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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师泼脏水的口述臆想历史

2009-06-19

粤海风 2009年3期
关键词:何先生冯先生冯友兰

李 真

拜读了何兆武先生的大作《上学记》(三联书店2006.8北京第一版,2007.1北京第三次印刷,2008.9北京第二版,即修订版),只觉惊诧与遗憾。

何先生是以翻译和治史为业的学者,可是他在演绎历史事件时,却完全不顾“史实”。尤其令人惊诧与遗憾的是,何先生竟然有一套为此辩护的“理论”,那就是“回忆录不是学术著作,也不可以学术著作视之,读者切不可用所要求于学术著作的,来要求个人的回忆录。学术著作要有严格的客观根据,绝不能只根据作者个人的主观印象,而个人的回忆录恰恰相反,它所根据的全然是个人主观印象和感受,否则就不成其为个人的回忆录了。”(《上学记》三联版,2008.8北京第二(修订)版“序言”)根据这个歪“理论”,何先生在这本自传式的《上学记》中,“口述”了许多毫无史实根据的“主观印象和感受”,我姑且把它称作“口述臆想历史”。

今年是冯友兰先生的哲学著作《新理学》写成和印行70周年,让我们就从何先生评“新理学”说起。

所谓“新理学”是指冯先生于抗日战争时期,陆续发表的《新理学》(1938)、《新事论》(1940)、《新世训》(1940)、《新原人》(1943)、《新原道》(1944)、《新知言》(1946)这六本书(“贞元六书”)所建构的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

冯先生在30年代出版的《中国哲学史》(两卷本)中,曾将中国哲学史划分为“子学时代”(从先秦至汉初)及“经学时代”(从汉初至清末民初),而认为新时代之中国哲学“尚在创造之中”。冯先生认为他的“新理学”体系即为在此新时代中创造之哲学之一种。

对于冯先生的这个哲学体系,汪子嵩先生评价:“他创立的‘新理学体系,把中西哲学给融合起来了,而且这个体系后来也发展得比较完善,包括了很多方面。到现在为止,在中国现代哲学家中间,我想不到还有哪一位能吸收西方哲学家的思想来建构自己的哲学体系的。……我们有不少先生,在中西文化融合的其他方面,也做了不少工作,他们其中也有人建构了体系,但是,他们没有像冯先生这样,把它搞成这样一个全面的、完整的体系。在这方面,我认为冯先生是中国近现代史上的第一位哲学家。”

关于“新理学”体系的博大精深,我不打算在这里展开讨论(那将是一篇论文或一本专著的任务),我只想着重指出它的理论的时代意义和实践意义。在那艰苦的抗日战争岁月里,这本书是从哲学角度指明了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发展的方向,从而在理论上极大地鼓舞了我民族解放战争必胜的信心和为新中国即将诞生的祝福。它指出中国是处于从半殖民转型为现代化的独立、自由的国家的时代,指明了朝着建立富强文明的现代化国家和现代化哲学及文化的目标前进的方向。此即“贞元六书”中的两个副标题:《中国到自由之路》、《中国哲学之精神》之所指。他在《论抗建》一章中指出:“我们的时代是中兴的时代,”“中国的进步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所谓世界革命者,即世界被压迫人民要求翻身也。中国是半殖民地国家,中国人是被压迫的人,所以中国的进步,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三松堂全集》卷4,第346页)他又在《赞中华》一章中说:“真正的‘中国人已造成过去的伟大的中国。这些‘中国人将要建成一个新中国,在任何方面,比世界任何一国,都有过而无不及。这是我们深信而没有丝毫怀疑的。”(全集,卷4,第365页)

但是作为抗日时期西南联大学生的何兆武对于冯先生的“新理学”是如何看待的呢?他说:“像他的《新世训》的最后一篇《应帝王》等等,都是给蒋介石捧场的。”(《上学记》2006.8版第155页)在其北京2007年1月版中又改为“像他《新世训》的最后一篇《应帝王》鲜明地表现出想作‘王者师的心态”。

