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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下的反智主义思潮

2009-06-19张海涛殷振文

粤海风 2009年3期
关键词:民粹主义俄国现代性

张海涛 殷振文

反智主义争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现代性展开过程中,现代与传统、大众与精英的冲突的又一显现,或者从文化层面说是世俗理性精神与审美批判精神的“诸神之争”。在当下,我们不得不立足于中国的现代性社会历程与现代性思想状况整体氛围与境域,分析一系列问题:反智主义的发生、反智主义在中国的表现、反智主义与中国的现代性确立。

反智主义,和民粹主义有着内在的联系。在国外语境中,反智主义到底是一个什么思想潮流,这里暂不作分析。但中国,作为一个后发现代性国家,反智主义很明显就是一种民粹主义的泛滥。而民粹主义在后发现代性国家表现得异常突出,当然我们也不例外。

一、民粹主义与现代性

民粹主义伴随着现代性的展开而产生,并不间断地成为一种有力的社会力量和理论思潮。民粹主义是启蒙现代性确立过程中无法摆脱的阴影,它最突出而集中体现在典型的后发型现代性国家。

作为后发型现代性国家,现代性更多时候是异己性与外发型的,或者说被动性的;同时,由于这些国家传统体制力量的强大,现代与传统之争在这些国家表现得尤为激烈。“古今之争”从现代性原发型国家的时间之争,诡异地转换成现代性后发型国家的“东西之争”。我们需要更正一个观点,“东西之争”绝非仅仅在中国,其实很多西方学者将东西之争直接推延到了启蒙运动时期。例如,在自命神圣罗马帝国传统继承者的中欧国家德国(普鲁士),对西方现代性的质疑从莱辛就已经开始了。随后就有了德国的第一次对现代性的持续质疑和准民粹思想的兴起。德国著名浪漫主义哲学家施莱尔马赫、施莱格尔兄弟,从民族主义立场上,对启蒙理性以及启蒙精神带来的现代哲学与文化持抵制态度,他们站在大众立场上,对以英、法为代表的现代工业文明都持批判态度。他们诅咒着现代工业文明和现代商业文明,他们无比推崇原始的民间的大众的朴素与纯正。他们反对启蒙主义的知识分子精英,更多坚持从德国落后的民间、民俗和风习中寻找他们的理想中的文明。

这样的民粹思潮一直延续下来,并且从中欧发展到面临同样改革与现代性抉择的俄国。俄国作为一个落后的东方国家,从彼得大帝向西方学习开始,就进行着典型的后发型现代性国家的现代性事业。

俄国的早期现代性历程,是现代性后发型国家的典型,虽然在物质与技术层面、经济方面都学习效仿西方,但是俄国传统的政治制度却牢固不可撼动。所以在19世纪俄国国内形成三种相互对立竞争的思潮:西化派与保守正统国家派。前者是现代化派,而后者则是官方的国家意识形态;但是在当时盛极一时并且影响巨大的却是第三种思潮:斯拉夫派。斯拉夫主义与上述德国的反启蒙理性的浪漫主义者有很多联系和继承关系。斯拉夫主义者建立了系统而且彻底的反现代性与反启蒙理论思想。

斯拉夫主义认为彼得大帝的向西方学习的改革是俄国社会与文化的灾难根源。斯拉夫主义者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与影响力。因为当时的俄国虽然在物质科技方面已经接近西方现代文明,但是作为地域广阔的东方帝国,它的发展极度不平衡,像18世纪的德国一样,俄国广大的地方,除去彼得堡和莫斯科,很多还是极度落后的农奴时代,还继续着落后的农业生产。俄国是一个贫穷而落后的农业国。斯拉夫主义者认为:俄国农业的落后与俄国农奴的悲惨处境以及农民的贫穷的原因归结为西方启蒙现代性的剥削与入侵。他们于是强化东西的差异,并将西方文明视为一个他者,充满罪恶与暴力的他者。同时他们将一切现代化的思想视为俄国精神的堕落。他们认为西方启蒙理性是导致俄国灾难的根源。非宗教、商业化、官僚化、都市化和非人化都是启蒙理性的必然结果。此刻,俄国的民粹主义代表:斯拉夫主义者就建立起自己的理想世界,即俄国公社制度。他们认为农民,俄国的底层,是俄国的化身,他们极度厌恶都市化的、西化的知识精英。他们对俄国的专制统治的憎恨转化为对现代性启蒙理性的仇恨,对现代资产者和现代知识分子精英的唾弃。很明显,斯拉夫主义者的民粹主义依二分法的逻辑,以民粹的方式对现代性作出反应。现代性强调法律,他们就反对法律;现代性追求社会秩序,他们就反对他们认为的机械秩序,进而推崇传统习俗和道德;现代性强调科学文明,他们则将文明寄托于原始农耕;现代性发展现代知识阶层,他们则极力推崇广大民众。俄国后来的共产主义革命,其内在思想基础、其开展途径与民粹主义是密切相关的。在文化与思想上,共产主义革命更加表现出对知识精英的怀疑与敌视,并且最终给予消灭。

