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屠杀的映像结构
2009-06-19傅元峰
傅元峰
1998年,在燕子矶的春雨中,我看到了屠杀纪念碑。在苍茫的江面上,纪念碑没有过往的任何一只江轮更具有诗意的价值。在想象江边屠杀场景的局促空间的时候,个体生命被自我赋予的不可剥夺的错觉在瞬间恢复正常。每一个个体意识的中心,都假定了自我生命存在的高度合理性。而剥夺,并不考虑这些合理性存在的个体空间,它们纷纷包括亲情、友情甚至爱情,在20世纪30年代末的南京的冬天,有各种实际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坐标,但在生命被剥夺的瞬间,这一切,突然变得虚无。
如果我在1937年冬天的江边,我一定期待棉衣和毡帽能够抵挡住子弹,仅仅击中我并不绝对依赖的肢体的某一部分。在硝烟散尽的黄昏,我能是一名幸存者,摇摇晃晃地爬过湿地,进入无边的逃亡并最终获救。
陆川不是一个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最确凿的证据就是,在他的电影的结尾,小豆子在冬天臆想的蒲公英和野菊花中以一种欢笑离开了屠杀现场。他们的笑声神经质地在陆川的军事冬天获得了人性写意的开放。当这个场景结束的时候,我将1937年12月12日晚9点唐生智离开的那个晚上和2009年4月25日的南京和平影城连缀在一起。陆川影像和屠杀的历史对应物在一个70岁的老人那么长的生命距离里互相凝视,通过我的眼睛。
为什么小豆子没有奔逃?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将影片展现的臆想暴力从祭祀场景转移到导演身上。因为电影服从于程式,像生命服从于“先烈”的死亡所普遍具有的遗嘱场景,小豆子的象征负载的是屠杀暴力的隐喻式的自我缓解。我心目中的小豆子,有一场无休止的奔逃,呼啸在死亡之城。他的笑声虽则真实,但来得过早,在地狱的门内,奔逃的主题被程式的暴力结构剜出了影片。
1937年冬天,南京的本质在于一场未完成的逃亡。南京屠杀,在现场相关性和人性相关性方面,分别存在一个内城和外城。屠城的恐惧感缘于这两种围困。如果一个南京屠杀的记述和表达者,没有看到逃亡的未完成,基于外城的恐惧感以及由此生发的必要的人性反思,就无从获得。《南京!南京!》的屠杀呈现和反思,基于内城,建立了一个远观视角。被电影配乐和镜头个性话语充分挽救的黑白影像,是一段真切的被复活的历史。小豆子的怪异笑声发自逃亡完成的快乐。而陆川为观众建立的观影心理结构,因为外城的轮廓尚不明晰,不存在逃亡的焦虑。历史的复活方式、复活动机及其必要性和实际效果,是屠城映像思维的关键所在。屠城悲剧没有形成人性对于当下的充分围困,这种笑声在电影开始到结束的时间,一直存在。因为潜在这种笑,旁观者建立相关性的唯一途径是民族主义的绳索,或直接的血缘。仇恨和耻辱感是陈旧的,屠杀者的讲述,是一段共同的事实。内城的清晰边界已经不需要类似的勘查。在映像资源的无节制的浪费中,小豆子的逃亡和观众的逃亡,在影片的外结构,在它的“像本”,而非“陆川作品”那里,成为一种假定的完成。