其实,何先生这些“感受和印象”,不过是当时以重庆为中心的一批所谓“左派”人士的评价的一个小片断而已。他们认为冯友兰的“新理学”是反动的,是为国民党的统治服务的;另一个指责是它是唯心主义哲学。这是一种典型的把学术问题政治化并扣上政治大帽子的手法。这在方法论上完全是片面的(所谓“形而上学狂獗”),而且是主观随意的(所谓“主观随意性”)。至于究竟什么是反动的?何以见得它是为国民党的反动统治服务的?则未见有“论证”和提出些结论所以成立的“理由”。

何兆武像其他一些“左派”理论家一样抓住了冯友兰在《新世训》中的一章的标题“应帝王”大做文章,以为找到了“新理学”为蒋介石捧场,为国民党反动统治服务的“罪证”了!可是,这批可怜的“理论家”、“学者”,到底读过《新世训》的《应帝王》这一章没有?它到底讲了些什么东西?他们或者根本没有读过,所以“不知所云”,或者虽然读过,但还是要抓住“应帝王”三个字来“望文生义”,硬说它是“应帝王之命”、“应帝王之邀”、“应帝王之约”等等,足见“反动”云云。其实,冯先生的“应帝王”这个标题,是从《庄子》的《应帝王》篇借用来的。它讲的是道家的“无为”思想,庄子用了6个寓言故事,来讲古代帝王之治国之道,应是顺应自然,而排斥人为。冯友兰借用这个作为标题,正是接着庄子这个思路来讲现代社会中之为“首领”者(不管这个“首领”管理的组织是大的或小的),其领导之“道”是“无为”。他指出在该组织中的多种事务均应有专人司其职,这个“职员”或“官员”应当“有为”,即做他自己分管的工作,而作为这个组织的“首领”,则应“无为”,即不可“事必躬亲”,去过问或操劳某种具体事务(此即“有为”),他的任务是考查各“官员”之绩效,“奖优罚劣”即可。此即道家之理想,即“无为而无不为”。实际上,这讲的是“领导艺术”。它完全与“给蒋介石捧场”挂不上钩,更无法“表现”何先生所说的“鲜明地表现出想作‘王者师的心态”。

何兆武批评“冯友兰对当权者的政治一向紧跟高举”。“除了说他的‘新理学是给蒋介石捧场的”;还说“解放后,冯先生一贯高举紧跟毛泽东思想,不断写检讨,说:现在大家都要作毛泽东的小学生,我还不够格,我现在要争取做毛泽东的小学生”。(《上学记》北京三联2006年版第155至157页)

我们前面已说过,所谓“新理学”“是给蒋介石捧场的”,这完全是子虚乌有,望文生义,任意演绎。现在来谈谈冯友兰对毛泽东思想的所谓“紧跟”、“高举”的问题。至于“要争取做毛泽东的小学生”云云,查遍《三松堂全集》,也不见踪影,不知何先生之此“臆造”何所本?

1949年新中国成立,神州大地一片欢腾。“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宣告,也使中国广大知识分子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对于冯友兰而言,他在30年代、40年代所强烈憧憬的“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理想,已获得实现。新中国正昂首阔步前进。由此可以理解,冯友兰像中国广大爱国知识分子一样,对新中国的缔造与中国共产党和它的领袖毛泽东给与了衷心地拥护与赞扬。这就解释了,冯友兰在解放战争还未完全胜利的历史时期(1948年)毅然从聘请他讲学的美国大学,选择了回到祖国。

他在1948年北京解放后,以“清华大学校务委员会代理主席(原主席为已去台湾的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身份,率领清华大学全体师生员工将清华大学完整无损地交回到了人民共和国的手中。我想,这种所谓的“高举紧跟”无庸置疑是爱国知识分子的应有之举。

