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远方
2009-06-22刘芬
刘 芬
刘芬,女,湖北人,七十年代出生。现居东莞,东莞市作家协会理事,东莞市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作品见于《中国铁路文艺》《作品》《广州文艺》《黄河文学》《山东文学》《红豆》《鹿鸣》《都市小说》《佛山文艺》《青年文学》《延河》《鸭绿江》《文学界》等刊物,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九月菊》。
去年春天,我回枫桥镇老家。客车抛锚在杉桥镇上,留着络腮胡子的壮黑司机不耐烦地大声叫嚣着,下车,都给我下车,能等的明天坐这趟车回家,不能等的自己想办法回去。客车今天走不了啦。
杉桥镇和枫桥镇是相邻的两个镇,距离大约三十华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两镇之间并无来往的客车,我必须先从杉桥镇转车到宁江市,再从宁江市乘车到枫桥镇。我寻思着这样折腾来折腾去不是办法,步行也不是办法,于是,我来到镇上,看能不能租一辆自行车回家,一来可以不用兜圈子,二来也可以欣赏一下田园风光。出门在外打工这么多年,钱没赚到,倒是与曾经熟悉的田野农庄变得生分和隔膜了。
我在镇上吃完了早餐,便朝农贸市场走。那里人多,说不准我能租到想要的单车。农贸市场熙熙攘攘,小贩的叫卖声和顾客的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形成一首混沌嘈杂的交响曲。 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在高声叫我,高小英,高小英是你吗?我循声望去,原来是小学同学李四瓶。我很惊讶能在这个镇上碰上熟人,更何况是我的小学同学,于是我便高兴地奔到她面前。
四瓶在卖猪仔。她蹲在地上,面前的竹猪笼里装着三个嗷嗷叫的小猪仔。小猪仔显然是饿慌了,不停地啃着竹笼子,不时还把竹笼子撞得嘭嘭响。再看看四瓶,旁边还有三个孩子。两个大的女孩头发蓬乱地坐在地上一人啃着一个馒头,其中一个脸上还残留着泪花,两个孩子穿得都很脏,白地红花的衣服已基本看不到颜色了。四瓶背上还背着一个小男孩,孩子嘴里含着一个空奶嘴,不时咂着嘴巴。
见到我,四瓶高兴地说,小英,你等会儿我,我们一块回去。我很快就会把猪仔卖完的。今天人多,我贱价卖出去,卖完了好和你一起回家。于是四瓶便扯开嗓子叫起来,快来买猪仔啊,又便宜又上乘的一级猪仔,八十块钱一个。我说,四瓶,有你这样卖的么?人家都是称斤,你怎么就论个?四瓶笑着说,嗨,今天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当母猪少生了一个。称斤一个也就一百多块钱,那样卖的话我怕是守到天黑也回不了家了。
四瓶的叫卖声果然吸引了很多人。很多人前来观看,四瓶熟练地和他们讨价还价,很快那只最大的小猪就脱手了。四瓶手脚麻利地收钱,找钱。趁此机会,我仔细地打量着四瓶。这已经不是我印象中儿时的四瓶了。小时候,四瓶爱笑,哪怕人家只叫一下她的名字,她也会笑。四瓶笑的时候似乎是很害羞,又似乎是很甜蜜,嘴角还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我那时最喜欢看她笑。她的笑发自心底,很有感染力。班上曾经有两个同学打赌,一个说四瓶是世界上最爱笑的人,只要叫她名字她就会笑。一个不相信,说不是。两人说好输的买雪糕。那个说是的人便叫了一声四瓶,四瓶回头,果然是甜甜的笑容。结果输的同学只好买了雪糕。这件事曾经在我们班上传为美谈。打那以后大家都知道四瓶是一个爱笑的人,有人取笑四瓶说,四瓶可以去申请吉尼斯纪录了。
四瓶到杉桥镇来的时候骑的是一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她在自行车的前杠上绑了两个儿童座椅,两个女儿各坐一个,小的男孩装在背篓里背在背上,猪笼则是绑在自行车的座架上。连人带猪,一共七件,四瓶一车骑到了离家三十公里开外的杉桥镇,用时两个半小时,可以想见她踩自行车飞快的速度。
因为价格便宜,四瓶果然很快就卖完了猪。她要我坐在她自行车的后架上,她载我回去。我没有推辞。我想,我可以和她轮换着踩自行车,这样她也可以轻松一点。一路上,到处是草长莺飞,桃红李白,金灿灿的油菜花与返青的麦苗交相辉映,蜜蜂成群结队到处飞舞,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芳香。我和四瓶带着她的孩子们在春天的气息中穿梭,风从耳边吹过,痒痒的,非常舒服,像母亲的手轻抚着我们的脸颊,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仿佛和童年的玩伴穿行在时光美妙的长廊中。四瓶也很高兴,她快乐地唱起陈明的歌来,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她的孩子们也高兴地挥舞着小手,跟着四瓶啊啊咿咿。
四瓶选择了一条经过我家的路线,先把我送到家。到家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正在吃晚饭。四瓶笑着和母亲打招呼,母亲叫四瓶和她的孩子到我家吃饭,父亲却一低头就进屋了。母亲虽然口头上留着,却并不真诚,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连我也听出了母亲口气的冷淡。四瓶倒是装作什么也没有的样子,笑着摆了摆手,说,不了,我回家去煮饭了。这几个娃儿,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四瓶说完就骑着自行车载着她的孩子们回家了。
四瓶走后,母亲埋怨我,说,你怎么和她搞在一起?