南京屠杀的反思一直在民族情绪和地域框架内进行,那是因为,事件讲述的内城形式和过去式取消了人类的公共性,恐惧和耻辱以及无可名状的人性罪恶的震惊,都由此获得了安全的界限。陆川是一位死亡叙事专家,在《可可西里》、《寻枪》中,死亡是不可缺少的电影策动力。死亡的类似于本雅明指认的“震惊”诗学效果,曾经存在于《可可西里》这部影片中,为陆川赢得了盛誉。但在《南京!南京!》中,死亡的震惊,静默诗学,突然因为历史因素的加入强化了写实的动因,改变了味道。同样以生死为策动,《南京!南京!》的反战定位和生死之城的性质定位,《可可西里》的生态定位以及从来未曾细描的混沌的反盗猎的生命信仰定位,竟产生了两个接受效应。《可可西里》引向崇高的抒情和悲怆感,《南京!南京!》则导引向生物应激和漂浮的仪式以及信仰对人性的虚弱召唤。陆川身上的军人气息,使他看到了战争事件,并且也选用了信仰和人性的标签。
而在城市属性的认定中,可以轻易发现,南京背负着陆川看到的这些死亡、恐惧和仇恨,也同时背负着一个被强加于记忆的城市。南京屠杀进行了近半年时间,布满废墟的强奸事件和屠杀事件证实了人性被瞬间放纵的狰狞场景。南京在1937年的12月中旬,已经被分裂为两个角色:作为沦陷之城的人间地狱,和作为战利品被人性的一部分改写和创造的城市。南京屠城事件的日本视角,应该不具有如此浓烈的中国意味。角川的周围,有一个场,一座和生死截然不同的城市的建造过程。在城市的意义上,生和死,并不是意义所在。南京的震惊如果进入庄重叙事,应该是南京在城市变化中的人性的某种公共性。这是一座外城,能够提供绕过种族和历史争论,进入公共省察的途径。在未面对这种公共性前,中国与日本右翼的无休止的争吵,和陆川的盲目震惊,只能不断简单复写已经写于民族记忆的若干事实。而这些事实的依据,大部分是由邻居提供的。包括《南京大屠杀》(文本与影像)、美国记录片《南京》、《屠城血证》、《拉贝日记》(文本与影像)、《东史郎日记》在内的诸多讲述,都有说事人和见证者的存在。中国作家与艺术家关于南京屠城的言说能力和表达能力的幼稚和低能,以及缺失了屠城的公共性研究而将屠城纳入犯罪学视角的研究专家,众多中国人自以为是的逃亡于外城之外的受害者家属的身份定位,都包含需要反省的认知缺陷,甚至是心灵缺陷。
阿伦特,一位犹太女性,曾经在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中述及:“迫害无权的或失权的群体也许是一幅令人不愉快的景象,但是这不仅仅产生于人类的卑劣行为。”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恰是南京屠城与纳粹屠犹的根本区别所在。南京大屠杀,是产生于人类卑劣行为的一次事件。犹太奥斯维辛的记忆在南京大屠杀的苍白的人类学经验史面前,并不是突然变为强势的,而是在人类卑劣行为的中国反省中,民族主义的仇恨和人性并没有被分级、被处于物类分析的坚硬堡垒面前,局限于中国南京隐秘和肮脏的内核,将它本应属于世界和人类的一部分,锁闭在中国南京的城市经验中。南京成为人性的禁所,人类经验和1937年普遍未完成的逃亡一起,被禁锢在红药生而无主的古城金陵,这种一以贯之的、轻曼的普遍性哀伤。纳粹屠犹的历史经验被放大和泛化,成为诗意的居所,获得艺术和文学广泛的反思能力,在这个意义上,是可以理解的。在种族灭亡主义的拷问面前,对比产生于人类卑劣行为的南京大屠杀而言,纳粹屠犹的历史限制和种族限制并不是对等的,它具有被泛化和公众化的更大可能性。也即,奥斯维辛反思的难度,在本质上低于南京这座陷城。原因在于,南京屠城的根本动机,基于战争状态下人类卑劣行为的突然释放,这种卑劣行为,具有文化上无法消除的人性公共性。南京屠城,是人性的隐秘事件,而非种族灭绝主义的聚落行为。而对于公共性的公共反思,要么避而不谈,要么以旁观者的身份,撇清浓烈的、富有讽刺意味的、无法逃避的自我相关性。中国不可能在犯罪学和历史学的简单结构中,和日本右翼势力一起永远封锁南京沉重的屠杀经验。
