如广播里面的北京时间。猴梢就在这样的大钟下面开始了他的学徒生涯。

大钟重重地敲了一下。猴梢知道这个时候不大会有人来修钟表。师傅在楼上睡觉,那呼噜声就在猴梢头上均匀地响着。师傅不管冷天热天还是三八时节,一律是要睡午觉的。自打拜上师傅后,猴梢晚上睡得很晚,早上起得很早,干活很卖力,从不偷懒耍滑,这样的弟子你挑不出他半点毛病。师兄国新当然也很勤快,国新也从来不睡午觉。国新刚刚跑到斜对面的服装铺里去了。

经营服装铺的是母女俩。母亲常年在外跑采购,常常是留女儿独个儿支撑着铺面。女儿跟猴梢国新上下年纪,长得俊俏,穿着也很时髦。一条街上见得多了,就打招呼就有了来往。猴梢很少去服装铺,他找不出借口没有理由去。没事一男一女来往多了要叫人说闲话的。父亲说过,三年学徒不要动这样的念头,要一门心思学手艺。父亲的嘱咐,猴梢铭记心里。眼看三年的学徒期就要满了,猴梢的手艺是学到了,不敢说比师傅强,至少也和师傅八九不离十,差不到哪里去了。

服装店的位置有点斜,猴梢看到国新尾随在姑娘后面,一起到里面看不见了。猴梢不知道国新是否和那姑娘有意思,也弄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希望国新和那姑娘有意思。

早几日父亲来送粮食,跟猴梢说起出师的事。这是迫在眉睫的了。堂叔又结了婚,因为先前的婶子跟人跑了后一直没回来。堂叔新娶的女人比先前的婶子俊俏,只是嘴唇很薄,牙齿很利,说起话来让人受不了。他的食欲一直就好,新婶子免不了常要夸上一番,闹得猴梢在饭桌上提心吊胆不敢随便。

父亲问猴梢自己的意思。出了师是自个儿开店呢还是继续跟师傅?猴梢知道这件事很难回答。自己开店吧,那当然好,只是没有铺面没有本钱,还要通过工商所财税所去弄许多证。自己当学徒这几年攒下的钱当然远远不够,家里肯定也拿不出什么钱。去银行贷款,那是需要很大面子的。跟师傅吧,谁知道师傅还让不让跟?父亲说话时,新婶子就在边上说:“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咱家那两个姑娘都是快要找婆家的人了,外家一个男子住一起,不方便得很呀。”父亲就说:“是呀,是呀,也就是这几日里的事了。”

父亲临走时问猴梢:“有没有可能?”猴梢知道父亲的意思。师傅有一个女儿。师傅年纪大了,当然要招进个女婿来养老。猴梢如果能够成为师傅的上门女婿那当然最好不过,这样猴梢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铺子里。

猴梢想想这种可能不能说没有。师傅不是那种封建迂腐的老老头。师傅早上不要徒弟递毛巾,晚上不要徒弟倒洗脚水。师傅在铺子里绝对不抽烟不喝茶。师傅喝茶要专门花一个时辰的功夫到茶楼上去喝。所以父亲说的许多道理在师傅身上都派不上用场。不过,师傅对猴梢还是看重的。猴梢学手艺专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功夫到家。师傅常当着国新的面夸猴梢的活计干得好,这很不容易。

师傅的女儿很有些大家闺秀的味道。她绝不到铺子里走动,不像服装店里的姑娘,整日在街上抛头露面;也不像堂叔的女儿,都十八九岁了,还在猴梢面前换内衣。猴梢到铺里很长一段时间竟没见过她的面,只听国新说师傅有一个女儿如花似玉待字闺中。

那日中秋夜,师傅邀猴梢国新一起到家中玩。师傅家三间二层楼房,用石头围墙围起一个小院子,楼前种了芭蕉月桂,楼是旧式木结构,想是祖上传下来的。

那晚月亮很好,师傅请他们吃月饼。桂花很香,猴梢看到楼上窗口一女子的倩影,猜想那就是师傅的女儿,便显得有点拘泥。国新却是很随意地看月亮吃月饼。

师傅坐在一把藤椅上品茶。师傅用一把很小的紫砂壶,慢慢地品。先是说一些月亮的事,说到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等。师傅说着就动了感情:“你们都远离父母,在我这里就跟在自己家中一个样,师傅平时有什么不好的,别往心里面去。”