我惊讶地问,四瓶怎么啦,她和我是小学同学。
母亲说,我知道你和她是同学。正因为是同学,所以我不想你和她搞在一起。
我更加诧异了,说,四瓶有什么不好?一不偷二不抢的,我看她蛮能吃苦耐劳。她凭自己的劳动吃饭有什么不对?
这时,父亲走了过来插话说,不是违法犯罪的事,是……是她的名声在这里不太好,方圆几百里都知道。你还是不要和她在一起的好。母亲接着父亲的话说,你看到了她的三个孩子吧,都不是一个父亲养的,也不知道是谁的野种。
母亲的话令我心头一沉。
晚上睡觉,也不知是因为刚到家换了环境,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事情,我很难入睡,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是醒了三四回,睡得并不踏实。我眼前老是出现四瓶和她的三个孩子:四瓶一边手脚麻利地做事,一边大声呵斥着她的孩子们,脸上却是笑眯眯的。她还是改不了爱笑的特点。
我决定到四瓶家看看。
清早,我向父母撒了个谎,说要到镇上去走走,大概要半天时间,叫父母不要等我吃饭。
四瓶家和我家虽然是同一个村,但却不是同一个生产队。我在二队,她在十一队。我走了四十分钟左右才到了四瓶家。
我到四瓶家的时候四瓶正在喂她的儿子吃粥。四瓶的儿子雨鹄每吃一口就要跑开玩一圈。四瓶到处追赶着他喂饭,调皮的雨鹄像和四瓶躲猫猫似的,四瓶一接近,他就跑开。四瓶耐心地追着孩子,一边追一边咯咯地笑着,母子俩忙得不亦乐乎。待好不容易追到雨鹄时,四瓶扬起手装作要打他的样子,却只是手指轻轻地落在他头上。四瓶轻轻地抹去沾在雨鹄脸上的米粒,又把脸凑过去在雨鹄的小脸上怜爱地亲了一口。雨鹄咯咯地笑了起来,四瓶也笑了起来,俩人的笑声响成一片。
见我来了,四瓶笑着高声叫道,小英你怎么来了?真是贵客临门啊。今早我一起床就听到喜鹊在叫,心想是谁要到我家来呢。这不,你这贵客就到了。快坐快坐。四瓶说完就搁下她儿子的饭碗,想也没想就拿袖口抹了一个小凳子递给我。我接过凳子说,我来看看你……
我环顾四瓶的家。四瓶家的寒酸令我心生凄凉。老实说,四瓶家连个像样的凳子也没有。低矮狭小的二房小瓦屋,堂屋里铺着碎砖碎石块,鸡笼和猪笼赫然摆在其中。四瓶的床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他们母子的衣服,床单像灰暗的古董一样失去了颜色。惟一有点生气和光亮的是床头柜上摆放的一个青花瓷瓶。瓷瓶不大,窄底细颈,看得出来做工和质量都很粗糙,只是那优雅的青花像藤蔓一样蔓延着,缠绕着瓶子,非常漂亮。一朵鲜红的鸡冠花从瓶颈里探出头来,像一只愤怒的涨红着鸡冠的公鸡。见我盯着她的青花瓷瓶,四瓶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大路货,我在杉桥镇从一个耍套圈的人那里买回来的,才三块钱,不贵。可是我很喜欢。这鸡冠花反正也不值钱,不用浇水打理,开的时间又长,我就把它放花瓶里了。四瓶说的也是,鸡冠花在我们家乡是不值钱的,家家户户的菜园里几乎都有这种花。这种花贱养,种子撒在哪里就能在哪里开花,颜色鲜红,根茎粗壮。鸡冠花的黑小种子落地便能生根,生命力繁殖力都很顽强,只要某家的菜园里有种子,邻田也定能被传播,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的传播方式,使我们那里的菜园都开满了鸡冠花。这种花并不娇嫩,开得丰满而厚实,像农村男人壮硕有力的肌肉。