至于解放以后,我们也应具体分析。冯先生是一位爱国的大哲学家和中国哲学史家,他终生的职志是要“阐旧邦以辅新命”,即发扬我悠久中华文化之灿烂精华于当今世界,以促进人类文明之共同发展。面对过去的战争动乱与今天的和平建设之间的巨大反差,1950年10月5日,冯先生致信毛泽东表达了他的愿望与热忱。在此之前,他已经被要求辞去在学校担任的职务,并且被要求从政治上检讨辞职原因。冯先生给毛泽东的信,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写的。信的大意是:过去讲封建哲学,帮了国民党的忙;现在决心改造思想,学习马克思主义,准备在五年之内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重新写一部中国哲学史。10月13日冯先生收到了毛泽东的复信:“友兰先生,十月五日来函已悉。我们是欢迎人们进步的,像你这样的人,过去犯过错误,现在准备改正错误,如果能实践,那是好的,也不必急于求效,可以慢慢地改,总以采取老实态度为宜。毛泽东十月十三日。”

后来几十年,从所谓的思想改造运动到六七十年代的“大革”“文化”之命这一“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冯先生才真正体验到什么是“以老实的态度为宜”的“慢慢地改造”。于是冯友兰就被放置在“毛泽东思想”的“显微镜”下视察的“慢慢改”的境况之中,而且随时要遭到“态度不老实”的呵斥。这就是冯先生喟然叹为“终身教研两依据,一生文章半检查”的真实情况。这就是何兆武感兴趣的所谓“冯先生的检讨是他平生著作最值得保存的一部分,因为它代表了那一代中国知识分子自我反省的心路历程,有极大的历史意义,可以算作是20世纪下半叶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非常典型的思想状态的结晶。”他说得如此之轻松,如此之有历史鉴赏家的雅趣。我只是要请何兆武先生扪心想一想:你自己写过这类的“自我反省”或“检查”吗?在那疯狂的年代,“万岁”之声,不绝于耳,你难道就从来没有反复高声“三呼万岁”吗?

不过,我可以告诉令何兆武“欣慰”的消息,冯友兰几十年耗费生命写的所谓低头认罪式的“检讨”、“检查”,都已作为荒唐时代的见证而收入到《三松堂全集》中出版了。它可以让何兆武先生慢慢地“鉴赏”了。冯先生还沉痛地说了他未能坚持“修辞立其诚”的错误,这种圣贤之过如日之食的坦荡态度,难道不能给我们以启迪吗?难道不足以使人深思是什么样的社会政治高压,使得中国知识分子生活在这种“罪孽深重”的“改造”之中吗?

由于江青打着“代表毛主席”的大旗,权倾一时,红得发紫,冯友兰也“老实”地把她当作毛主席的“代表”,给予了一定尊重。于是在社会上流传不少“斥责”冯老“谄媚”江青的流言。何兆武也是一位这类“流言”的制造者和传播者。他说“冯友兰做梁效写作班子的顾问,跟着江青到天津时写了一些咏史诗,其中有这么两句赞美汉高祖:‘争说高祖功业大,端赖吕后智谋多。这话说得毫无根据,现在有关汉祖的史料主要是《史记》和《汉书》,可是这两部书从来没有提到汉高祖打天下全靠(‘端赖)吕后的智谋,捧吕后其实是捧女权,跟着江青的意思走”。(《上学记》北京三联2006年第一版,第157页)这里何兆武好像有一点历史学家的“考证”品质了,他居然查了《史记》和《汉书》,但是恰恰没有“考证”一下:冯友兰的《咏史》诗,有这两句吗?事实上,根本没有!但他竟然于“有疑处不疑”,还大肆传播这种流言。据我所知,在读者的批评以及“三联”编辑部同志的“提示”下,何明知是弄错胡说了,可是对于这种将脏水泼向时贤的行径,竟无半点歉意,竟然在2008年的修订版中,改为:“有一段时候江青特别提倡女性要当权,批孔高潮之际,冯先生已届八十高龄,以梁效写作班子顾问身份随江青在天津,不幸因病住进医院,病床之上还力疾写了一系列咏史诗。其中有两句夸女皇,‘则天敢于作皇帝,亘古反儒女英雄,参与到喧腾一时的女皇颂大合唱之中。”(见该版第157页)这里要弄清楚的是冯担任“梁效”顾问,是“上面”任命的,是北大党委来调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冯先生难道能“抗命”么?关于“梁效”的活动,有一本极富“史料”价值的书,即梁效核心成员范达人先生所著《‘文革御笔沉浮录——‘梁效往事》(香港明报出版社,1999年),不妨推荐给治史的何先生一读。对此,冯老的《三松堂自序》亦述说甚详。冯老所作的,不过是解答“少正卯”中的“少正”是官名还是姓氏一类典故罢了。