在此基础上,1937年沦陷的南京对后世建立了某种映像意识形态。病象报告的写实和病理报告的隐晦两个处理策略,与陪都重庆以及毛时代对南京屠城的历史隐晦,还有日本对南京屠城的否拒心态,有共通的文化心理。一个他者的南京在此结构中被塑造,除了民族主义的血脉勾连和对战争的安全反思之外,南京30万生命的非正常死亡,没有换取人类方式的近亲反思。陆川的电影,属于重复非亲反思的感官震惊制作。对于这一题材的商业利用,如果没有回报深入的反思价值,哪怕是点染方式的,就不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情。
1937年的那个惨绝人寰的时刻,拉贝和东史郎都拒绝了蒙太奇,在日记中连续写下属于盟友团体的对城市南京的真相体验,展现了不同方式的在人类的意义上的自我救赎。这些比角川的视角要可信得多。在纪录片《南京》中,日本老兵对于强奸记忆的陈述,依然在他的灵魂中延续着城市的南京记忆,尽管有微弱的暮年反思。“强奸她们没有什么好玩的,只有两个人一起进去才有趣。”这个声音在影片中,和类似于“只有真正地对全人类予以尊重,才能获得救赎”一类的声音,共同强调了南京的城市性质。
尽管在现代传媒的注目下,塞尔维亚的种族灭绝不再是一场人性隐秘,1993年,在被围困的萨拉热窝排演《等待戈多》的苏珊·桑塔格依然强烈感受到,“一个被围的城市,迟早会变成一个无法无天的城市”。(《重点所在》)在桑塔格的隔都经验之外,有另外的很多影像,为陆川的自负提供了非同寻常的说明。克劳德·朗兹曼拍摄的纪录片《浩劫》,阿伦·雷乃的纪录片《夜与雾》,弗兰克·贝耶的《裸露在狼群中》和《撒谎者雅各布》,罗曼·波兰斯基的《钢琴家》,拉乔斯·科泰的《非关命运》……在《非关命运》中出现的那个不具有屠杀叙事能力的少年,究竟是陆川的何种注脚,是有待追问的。陆川也许并没有在影片的资料积累中陷入屠杀的人性震惊而失去叙事能力,他有军人素质,不至于如何脆弱。原因可能在于,陆川并没有接纳屠杀经验并从容表达它的心灵结构和文化结构。他在自己的电影中引入了宗教,却误用了它们。卡西尔说,“只有一条能揭开人类本性秘密的途径”,那就是“宗教的途径”(《人论》)。影片至少安排了一次仪式——祭祀,两个宗教场景——角川索取姜淑云有十字架的项链,以及他结束她生命的“恩赐”。三个场景均用于角川的人性自觉与紧张情状的说明。在宗教的意义上,它们都成为影片最具暴力特征的细节。影片的镜头语言和剧情将陆川对这些构思误用的编导思路揭示得非常清楚。这是与宗教与仪式相关的深度暴力的怪诞体现。对于陆川的自信,也充满讽刺意味。
约书亚(《美丽人生》)的游戏结束的那个早晨,和小豆子的噩梦结束的这个冬日,这两个少年在屠杀的影像世界的一天,具有不同的衍射向度。约书亚的游戏结束于一种外城逃亡的游戏过程,他被盟军永久终结的童年游戏,使逃亡进入了人性危机的接力,这个奔跑,最起码在影片中,看不见尽头。小豆子逃了出来,他离开了犯罪现场,成为生命延续的希望。这个延续的生命,和唐夫人的孕育的生命,到底被赋予了什么意义?这种赋予,这种假想的逃离,这种轻率而虚妄的叙事暴力,是战争思维格局中的一部分。它永远沉痛地提醒我们,1937年,南京以数十万生命的代价建立了一座人性的危耸外城,逃亡尚未结束,迟缓的反思显然不是这次逃亡应有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