猴梢的心动了动,真的就有一种置身于家中的感觉。他想说点什么。这时师傅的女儿来给师傅添水。猴梢就看到一张很圆很胖的脸,心里有些失望,把先前想好的话全忘了。国新活泼泼地叫师妹。猴梢怯怯地跟了叫。他看到她羞羞地笑,露出很多粗糙的牙齿。国新抢过她手中的水瓶说:“我来,我来。”就给师傅的紫砂壶里注满了水。猴梢没能插上手。他看到她拎了水瓶回去,身影毫不动人。

后来就说起铺子里的事。师傅说:“眼看着就又是一年,日间税务所来过人,要纳税。”师傅叹口气,“那人好凶,要查几年的账,要是有偷税漏税,说是要重罚的。”

猴梢不言语。每当师傅说起这些他从不插话,他只管自己的活计。国新就把凳子往师傅跟前移移,说:“你是说那个眉心上有个疤的青年,他姓苏,苏税务员和我是朋友,我去说说就没事了的。”

师傅就高兴起来,又说起一件事。他说:“有一批货,不知当吃不当吃?”问话的口气明显是对了国新。“是斜对门秀云介绍过来的,三百只英纳格表,价格低,货也不假,只怕是海上来的。”

国新说:“海上来不海上来倒不怕,这镇上派出所工商所都是可以圆通的。只是先别忙付款,先过了货,等脱了手再三一三十一,净赚的买卖。”

师傅用手捋着滚圆的下巴嘿嘿地笑。师傅冲猴梢说:“许多地方你得跟国新学着点。眼下这年代光靠手上这点功夫不管用了,往后不管怎么着,事事都还得靠你们自个儿,得左右逢源才好。”

猴梢知道自己在许多地方不如国新。国新碰到镇上一些有脸有面的人来修钟表,便巴结得不得了,瞅师傅不在面前,就做顺水人情,不收他们的钱,白搭上功夫不说,还倒贴上许多零部件。猴梢认为这铺子是师傅开的,他得为师傅着想,不能白送人情。他永远是老幼无欺公平买卖。猴梢不便把这些说出来,就不作声。

猴梢看到师傅的女儿依然依在楼上窗口前,那影子朦朦胧胧的,不知她是在看月亮还是在看他们。师傅依然在夸国新,在和国新说许多铺子里面的事。猴梢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师傅的女儿。当然他也不知道师傅的女儿是喜欢自己呢,还是喜欢国新?

师傅兴致很高,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镇子上的人和事。国新对镇上的人和事似乎都烂熟于心了如指掌,尽知其中奥秘,说到妙处,常常令师傅拍手叫好。

月亮越来越白。月光从桂枝间疏疏地筛到三人的脸上身上。猴梢看到师傅和国新的嘴动得很急,他插不上嘴,就觉得没意思。猴梢几次想起身告辞,见师傅和国新总没这个意思。猴梢后来还是下决心要走了。他说时间不早了,怕堂叔家关了门进不去。其实猴梢日间已经和堂叔打过招呼,让堂叔给留着门。国新见猴梢说到走,也就说要走。师傅在门口叫住国新。师傅说:“国新你再待会儿,我还找你有事。”

师傅将猴梢送出门。猴梢看国新站在门里。师傅对猴梢说:“你慢走,你走好。”那门就关上了。猴梢看到门上两个铜环在月光下亮亮地晃动着。

猴梢慢慢地走。他不知道师傅留下国新要跟他说什么,会不会是说招他做女婿的事?晚上那阵势摆出来,师傅好像挺喜欢国新。猴梢寻思师傅不见得会将女儿给国新,但心里面总觉得酸溜溜的。实际上刚才见到师傅女儿,猴梢就有些扫兴。凭心而论,猴梢不喜欢她,但那三间二层楼房,还有院子里的芭蕉月桂,还有师傅的紫砂壶,猴梢还是喜欢的。他寻思要是给师傅做女婿,这一辈子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了。