在说到“紧跟高举”时,还不要忘记冯先生在条件容许时,发出的真理的呼声。有两件事值得注意:一件是50年代在中国政治界、学术界弥漫着一股“文化虚无主义”,否定一切文化遗产的歪风(此即“文化大革命”所谓“打倒封资修”、“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类口号之所从出),冯先生突出地提出了应当批判继承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的问题。冯先生的话虽被歪曲成“抽象继承法”,但它所掀起的学术界的大讨论,实质上给了“文化虚无主义”以迎头痛击。另一件是1958年在“大跃进”的狂潮中所掀起的片面强调实践而在大学教学中否定理论学习的所谓“教育革命”(用北大哲学系某领导的豪言,叫做“放下书本,拿起锄头!”)。冯先生提出文科大学生在大学学习中仍应以学习理论为主,从而完整地阐明了“实践—理论—实践—理论……”的整个人类认识过程以及教育学理论中关于学校是从传播人类已获得的知识出发的这个真理,并以《树立一个对立面》为题撰文加以论述。这给了那些假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骗子以重重一击,使得当时又在《红旗》杂志上发文章,又在北京大学六十周年校庆大会上点名“批判”冯友兰的“理论权威”陈伯达之流,显出了色厉内荏的原形。这就是冯老“高举”追求真理的旗帜,“紧跟”学术的良心和学者的使命的理论勇气。试问在那“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条件下,这些难道不能使“史学者”何兆武先生获得一点“印象和感受”吗?

至于造谣冯老支持江青当女皇的问题,何兆武还捕风捉影地提出梁潄溟来。我们也欣赏一下何先生的高超的“东拉西扯”蒙太奇手法。

冯友兰先生与梁潄溟先生之间的友情,是中国文化学术界人士的一段佳话。梁先生比冯友兰先生大两岁,但当冯先生在“北京大学哲学门”(即“哲学系”)上学时(1915—1918年),北大校长蔡元培对于无任何学历,但所发表的《中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颇有新意的梁潄溟,大加赏识,破格聘请他到北大任教。所以冯与梁在名义上就有师生之谊,几十年来,虽然无深交,但能彼此尊重,堪称是君子之交。

在“文革”早期,梁亦深受所谓“传言”之害,与社会上一些人一起责备冯“谄媚江青”。这正合了何兆武先生的“主观印象和感受”的口味,所以在他的“口述臆想历史”《上学记》中,如获至宝,大讲了一番冯友兰与梁潄溟晚年交往的“轶事”。本来讲述著名人士之间的交往故事,不失为“引人入胜”之举,故不少“回忆录”之类,也以此为“卖点”。对此,似亦未可厚非。但何先生在《上学记》中所“回忆”和讲述的他的“主观印象和感受”,却颇有特色,且看他怎么说:

“文革以后,他给梁潄溟写信,说:北大哲学系的老人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人了,希望能见一面,梁潄溟回信说:‘你谄事江青,我不愿意见你,如果是别人,大概不会再提这事了,但是冯先生非常有意思,这个他也拿出来公诸于众。在这一点上,确实也很难得。”(《上学记》北京三联2006第一版,第158页)

可是,“事实”是怎样的呢?让我们来仔细地叙述,以“辟邪说、正视听”,并向何先生提供一点足资参考的“史料”吧。

1971年“文革”已近晚期,中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席位,大大鼓舞了中国人民的胜利的信心,就在此时梁老致信冯老,全文如下:

