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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的遗产与遗憾

2009-06-19郭熙志

粤海风 2009年3期
关键词:五四胡适遗产

郭熙志

“五四”提出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我们怎么了?”,一个是“我们怎么办?”。这两个问题的提出,当然是以西方文化的“他们”为参照的,“我们”如何能像“他们”那样,“我们”如何成为“他们”?一直到今天,这两个问题还在延续。可以说,中国的今天是这两个问题造就,所谓“五四”的遗产;中国今天的困境也同样是这两个问题带来的,所谓“五四”的遗憾。

从思想启蒙运动、新文化运动到学生政治抗议活动,“五四”的所谓多元的三个层面,都是从一个整体的“我们”出发的。在“五四”的这份遗产中,有三样“法宝”:“民主”、“科学”和“新文化”,也是从“我们”出发的,这是“五四”最可疑的出发点。

“五四”的两个问题:“我们怎么了”和“我们怎么办”,这里的“我们”,其实一开始不是以爱国主义的“我们”国家出现的。无论是陈独秀还是胡适都没有这个意思,甚至上街的学生争的也是“公理”,绝非狭隘的“说不”的民粹主义。“五四”知识分子让今天人都无法超越的高度是,他们不是为一个政治意义上的国家在奋斗,他们是再造一个文化意义上的中国人,而且是个体的人,有独立自由品格的“我”,是跟全人类站在一起不丢脸的人。表面上,问题是由“我们”提出,指向的是“我”。

余英时在《重寻胡适历程》里提到关于“五四”的定性,他写了篇文章,题目叫“文艺复兴乎?启蒙运动乎?”。他认为把“五四”说成是“启蒙运动”是一场意识形态的阴谋,而胡适一直将“五四”比照欧洲的“文艺复兴”,“文艺复兴”是西方现代社会的真正开端,连环发生的一切,犹如多米诺骨牌,宗教改革、科学革命、启蒙运动、工业化、民主革命、社会主义运动,皆随“文艺复兴”而来。胡适认为“文艺复兴”是现代之门的钥匙。

胡适在1933年的芝加哥大学演讲中这样说“五四新文化运动”:首先,它是一种有意识的运动,发起以人民日用语写的新文学,取代旧式的古典文学。其次,它是有意识地反对传统文化中的许多理念与制度的运动,也是有意识地将男女个人,从传统势力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运动。它是理性对抗传统、自由对抗权威,以及颂扬生命和人类价值以对抗其压抑的一种运动。

陈独秀在《新青年》创刊号《敬告青年》中,要中国的年轻人像真正的“人”那样站立起来,要有自己的人格,不做别人的奴隶。1917年鲁迅发表《摩罗诗力说》,即以“立人”为主题,要中国人一个个站起来。

“五四”知识分子追求的是普世价值的人的自由、尊严与解放。他们与中国历史的紧张关系,构成所谓反传统的面目,全盘西化是他们内心的冲动。鲁迅的“不看中国书”,钱玄同的“废弃汉字”等主张,是最极端的西化主张;他们与中国社会生活中的人群的紧张关系,带来的是所谓“国民性”的批判,鲁迅的《狂人日记》把中国传统、中国社会描绘成“文化吃人”、“集体吃人”,以狂人的眼睛看一群“正常”的中国人吃人,它的震撼来源于“疯狂”是“正常”的。作为那个时代的精神焦虑的标志,《狂人日记》表达的“我”与“我们”之间的紧张。关于所谓“国民性”的批判到我们今天这个“大国崛起”的年代已入式微,我想它可能酝酿着更大的文化危机。

“我”是如何变成国家的“我们”的?追求普世价值的世界主义是如何变成国家主义的?文艺复兴是如何变成新启蒙运动的?余英时说:1936年,刘少奇任中共北方局负责人,陈伯达被任命为北方局宣传部的负责人,陈伯达想借“启蒙运动”之名,来运用“五四”遗产,完成党交给他的任务。这显然是个“阴谋论”的说法,1934年的“一二·九”也确实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救亡学运”,尽管它打着“新启蒙运动”的旗号。但是,这只是中国现代历史的宿命,而并非是陈伯达改变了历史。

林毓生在他的《中国传统意识的危机》中提出了和李泽厚的《中国现代思想史稿》一样的观点,他们认为,正是中国此起彼伏的“救亡运动”压倒了真正意义上的“启蒙运动”。从1919年的“五四”到1934年的“一二·九”,短短15年,“启蒙运动”已经变成“救亡运动”,而欧洲的“启蒙运动”,从17世纪到18世纪,延续整整两个世纪,更别提孟德斯鸠、伏尔泰这些重量级的思想家,还有亚当·斯密早已有的《国富论》,他们所达到的深度与精度,陈独秀与胡适难以望其项背。还没到1934年,胡适就开始忙着“整理国故”了。

所谓“救国”改变了“救人”。“人”,还是“病人”,直到今天!

“五四”的遗憾是,它本来是新人格的运动,却变成爱国的民粹运动,这不是推动这场运动的知识分子的初衷,席卷全球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是导致这种转向的重要原因。严复翻译赫胥黎的《天演论》,介绍达尔文的社会进化论,一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成为近代知识分子信奉的信条,鲁迅、毛泽东都是“严复迷”,毛泽东更由进化论的理念出发,得出“落后就要挨打”的说法。社会达尔文主义与中国古代的“霸道”思想极为吻合,很快成为改造“启蒙”思想的催化剂。“弱肉强食” 的丛林原则,尽管它和“平等”、“自由”的“启蒙精神”有背,还是成为世界实际运行规则。这个带有铁血精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潮,以进行曲式的节奏,将种族、国家高高捧起,将个人、平等重重踩下,“我们”取代了“我”,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启蒙运动”成为迄今尚未完成的遗憾。

在今天爱国主义已然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情况下,人们同时又在期盼着“公民社会”的到来,国家的“我们”和公民的“我”的声音相互覆盖,“启蒙运动”的遗产与遗憾也许提供了更多的思考空间。我们的社会何时能够出现真正能理性、平等、独立的新人呢?而面对盲目的民族主义的年轻一代,我的困惑是:他们的独立思考在哪里?他们的批判精神在哪里?

多年前,我还是个在读的研究生,“五四”前夕写了篇短文《我看新启蒙》,——为“五四”高举起的圣火最终成为美丽的泡影,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建立一种全新的人格——“说白了,一步登天的‘民主、‘法制、‘自由,为什么离我们那样遥远,像弥撒的福音?就是因为我们以集体的图腾取代个体觉醒,以神性的责任感取代人性的自觉。个体、人性是形成新人格的最内在的力量。可一当我们‘启蒙,我们就会忘记西方的‘启蒙之前有个‘文艺复兴,还有一个真正张扬个体力量、人性情欲并使之成为造就新人格的先锋”。

也许,关心这些所谓“大问题”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五四”的“启蒙”注定永远是“半熟”的,如果这样,倒也符合本国文明的一般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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