堂叔家已经是一片漆黑。猴梢现在还真是怕堂叔忘了给留门。堂叔家是一间二层楼房,一直以来猴梢和堂弟睡楼上后间,两个堂妹睡楼下前间。日间堂叔为了方便,临时决定晚上让猴梢与堂弟睡楼下,以免晚上黑灯瞎火地摸楼梯吵醒大家。当时堂叔刚刚重新结婚,他不愿意有人晚上扰了他的好梦。

猴梢看门没有缝。一推,门倒没有关死,只是虚虚地掩着。猴梢放下心来,便闻到一股血腥味与生肉味混杂的气味。这个屋子里面似乎永远都会有这个味道。此刻,这种味道与师傅家那月桂的清香形成鲜明的反差,这让猴梢有了一种丢失了什么东西的感觉。

楼上楼下一片寂静,猴梢自然不敢开灯,便照堂叔日间的安排摸进前间。

摸到床。撩开蚊帐。摸到一条光光的手臂,想来是堂弟的。往另一头摸,又摸到一条光光的胳膊。想想不对,怎么两头都有胳膊?不敢再摸。想找点亮,在床头拉到一根线,轻轻一拉,灯真的就亮了。便看到床上两条白白的身子,仔细看清了是堂妹。十七八岁的姑娘只穿了内衣内裤。猴梢的头就充满了血。忙拉灭了灯。

黑暗中喘了一会粗气,一时间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什么味道。想再拉亮灯看看又不敢,后来怏怏退出房门。朝黑暗的楼上看看,不敢上去,怕婶子的脸面和嘴巴。好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心里面烧烧的吓得慌,扭头便出了门。

便没有了去处。一条街冷冷清清的,没有了日间的骚动。脚不知不觉地动,就又看到了师傅家的黑台门。不知国新走了没有。又闻到桂花的清香幽幽送来。欲摆脱桂花的清香,前面便出了小镇。有一条土道,那就是回家的路了。这才知道自己没有很多的选择。

掉转头来,就在一家后门的水泥洗衣板上卧下,做了一夜的流浪汉。第二天太阳火红火红地亮出来,整个小镇玲珑剔透。猴梢离开温了一夜的水泥洗衣板。他没有去堂叔家,径直就去了铺里。

国新今天特早,已经坐在铺里了。猴梢见国新的头发很特别,往一边反飞起来,亮亮的。猴梢不知道国新这头发是几时弄的,恐怕是昨晚或者是一大早。国新穿一件花格子衬衣,红领带系得服服帖帖,像是有什么喜事。猴梢寻思国新怕是真的要做师傅的进门女婿了。

国新见到猴梢说:“你的眼睛有点红,想来昨晚没睡好?”猴梢想自己的眼睛肯定不对劲,就没吱声,埋头干活。

后来师傅来了。师傅见到国新说:“你好精神!”师傅见到猴梢吃了一惊说:“你病啦?”猴梢见师傅没提那事儿,便支支吾吾地说没有。中午猴梢也没有回堂叔家吃饭。在街上胡乱吃了点东西,又坐回铺里。也不见堂叔家里有人来叫他,心里有点乱。

师傅上楼午睡前,对猴梢说待会儿找他有事。猴梢见国新对他奇怪地笑,心里面想准就是那事儿了。国新见师傅上了楼,脚底就痒痒地动弹,就出了门,回头冲猴梢说:“师傅醒前叫我一声。”

猴梢见国新往服装铺走去。先看到国新依在柜台外和姑娘说笑,一眨眼功夫两人就不见了。猴梢看到两个乡下女人像是要买什么东西,站在铺子前叫了几声,见没有人出来就走了。猴梢认定两人在里面亲热。想到师傅还会招国新做女婿,就觉得国新不地道,吃了碗里的,还盯着锅里的。

再回头想自己的事。师傅肯定要自己出门另立门户。怎么立?要铺面没铺面要本钱没本钱。这真是一件难事。待这镇上都快三年了,只顾了学手艺,连个朋友也没交下,找个商量帮忙的人都没有。正应了师傅的话,光靠这点手艺确实是不行。一时没了主意。

太阳斜了一点,街面上有了点阴。街上寥寥的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往这边来。看清是银行的,以前找过国新。国新称他为代办。代办在铺子前站下,瞟一眼问:“国新不在?”