芝生老兄:一九七二新年——即将晋八十,计算老兄亦近此数。我身体精神极佳,或者兄健康更有胜耶,祝之祝之。回忆五十多年前,我们同在北大哲学系,学时熟友有谷锡五(源瑞)、黄仲良(文弼),今锡五故去多年,仲良恐怕亦难健在(大约五、六年前,看到一面,衰老不堪矣)。难得吾二人还同在北京,更难得的是过去好多年令人焦愁闷损之国势,今乃形势大大舒展开朗,为始料所不及者,却竞在吾人亲历目睹中完成其转变。我们相去咫尺的两人,岂可不一谈耶。如蒙同意,乞回一信,约定日期时间地点(颐和园何如)相会,如或一时不得其便,固不妨更挨他日耳。手布,敬问台安,梁潄溟手上。一九七一年除夕。

冯先生得此信后,立即作复,并考虑冬日颐和园甚冷,故约请到北大燕南园冯宅会晤,两人畅谈甚欢。

1985年12月4日是冯先生的90寿辰,北京大学哲学系举办了“冯友兰先生九十寿辰庆祝大会”。冯先生于晚上设宴招待家人、亲戚及部分好友。冯于数日前命女儿宗璞打电话约梁先生参加。但是梁在电话中回复不参加。梁当时误信“传言”,数日后,复信给冯。宗璞女士记载:“信只一页,字迹清晰有力。大意是北大的人现唯我二人存矣,应当会晤,只因足下曾谄媚江青,故我不来参加寿宴。如到我处来谈,则当以礼相待,倾吐衷怀。父亲读后并无愠色,倒是说这样直言,很难得的,命我寄去一本《三松堂自序》。”(《宗璞散文选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73页)

冯先生于1985年12月6日,致信梁先生,全文如下:

潄溟先生,十一月廿一日来信敬悉一切,前寄奉近出《三松堂自序》(于1985年2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李注),回忆录之类也。如蒙阅览,观过知仁,有所谅解,则当趋谒,面聆教益,欢度余生,乃可贵耳。若心无谅解,胸有芥蒂,虽能以礼相待,亦觉意味索然,复何贵乎?来信竟无上款,窥其意,盖不欲有所称谓也。相待以礼,复如是乎?嫉恶如仇之心有余,与人为善之心不足。忠恕之道,岂其然乎?譬犹嗟来之食,虽曰招致,意实拒之千里之外矣。何如金石交一旦更离伤,诗人诚慨乎其言之也。

非敢有憾于左右,来书直率坦白,甚为感动,以为虽古之遗直不能过也,故亦不自隐其胸臆耳。实欲有一欢若平生之会,以为彼此暮年之一乐。区区之意,如此而已,言不尽意。顺颂道安。冯友兰,十二月六日

梁先生收此信后于十一日作复,全文如下:

芝生老同学如晤:顷收到十二月六日大函敬悉一切,《三松堂自序》亦经收到并读过,甚愿把晤面谈或即在尊寓午饭亦可。请先通电话联系,订好日期时间,其他如汽车等事,亦请均由尊处准备是幸。专此布复,顺祝阖府均安!梁潄溟手复,十二月十一日

后来冯先生说:“还是去看他,不必麻烦他来。”于是由宗璞打电话与梁约好,1985年12月24日冯由宗璞陪同前往木樨地22号楼梁寓。看来梁先生事先已读过《三松堂自序》,对于冯“奉命”担任梁效的“顾问”以及与江青的关系均已了解,于是两位老朋友真有了一番为冯所期望的“欢若平生之会”,真是“以为彼此暮年之一乐”了。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何先生之“印象与感受”,用何先生喜欢的语言来说,完全“驴唇不对马嘴”,欲置冯先生于“吹捧江青”的罪恶之中的心切,竟然不惜用道听途说,李代桃僵,移花接木,栽赃陷害等手段,臆造出他编导的这样一幕可怜又可鄙的新儒林外史式的闹剧来!而且肆意传播,不知是何种阴暗心态?妙的是,何先生的上述奇文在《上学记》的2007年第二版和2008年的修订版中,又忽然删去了。如果是你发现说错了话,泼错了脏水,为什么连一声道歉都没有呢?这是一个学者对待自己错误的正确态度吗?何先生是很反对他所谓“为尊者讳”的恶习的,难道何先生就可以为自己的污蔑他人的“恶习”“讳”吗?

