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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22肖克凡
肖克凡
当年初学写作,“生活是文学艺术创作的源泉”这句话便牢牢印刻在我脑海里,奉为创作法宝。事实上,一个初学写作者对这句话的感受是深刻的,因为写作初期很多人都在写自己身边熟悉的事情,以至亲身经历。譬如知青出身的作家多写知青题材小说,农民出身的作家多写乡村生活,工人出身的作家多写工厂,知识分子出身的作家多写高等院校或者研究所什么的。这种情况说明,作家们的写作经验主要来自于客观生活实践所产生的内心主观感受。
就这样,自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以来,“文学是为大众的”这句名言便影响着广大文艺工作者。尤其新中国成立以来,“深入生活”这句话便成为作家们的关键词。例如天津八十五岁高龄的老作家杨润身同志至今常年生活在河北省平山县,写出了很多反映当代农村生活变迁的文学作品。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因此,我认为“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这句话是正确的,尽管它曾经受到某些作家的质疑甚至否定。
然而,问题并不这样简单。我个人认为,文学与生活的关系还是比较复杂的。譬如我们多年形成的作家下农村下工厂体验生活的方式,譬如关于文学创作中“真实与虚构”的关系,都应当在我们创作实践中得到廓清,从而使我们行走在健康的文学道路上。
就个人情况而言,我还是信服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认为它符合文学创作的本质规律。这二十几年的写作实践,也是我对文学现实主义不断加深认识的过程。
文学善于发现生活真谛,应当是怀着平常之心发现寻常之事,于小见大,于平凡中见不凡。假如我们抱定“深入生活”的心理去“深入生活”,时刻不忘自己是前来体验生活的作家,这就不是平常之心了。记得《庄子》里面有一则故事,海鸥尽情地落在人的头顶上,很是和谐,后来人有了机心,海鸥就不落了。我们作家每天都在生活之中,这是最为自然的“深入生活”。我以为,我们提倡的“深入生活”和“体验生活”,要切忌怀有“机心”。
我们强调“深入生活”,其实是为了得到第一手材料,从而有所发现,构成或者融入我们的文学作品。这就是通常所说的“直接生活”。二十年前我的中篇小说《黑砂》以及二十多万字的“黑砂系列”小说,都是当年我在工厂做翻砂工的生活积累。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创作是离不开现实生活的,我们深入生活的目的无疑是增加生活积累,以生活积累促进情感积累。这也是从客观生活现实向作家主观感受深化的过程。多少年来,这个过程已经为许多作家的创作实践所证明了。一个作家的写作进入比较成熟的阶段,他往往离开了当年的生活基地,进入更为广阔的创作空间。这时候他可能会感到直接生活积累日见单薄,写作出现转向甚至转型。譬如许多知青出身的作家如今不再创作知青题材的小说,就是明证。
我们看到,有的作家开始写自己不曾经历的年代,塑造自己不曾接触的人物,其实就是调动间接生活积累的结果。我认为间接生活积累主要来源于两方面:一是亲历人物访谈,二是阅读第一手资料。
通过这两个方面的“间接积累”,了解当年的社会状况、风土人情、人生经验,延伸了我的人生阅历,我称之为作家的“提前出生效应”。有时候,我恍惚觉得自己成了那个时代的人。间接生活积累,朝着直接生活积累转化了。
以间接生活积累激发直接生活积累,使得间接生活积累与直接生活积累渐渐融合,几乎难以分辨了。一个个人物鲜活起来,一个个事件生动起来,就连我自己都真假难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通常所说的虚构同样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即使创作年代久远的历史题材小说,现实生活仍然是文学创作的源泉。
在现实主义前提下,我并不否认主观精神的力量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打一个化学比方,如果我们拥有的写作资源是溶质,那么作家的主观精神则是溶剂。一个作家的创作能力往往取决于他的精神溶解能力。你有多少精神溶解能力就能消化多少生活积累。这也是主观能动性与客观现实的基本关系。我想,如果这样理解,可能就会避免对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庸俗化理解和僵化继承,使我们在现实主义道路上充满生机地行走着。
写作,是对自己以往人生的重新发现,也是对自己未来人生的重新展望。重新发现,是指你重新发现了自己的财富;重新展望,是指你对未来文学创作的再度打量。一个作家可以重新成就一部作品,同样,一部作品可以重新塑造一个作家。然而,我们必须双脚站在大地上——因为它代表着不可回避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