国内学者吴稼祥形象而深刻地揭示了民粹主义的本质,他认为民粹主义在政治上反对上层政治权力精英,与无政府主义相近;民粹主义在经济上反对上层资本精英,与空想社会主义相近;而在文化上,民粹主义反对上层知识精英,就表现为反智主义[1]。

二、现代性与中国的民粹主义以及反智主义

中国作为后发型现代性国家,具有上述国家在现代性确立过程中的共同点,并且也显现出其独特性。这集中体现在现代性与民粹主义的膨胀、反智主义的盛行。

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中国的启蒙现代性工程远远没有完成,并且一再被民粹主义思潮与运动干扰阻挠,并且给现代化过程中的中国带来了空前灾难与挫折;而反智主义在中国的流行也给中国文化的现代化带来极其消极的影响。

民粹主义在中国20世纪初早就发展为影响巨大的社会思潮。中国民粹主义的膨胀,就可以说是一个后发型现代性国家对现代性反应的一种典型病症表现。所有的民粹主义都表现出几个共同点:反现代性、反现代文明、反知识精英。中国的民粹主义与俄国19世纪的斯拉夫主义的民粹主义是非常相似的。但是,有区别的是中国的民粹主义影响之大,影响之久,破坏之大却是其他后发型现代性国家所不能比的!

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民粹主义就潜伏在各种社会运动与文化思潮内部。五四运动主将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就喊出打倒贵族文学等口号,周作人倡导平民文学,很多学者提倡民歌,发起过采集民歌活动,并发起乡土文学运动等。当然不可将此等归于民粹主义,但是非常明显,这些活动对中国文化与中国革命运动导向民粹主义倾向有促进作用。而且从“五四”以来形成的激进主义革命传统,虽然表面都打着各种革命口号,但内在地,都无比带着民粹主义的影子。

20世纪的前半叶,在20—40年代的革命时期,民粹主义在革命活动表现非常明显。革命时期的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与改造活动,践踏了知识分子的尊严、消灭了现代民主习惯,并毁掉了启蒙的理性精神。建国以后,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时期,一次次残酷的政治运动,反复的民众集体狂热,无不是民粹主义作祟;社会经济建设中的一系列荒唐举动,也是民粹主义的集中显现。

民粹主义给中国的现代革命、现代化过程带来了巨大灾难。而反智主义也在整个中国的现代性过程中或明或暗、持续不断地毒害启蒙精神与现代文明。1942年的“延安讲话”,就体现出作为革命的政党组织的反智主义倾向。对知识分子的贬斥,对“五四”以后成长的启蒙精神的打压,对知识分子的精神改造,在这段历史时期,逐渐形成了一股强烈的反智主义思潮。随着现代性过程与传统制度与文化的冲突达到极点,这就导致中国这个后发型现代性国家,举国发动了人类文明史上最大的反智主义运动:文化大革命。

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和全社会重新走向启蒙现代性的道路,反思并努力将民粹主义和反智主义消除。但是随着改革开放进行三十年,我们的国家与社会面临着现代化过程不可避免的一系列问题:贫富差距、社会不公、官商勾结等等;今日的中国,民粹主义又开始重新浮出水面,他们“控诉知识精英都已经被市场经济和利益集团收编”[2],这势必会给未来社会发展与文化成长带来梦魇般的恐怖效应。虽然民粹主义尚未引发大规模的社会运功,但是民粹主义的反智主义,却在国内形成一股潮流。吴稼祥在其批评文章中提出,目前国内的新左派、偏执的民族主义者以及僵而不死的老左派在思想上渐渐合流,反智主义的文化力量蓬勃生长[3]。现代社会文化极大程度上依赖于发达快捷的互联网络,互联网本来被视为民主推动的最有力工具,但是今天网络空间却成为反智主义的主要活动场所。

三、对反智主义的反思以及文化现代性的呼唤

虽然民粹主义面貌复杂,民粹主义的反智主义也难以对付,但是他们及其鲜明的立场与态度,却暴露了他们的本质:现代性过程中的精神症状。在吴稼祥先生的文章中,将他们的统一立场归纳为:“六反、三仇、三热爱”。六反即是反现代性、反西方、发改革、反市场、反自由、反智;三仇即是仇富、仇资、仇官;三热爱即爱毛、爱苏、爱文革[4]。面对新的民粹主义的滋长和反智主义的再生,我们必须对其加以批判。