何兆武对冯友兰的污蔑可以说是“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就连他根本不了解的哥伦比亚大学颁赠冯友兰名誉文学博士学位一事,他也有一番妙论。且让我们也开开眼,看看他的“印象与感受”是什么货色。

哥伦比亚大学是美国较早建立(1754年)的世界著名大学之一。冯友兰于1920年进入该校研究生院主修哲学。它是冯友兰继在北京大学哲学系本科学习(1915—1918)之后的另一个使之步入哲学殿堂并开始其终生哲学的研究的著名学府;是他“发现了一个新天地”即悠久古老的中华文化之后,他“发现另一个新天地”即“西方文化”的地方。正是在这所学校学习的时候,他开始更加深入地比较中西方文化并加以融会,以理解和解决“中西文化的碰撞与冲突”以及如何自处这个时代的课题,并以此为终身之职志。可以理解,冯先生对哥伦比亚大学是怀有深厚的感情的。

1982年9月10日,哥伦比亚大学举行了颁赠冯友兰先生名誉文学博士学位的仪式。这对于已离开母校59年(他于1923年毕业于哥大研究生院并取得哲学博士学位)的冯老来说,当然是一桩极为荣耀的事情;对于哥伦比亚大学来说,颁赠这个荣誉博士学位给该校杰出的校友,无疑也是一桩为该校增光的事情。这是对冯友兰学术成就的肯定,也是象征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理解与友谊。

但是对这件事,何兆武先生也有自己特有的独到的“主观印象与感受”。他说:

80年代,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授予冯先生荣誉博士学位,那次的行礼非常有意思,无论对中方、对美方都非常有意思。美方有个致辞,表彰冯先生对于中国哲学的贡献,其实指的都是他解放前的贡献,而这一部分恰好是他本人早就彻底否定了的,可是现在却要为此而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冯先生的答辞也很有意思,绝口不提那些美方所谓贡献,给了一个完全驴唇不对马嘴的说法,他说:中国是个古老的国家,但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等等。然后就行礼如仪,把荣誉证书接到手中。双方有如演出一场滑稽剧,究竟是肯定什么,否定什么?这一点倒正好象征当时中美双方的关系、各说各话,实际上完全对不上口径。(《上学记》北京三联2006年,第一版第158页)

何先生的上述描绘,就好像他身历其境。而且,他似乎还是这次授奖活动的“评奖委员会”主席(至少也是一位“评委”)。之所以说他是“评委会主席”或“至少也是一个评委”,因为他把哥伦比亚大学对冯的表彰说成是“其实指的都是他解放前的贡献,而这一部分恰好是他本人早就彻底否定了的”。请问何先生,你怎么知道,对冯的表扬只是他“解放前的贡献”呢?这是哪个“评委会”或“评委”作出的结论呢?难道美方主持其事的狄百瑞教授和陈荣捷教授都只知冯在解放前的贡献,而“无知”到不知道冯直到1980年代在学术上的贡献吗?正是狄百瑞三番两次地致信冯先生邀他到哥大接受荣誉博士的颁赠,也正是陈荣捷和狄百瑞,在此前的1982年5月在杭州及1982年7月在夏威夷和冯先生一起参加有关讨论宋明道学的学术会议。他们对冯都有全面深入的了解,所以狄百瑞在主持1982年9月10日下午哥大颁赠仪式上致辞说:“我们为他艰辛获得的成就感到骄傲,从他的顽强决心受到鼓舞。我自己不能理解也不能同意近年来对冯先生的批评;也不妄自评价他的行为的意义。……但是他忍耐,他永不失望,总是向着未来,相信中国和西方会有更好的了解。我们感到快乐,今天又有他和我们在一起——这位中国的真正的儿子,哥伦比亚[大学]的可尊敬的杰出的校友,他的学术研究为促进我们两大民族的了解,作出了很多贡献。”在晚上的庆祝晚宴上,陈荣捷教授发言,对于冯在中国全盘西化的气氛下,写出中国哲学史,使知识界重新信任自己的传统,他至少给了中国哲学以尊严,如果不是荣誉的话。这就保证了他在中国历史中的地位。美籍华人学者、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说:冯教授最关心的是儒家文化的个性和为科学技术规定的世界文化二者创造性的结合。这和儒家那永远的追求不可分。那追求就是:在使人性失去的世界中,追求充分的人的意义。