四瓶的大女儿四岁多的样子,见了我并不说话,大概是因为已见过我一面了,小女孩也不害怕,朝我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我顺势抱起了她并偷偷在她口袋里塞了一百块钱。四瓶笑着斥责她的女儿,大号子,快叫阿姨。快下来,别把阿姨的衣服弄脏了。我惊奇地问四瓶,你叫囡囡什么?四瓶笑着说,大号子啊,是我给她起的代号。大的叫雨燕,老二叫雨莺,老三叫雨鹄。孩子太多了,有时急了我叫不过来,只好雨燕雨莺雨鹄全部叫上。哪知这些小兔崽子们一个也叫不动,所以我就叫他们大号子二号子三号子,这下全明白了。四瓶说完笑呵呵地看着我说,你看,在枫桥镇,这是我首创的吧,呵呵。
我望着四瓶变得黝黑粗糙的脸,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这个爱笑的女人,脸上总是挂满笑容。四瓶在我们同学当中是结婚最早的一个,十八岁嫁人,十九岁就生小孩。她这一嫁一生,把她彻底从同学当中剔出去了。身份发生了变化,我们觉得与她产生了距离,所以后来,我们同学当中几乎谁也没有再和她联系,仿佛她从来就不曾和我们认识过似的。
我很想问问四瓶这些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在她家我也没见到她丈夫。
我装作逗孩子的样子,说,乖囡囡在家听妈妈的话,你爸爸在外面赚了钱给你买吃的回来。四瓶的大女儿雨燕点了一下头说,嗯。
四瓶听了笑了一下说,囡囡没有爸爸了。她爸跟人跑了。前几年她爸在浙江打工,后来回来跟我说跟一个四川的女人好上了,要跟我离婚,我没同意,她爸就和那女人私奔了。只怕是有三四个年头了。
我说,那你也没有他的消息,他就不管你们母子几个了么?
四瓶叹了一口气说,他是存心跑的。我能有他什么消息?我带着孩子,又能去哪里找。人影都找不到,更不用说给什么钱了。
四瓶的丈夫不在家,家里却有三个孩子。想到母亲说的话,我想问清楚四瓶这是怎么回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欲言又止。我怕伤到四瓶。
四瓶却像看穿了我心思似的问我,你是不是对我有这些孩子感到奇怪?
我支吾着说,咳,不是,你想哪去了,我是想问问你是怎么度日子的,又拉扯着仨孩子。
四瓶说,小英,我们是老同学,我也不瞒你。反正在这里也没谁把我当人看,我也不在乎这些。人家怎么看我是人家的事,我自己过好自己的生活就是了。
四瓶又说,我那丈夫跟人跑了之后,孩子当时还不到半岁。孩子小,我又没有奶,买奶粉要钱,你说我一个女人家,我能怎么办?后来,有人对我好,给我钱,我也就收下了。我没必要跟钱过不去,也没必要饿着孩子,你说是吧?
我无言以对。
四瓶又接着说,这样的事情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我也就无所谓了。你也知道,我们村很多女人都出去打工了,年轻力壮的女人都不在家,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我也想出去的,可我走不开。现在村里像我这样年纪的女人,已经很少有留在家里的了。很多人来找我,给我钱,我也无所谓。我想这不跟种田是一样的吗?
我说,你这些孩子……
四瓶说,很简单,只要我怀孕了,我就会生下孩子。
我吃惊地问,四瓶你疯了吧?你连一个孩子都养不活,你生这么多干什么?再说现在国家计划生育这么严,你又是怎么躲过去的?