在过去的中国百年里,民粹主义与反智主义的盛行,现代性发展过程异常艰难。原因在于以下几点:第一,中国传统农业经济的极端落后。中国作为一个巨大的农业国家,小农自然经济一直是国家经济主体,农民是社会人口的主体。农民是民粹主义的最广泛群众基础。现代社会经济主体是工业经济,现代文明的主体是与工业经济相应的城市文明。在中国现代化过程中,农村处于不断衰落中,农民处于社会的最底层,他们的情绪往往会变得极度强烈。所以,在整个过去的世纪中,中国传统农业经济的落后与农民的巨大群体是民粹主义的基础。

第二、中国传统封建社会文化中的反智色彩。在漫长的封建专制社会,大多是草莽出身的统治阶层,对知识分子的态度是压制和打压的,在整个封建社会是没有改变的,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到清朝的文字狱。而在传统文化中,老子表现的反智思想最为强烈。例如老子主张绝圣弃智、绝仁弃义,强调无知的好处;老子还认为知识与文化是虚伪的表现,所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即是典型。

以上两点就是传统农业经济与传统专制文化导致反智主义和民粹主义的盛行的根源。但是本文还是要揭示:中国的现代性的自身缺失也是导致中国的反智主义与民粹主义盛行的原因。

现代性包括启蒙现代性与文化现代性,启蒙现代性主要是指物质科技层面与社会制度层面;而文化现代性则更多体现在文化思想层面与精神信仰领域。中国的现代性追求更多的是前者,即启蒙现代性的诉求。所以在中国现代化过程中,总是把追求国家的富强和民族的独立作为现代化的主要内容,现代化的重点任务变成了发展生产力和实现经济建设工业化,以及在社会层面建立现代化民主国家。

从前现代跨入现代阶段,人类高举启蒙理性精神,发展现代科技,对世界进行改造与扩张。但是,就在整个现代性过程中,从神义论转入人义论,人类面临着精神空虚,面临着上帝已死的信仰危机。伴随而来的还有世俗化的精神过程,这势必导致了道德与价值的虚无,面对现代性这个巨大工程或者“历史巨兽”,每个个体更多地会产生畏惧与排斥。

西方现代性是启蒙现代性与文化现代性的二重张力结构的发展。当启蒙现代性完成了社会物质层面的现代化要求的同时,文化现代性作为一种反思力量,对现代性保持着文化层面与精神领域的反思、批判。文化现代性为西方解决了现代性本身带来的精神领域与信仰世界的危机,提供了艺术、宗教、哲学等途径,文化现代性也引导启蒙现代性走出了可怕的无灵魂的现代性的困境。文化现代性完成了自身的对现代性本身的反思与批判作用,完成了对西方现代文明的精神安置与意义重建。

但是非常不幸的是,在中国的现代化过程中,基本忽略了文化现代性的诉求,忽略了文化现代性肩负的对现代性本身的反思与批判,忽略了文化现代性对启蒙现代性的“灵魂”安置、意义重建。既然已经跨入现代性的历史进程,每个中国人也必然体会到西方人同样的精神领域的危机,当然还有道德价值沦落的忧虑。可以说,中国人彻底陷入六神无主的状态。这就为民粹主义和民粹主义的反智主义的盛行敞开了大门。

今天,民粹主义与反智主义的卷土重来,原因不仅仅在于改革中的一系列社会问题,社会不公、贫富分化等;深层原因也在于中国文化现代性发展诉求的不自觉导致的国人精神的危机和人生价值意义虚无。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中国的现代性是不充分和不全面的,虽然启蒙现代性带来社会物质层面的进步和发展,但是文化现代性还没有得到相应充分的发展。

启蒙现代性导致了精神危机与意义空虚,信仰空白,这在当下国内表现极其明显,人们虽然解决了物质生计问题,但是社会怨恨情绪不断、仇富心态流行、社会道德却不断沦丧,社会文明程度下滑,每个人都变成了金钱的奴隶或附庸。为了克服反智主义,我们需要充分满足文化现代性的诉求,强化文化现代性的反思性和批判功能,促进现代社会、每个个体的人性的全面健康发展,唤起人们对于知识的尊重,对文化神圣地位的认同。

文化现代性需要充分发展,并肩负起人生救赎意义。各种文化形式:艺术、宗教与哲学都可以承担起世俗救赎功能,提供一种从现代生活的刻板空虚中解脱出来的救赎,提供一种超越现代商业逻辑造成的人性单向度的途径,重新赋予每个个体生存的尊严与意义。

所以,要警惕民粹主义,消除反智主义,首先需要人们从社会物质层面和理论思想层面重新认识现代性,在继续满足启蒙现代性诉求的同时,完成文化现代性的转型,实现现代性的合理完全的成长。

[1][4]吴稼祥,《民众一咳嗽,大众就发烧》,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2008—4—02.

[2]唐小兵,《底层与知识分子的民粹主义》,南风窗,2008—03,第87页.

[3]吴稼祥,《民粹主义的三只手》,南方周末,2008—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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