至于冯先生的答辞,则简单讲述了他半个多世纪来的学术追求,对中国和西方文化差异认识的三个阶段(地域的东西方差异,上古、中古与近古的时间差异,及封建农业社会与近代工业化社会的社会类型的差异),回顾了他探索中西文化冲突及其解决这个中心主题的艰难历程以及他“阐旧邦以辅新命”的历史责任感和学术目标,并表明了他对多年来左右翼人士的批判的态度。他说:“我理解他们的道理,既接受赞扬,也接受谴责。赞扬和谴责可以彼此抵消。我按照自己的判断继续前进。”(《三松堂自序》,全集卷1,第312页)

我们不明白这一切怎么在何先生眼里竟成了一场“各说各话”、“驴唇不对马嘴”的“滑稽剧”了?我不知道何先生的“驴唇”要对什么“马嘴”?老实说,这不仅是对冯先生的侮辱,也是对出席颁赠仪式的众多中美双方学者的侮辱,更是对哥伦比亚大学这座学术殿堂的诋毁。我想起了两句英国谚语“无知是偏见之母”而“偏见比盲人更盲”。不知何先生也有此种“主观印象和感受”否?

其实,克服“无知”和“偏见”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正视现实”(也就是正视“史实”即“历史的真实”)。其实这篇堪称冯先生的又一“传世佳作”的“答词”早已经全文在《三松堂自序》发表了,对于颁赠仪式的有关情况,宗璞女士在一篇题为《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的散文中,也有详细的记述。它们都分别于1992年和1993年公开出版。不了解情况(即“无知”)向哥伦比亚大学相关人士打听,如果说不是很方便的话(但并不是不可能),那么,看一看我说的这两种中文资料应当是极为方便的。但可惜这些都不入何先生的“法眼”。毕竟闭起眼睛来瞎说一气,让“主观印象和感受”之类,信马游缰,信口雌黄,则是畅快得多了。这就说明,“偏见比盲人更盲”确系真理,因为“盲人”不过是生理上失明,而“偏见”则是人的心灵之眼瞎了,怎么能不“比盲人更盲”呢?

冯友兰先生是我国的中国哲学史专家,他写的两卷本《中国哲学史》以及七卷本《中国哲学史新编》都是里程碑式的传世之作。何兆武先生竟然也在这个领域向冯老发出了攻击。由于篇幅限制,对此我们只好“忍痛割爱”,将这个论题放在另文中去讨论。如何先生又说:“洪谦先生随后曾发表一系列文章,评冯先生的哲学,几乎是全盘否定,一无是处。”(《上学记》北京三联2006年版第156页)洪、冯两位先生都是我50年代在北大哲学系的老师,其后我们一起在燕园共事多年,过从较密。据我所知,洪先生曾发表一篇文章:《论〈新理学〉的哲学方法》,收入洪谦:《维也纳学派哲学》一书中(1945年商务;重印于1989年商务北京第1版),它讨论了冯先生关于维也纳学派否定形而上学的批评意见。这是真正的学术讨论和交流。我们倒要请教何先生:洪先生还写了哪些“一系列文章”?又怎样把冯先生的哲学批判得“几乎全盘否定,一无是处”的?显然,这完全是何先生的信口雌黄。

为什么会如此呢?我曾说过,何先生对于他不知道(“无知”)的事,不肯下功夫去弄清楚(“求知”直到“有知”),就不能不陷于“偏见”的境地。此所谓“无知乃偏见之母”也,有了“偏见”,于是就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就会“比盲人更盲”。可何先生虽然身处类似“瞎子摸象”的境况,可他连“摸象”这点触觉也不要,干脆就凭“臆想”。既然如此,也真的只能剩下他心爱的“主观印象与感受”了。本来这也没有什么,无知本身也不犯罪。可他又不甘寂寞,偏要效法“白发宫女说玄宗”的故事,还是以“老西南联大人”、“老专家”、“老学者”的名号来编造和传播他的那些“主观印象与感受”,而且居然还能“卖座”。谁说这不是时下文化园地的一道奇特风景呢?