四瓶又笑了一下,不过她的笑容很凄然。她说,小英,这你就不懂了。有了孩子,就像牛有了缰绳,起个固定的作用。这些男人,再怎么不认我,也要认孩子吧,也要给孩子生活费吧。这些就是我的经济来源,凭我的能力,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养活孩子的呀。再说,一个孩子是一条命,我不想杀害他们。只要有了,我拼了命也要生下来。
我脱口而出,你能的四瓶,你养猪,你种田,你一定可以养活自己和孩子的。
四瓶说,狗屁。插秧种地耕田犁地,哪一样不需要男人?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不会做,不做这些,我的收入又能有多少?再说,现在农药化肥贵得吓死人,我种一年田,辛苦不说,还得倒贴。我哪里是在种地,地种我还差不多。
那你怎么能逃过计划生育?我问。
四瓶说,这还不容易。怀孕头三个月,人家根本看不出来,我能蒙混过去。第四个月的时候,看是哪个男人的孩子,我就去找他。我们小队的五保户张良山你知道吧?他死后那房子一直空着,我就住在他家里偷偷把孩子生下来。我说,那么吃什么,喝什么?四瓶说,这还不容易?我吃饼干方便面什么的,有时半夜三更爬起来做东西吃,有时那些男人也会给我送饭吃。反正几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再说,张良山的房子离邻居都很远,我住在那里也没有人知道。住在那里是最好不过了。哪个男人要是不答应,我就要死在他面前,我要闹得他家不可开交。
我记起了张良山的房子,确实孤零零地立在村子东头,与热闹的村子相比,那幢低矮的房子像大海中一个与世隔绝的岛屿。这样一个荒凉的房子,却成为四瓶超生的藏身之地。四瓶在那房子里呆过两次,生下了两个孩子,竟然没有被人发觉,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摇了摇头,心里说,四瓶啊四瓶,你做了多么愚蠢的事。
告别了四瓶和她的孩子,我恹恹地往家里走。在村子东头,我碰上了曾经教过我和四瓶的语文老师,沈三耀老师。
沈老师问我,去四瓶家了?
我点了点头。
沈老师对我讲了四瓶家的事。沈老师说,四瓶这孩子,本质是不坏的,只是现在不知道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你知不知道,她父母都被她气死了。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问,这话怎么说?
沈老师说,在四瓶生下她的第二个女儿雨莺后,他父亲因为生气引发了脑溢血,没多久就死了。她母亲因为悲伤过度,又羞又怒,不到一个月也去世了。四瓶在一个月内失去了双亲,她惟一的哥哥因为迁怒于她已不和她来往了。他们家的亲戚都把四瓶看成丧门星,不理她了。这事在枫桥镇甚至在相邻的杉桥镇松桥镇,都被人们当成大事传来播去。四瓶也因此弄得身败名裂。
沈老师的话让我心情分外沉重。我明白,四瓶她这是破罐子破摔了。
待在家里的这几天,我心里并不踏实,眼前老是有四瓶母子的脸晃来晃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样才能帮到她,我没有能力改变现状,也没有能力给四瓶母子实质上的帮助。
母亲知道我的心思,见我对四瓶心有牵挂,总是有意无意地对我讲四瓶的事情。
母亲说,在你回家的前一个星期,四瓶被人打了一顿。也亏了是四瓶,身子骨结实,挨住了那顿毒打,要是别的女人,怕是早就趴下了。
四瓶做这样的事情,出事是迟早的,只是我不知道打她的是什么人。
母亲说,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些男人的老婆了。四瓶侵占人家的男人,被人家的女人打也是应该的。
母亲说,那个女人也真是狠心,带了一大帮亲戚,话都没多说一句就把四瓶按在地上,拿脚踢、踹,四瓶痛得在地上抱着头打滚,连哭叫的声音都变了形。村里看热闹的人很多,却都不敢上去帮忙。毕竟四瓶是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情啊。
这次毒打后四瓶整整躺了一天。村里人谁都没想到四瓶第二天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照样下地做事,见了谁都有说有笑地打招呼。只是眼睛青紫了一大圈,像熊猫眼似的。母亲接着说。
我叹了一口气,这样下去,再坚强又有什么用呢?
母亲说,四瓶真是的,怎能这样犯贱,怕是离开男人就不能活了。
我有点反感母亲说的话,反驳母亲说,妈您怎么能这样说人家呢?她也是没办法,要不谁愿意过这种生活啊。
母亲说,也许是吧,换了其他女人,也许还没她这么开朗。
我没想到四瓶会来我家找我。
四瓶是带着第二个女儿雨莺来找我的。她觉得我在外面见多识广,一定认识很多有钱人。她想把这个女儿送给别人,自己实在是无法撑下去了。四瓶说,这么多丫头片子留着也没用,都是赔钱货,你帮我送一个出去吧。你告诉那主,我绝对不会去找她,我说话算话,只要我女儿长大成人后,他们告诉我女儿有我这个人就是了,至于女儿来不来找我,那是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