猴梢知道这代办是个很了不得的人。你没有钱,他可以借钱给你,这叫贷款,利息低得很。猴梢以前只是从国新嘴里听说过,他从来没有细忖过这些事。现在他不得不想这种事了。他想,如果自己独立门户开店,是不是可以找他?这样想着猴梢就主动与代办套热乎,便问:“代办有什么事?”

代办手腕上有一只镀金手表。他指指那表说:“这个。”猴梢马上清楚是那表坏了,否则代办不会来这里。代办说:“娘的,刚买的新表,还不到一个礼拜就不走了!”

果然是这种事。猴梢就说:“不要紧,不要紧,我给看看。”他殷勤地为代办摘下手表。那表一上手,猴梢就知道这是一只冒牌货。他问代办这表是从哪里买的。代办说是街头买的。猴梢说:“你上当了。”打开后盖给他看,里面是个塑料机芯。代办搓搓手说:“娘的!”他看看代办。代办看看他说:“给修修。”猴梢说:“这表没法修。”代办说:“怎么办?”猴梢说:“整个儿换。”

猴梢看代办有些为难,但没向他要回那手表。猴梢明白了,就动手。代办看着猴梢给换机芯,说:“马上就出师了?”猴梢说:“快了。”代办问:“是自个儿开店还是继续跟师傅?”猴梢说:“说不准。”

说着话,这边猴梢就将机芯换上,盖上表壳,把表递还代办。代办将表贴到耳边,那表咔嚓咔嚓整齐地走。代办说:“凭你这手艺,自个儿开店准发。”猴梢说:“拿手指头开?”代办一边戴表一边说:“这钱——”猴梢说:“走吧。”猴梢说着将那只换下的塑料机芯远远地扔到街上。代办的脸上露出笑容。他说:“哥们儿够意思,以后有事尽管来找我。”代办挥挥手,那表在阳光下亮亮地闪了一下。

墙上那大钟就敲了两下。猴梢知道师傅马上就要醒了。果然,就听到师傅的咳嗽声。想到应该去叫国新回来。想想国新在许多地方做人做得很不地道,就觉得应该让师傅知道是怎么回事。师傅下来了。师傅看到猴梢问:“国新呢?”猴梢想实说,话到嘴边又换了:“去厕所了吧。”话一出来连他自己也莫明其妙。

师傅摸摸下巴说:“我想跟你说件事儿。”猴梢就知道师傅要说那事儿了。这让他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想来真要自己开个铺什么的,也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儿。代办说过,凭自己的手艺自个开店肯定发。

师傅说:“你和国新眼看就满师了。从手艺上说,国新没法和你比。”师傅看看猴梢。猴梢知道师傅的意思是说其他方面你猴梢就不如国新了。猴梢想,国新不就是那么几下子吗?

师傅说:“国新是只养不住的鸟,他要飞。师傅这老铺子又不能没人,你是不是愿意留下?”猴梢看到国新的脸在远远的服装店前露了一下。师傅说:“你要愿意,这铺子以后就由你来撑着。”他看到国新在和那姑娘说再见。那姑娘的面容身段都很动人。

国新往这边来,一脸春风得意。猴梢突然意识到国新根本就不会有心思去做师傅的女婿。这么一想,一切就都索然无味了。他觉得自己很下贱,像一条狗,津津有味地去抢别人不要了的肉骨头。他很伤心。

师傅说:“这件事你看怎么样?”猴梢终于回到现实中。他面对师傅,觉得自己在许多地方确实不如国新。他看到师傅的脸很胖很圆,他想起师傅女儿的脸也很胖很圆。师傅的女儿当然不会是别人不要了的肉骨头,只是猴梢心里却不很情愿与她做一辈子的夫妻。猴梢想,自己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但自己怎样做才会有出息呢?

师傅还在问。猴梢觉得应该回答。他想了想说:“这件事情还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师傅怔了怔。猴梢并不想去堂叔家,他看到了自己来时的那条土道,当然,他更不会循着这条土道往回走。他打量着自己呆了三年的小镇,他在想有没有其他的活路。他想如果可能,也许他还可以重新上路。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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