我还有一个小小“发现”。何先生在泼他的脏水时,选择的对象,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色,那就是选择他的同行——史学界的人士,特别是史学界的著名人士,而且特别是他的老师辈的大师们。这或许是因为他对同行的“印象和感受”较多。古话说:“同行是冤家”,看来的确有几分道理。至于要选择“著名人士”,甚至是“大师级”的人物,这就可能与“酸葡萄”心理有关,也可能与“踩着大师的肩膀容易往上爬”这个心机有关吧?试看,在何先生的眼里,明史专家吴晗先生就不顺眼。妙的是当清华园里出现了吴晗的塑像时,就引起了何先生的一通议论。他说,“讲名望、社会地位或影响,梁启超要远远超过吴晗”,“讲学术,他比不上陈寅恪、王国维”,“讲贡献,他比不上叶企孙、赵九章,为什么单给他立像”?俗话说:“人比人,比死人!”何先生对吴晗的“比较研究”,真是印证了这句话。而且何先生还攻击吴晗在昆明时,充当“二房东”,逼迫人退房以便涨房租,从而敛财;而且说这是他姐姐和他的“几次”遭遇。他攻击吴晗妄想“自己跻身名教授之列”的心理上的“情结”,比如他比照周培源的榜样,给全班考试不及格的分数等。这些都是很刻薄的“臆想”。甚至吴晗跑空袭警报也成了他揶揄的对象。他说:“有一次拉紧急警报,我看见他连滚带爬地在山坡上跑,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面色都变了,让我觉得太有失一个学者的风度。”(以上引文均见《上学记》北京三联2006年版第153—155页)这番话倒是让我感到:何先生“太有失一个学者的风度”,或者说,这也许就是何先生这位“学者”的特殊“风度”。试问:紧急地躲“紧急警报”的空袭,也能成为嘲笑的对象吗?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了!

为了贬低冯友兰,他不惜用院士邹承鲁的话说,西南联大的先生里,他“最佩服陈寅恪,最不欣赏冯友兰”。邹院士如此说,自有他的道理,我们在此处不加以讨论。不知道何兆武先生,在大肆向冯友兰泼脏水时,是否也同意“最佩服陈寅恪”呢?如果是的话,何先生可曾知道陈寅恪先生为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两卷本)的出版,写过两篇《审查报告》(见台北商务1993年增订版第1193—1196、1205—1208页),对两卷本作出了不少精湛而中肯的积极评价。它们都与何先生的评价大相径庭。这就不难解释,何先生何以对陈寅恪也是大泼脏水。他没有任何理据和事例地断言,陈寅恪先生是“史从论出”。何先生说,他觉得“[陈先生]从其中引证的材料,往往得不出来他那些重要的理论观点来,即是说:历史研究事实上并非是‘论从史出,而是‘史从论出”。搞历史研究的人都知道所谓“史从论出”这是一个非常严重指责的“大帽子”。不过,何先生是如何得出这个惊人结论的呢?着实令人费解。

另一位国人敬重的西南联大历史系的老师,史学家钱穆先生,也未受到何先生这位“学生”的好评。何指出钱穆的论点“缺乏一番必要的逻辑洗练”。这虽是一个比对陈寅恪的指责较轻的批评,但也让人对何先生的“慧眼”更加感到兴趣,不过这也是一个没有证据的“判词”。啊,对了!这只不过是何先生的“主观印象和感受”,是不受理据和事实约束的!

我们很赞赏学生在某些方面胜过老师的“青出于蓝”的佳话。比如像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理念论的批判,以及马克思对黑格尔的唯心辩证法的批判,都是哲学史上千百年传颂的佳话。但是这种批判必须是“有理、有据”的,而决非比较何先生的这种“主观印象”。

总之,《上学记》一书,读者甚众。而书中谬误很多。在“口述历史”和“主观印象和感受”的遮掩下,中伤他人,抬高自己,只能增加历史的混乱,实不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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