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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母亲(组诗)

2009-06-19刘福群

诗歌月刊 2009年5期
关键词:母亲

刘福群

主持人语:

值此母亲节来临之际,推出刘福军歌唱母亲的组诗。一切懂得感恩的人,都要为母亲而歌唱!对母亲的爱永远都是跨越天宇的,只要我们的心情放飞,母亲就会感知,在讴歌母爱的诗歌里,心的祝福永远都是精品!记忆中的母亲,“常常在家门口/向比远方更远的地方/望”。

——兰坡

母亲的手机

我为母亲买了一部手机

一部新款带彩屏的手机

我的满头白发的母亲

至今

只会接听还不会拨打手机的

母亲

你守着手机像老树守着鸟窝

而儿女们已经长大鸟一样飞走

我把女儿喊奶奶的声音设成铃声

把我童年淘气的相片输进彩屏

把信号调到最大

把噪音减到最小

母亲不识字也不会读什么短信

我只想一秒钟回家

两秒钟敲门

三秒钟就看见母亲慈爱的眼睛

哦刮风的树叶下雨的雷声

乡下的雪拍打着千里之外的窗棂

我的晒玉米扬谷子养猪种菜的母亲

隔着萝卜白菜的距离

我常常

陷在高科技安慰的隐痛里

一边听见你的咳嗽

一边记住你再三的叮咛

就像一条大路送走一条小路

母亲

我是你的儿子是你惦念的亲人

今夜我在路上赶路

在梦中做梦

像一只羊羔咩咩地叫着回家

其实我只是拨动那熟悉的号码

用女儿青草样的声音喊了一声

母亲

母亲的上午

上午十点

大地一片安静

阳光把露珠提升到天空

母亲走出老屋

看看远方

远方山脉起伏

不推也不敲

而是慢慢地拿开柴门

左手拎着荆条篮

右手一根一根地摘着

篱笆上的豆角

一条青虫爬在豆角的尖上

她小心地捏起来

弯着老腰把它轻轻放在地上

看它

欢快地爬向大地的深处

知了在树上歌唱

阳光在母亲身边一根根生长

天地间生命拥挤

可在母亲眼里

没有什么不是生命

看风中弯折的草

母亲说

那是给大地磕头呢

山桃花的对面住着妈妈

对面的山崖

住着山桃花

山桃花的对面

住着妈妈

一夜醒来

山桃花笑了

妈妈在窗口也笑了

她们忘记了自己的位置

记住了彼此之间的风雨

相互的问候在目光里

妈妈在山桃花里

看见了自己

她把春风涂抹的色彩

悄然隐进一阵阵燕语

山桃花

开在她的心头谢在她的眉梢

妈妈把所有的欢乐和忧愁

播种在了这山沟沟

山桃花淡去

留下种子

妈妈老了

留下我们

给喜鹊喝杏仁露的母亲

在小院的一角

一对喜鹊上午九点准时飞来

这时母亲拄着拐棍

一点一点挪出老屋

把一盅小米倒在地上

吃吧吃吧

母亲乐呵呵看着

两个喜鹊吃得叽叽喳喳

光吃干的

一定口渴

有一天母亲突发奇想

把一罐杏仁露倒进碗里

这让喜鹊更有滋有味

可碗边有些高

喜鹊喝起来就得踮着脚扑楞翅膀

于是母亲改用盘子

乐得喜鹊连蹦带跳

喜鹊莫非真的懂得了母亲

每次飞走时

总要飞到老屋的窗台上

为母亲唱一支同样的歌

母亲把带“福”字的苹果藏起来

我把一纸箱

带着字的苹果带回家

“苹果上还能写字

如今的人越来越能耐”

母亲不识字

可她拿着苹果左看右看

一脸的幸福

就像苹果一样

我告诉母亲

这个字念“喜”

这个字念“福”

还有几个念“吉祥如意”

她端详一会儿

又端祥一会儿

抬手向上推了推老花镜

眼角堆着喜悦告诉我

“还是福字最受看!”

转身

母亲轻轻地

把所有带福字的苹果

——锁进了她的木柜

我突然想起我们兄弟四人

名字中都有一个“福”字

这个“福”字

藏在母亲心上

和永远的梦中

母亲的七个没有棉袄的冬天

母亲有七个冬天

没有穿棉袄

前胸一块儿羊皮

后背一块儿羊皮

把置棉袄的钱省下

为了供老叔和大哥念书

“我是个睁眼瞎

你们不能再像我一样啊”

母亲一辈子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

在我们小山村

有电灯的头一个晚上

母亲一次次用嘴去吹灯泡

说要多省下些油钱

如今

老叔已经是退休教师

他的三个孩子中

有一个博士一个硕士

大哥年过花甲

是国家护林防火的专家

说起念书的日子

就忍不住流泪

说字字都是母亲

她只关心儿女们身边的天气

母亲

无论手头的活儿多忙

不看新闻联播

也要把天气预报

盯着看完

她只关心儿女们身边的天气

你那里明天降温

有雨……

出门多穿衣服

带好雨衣……

每当接听母亲的电话

呼的一下一腔暖流

母亲啊

您的心是天是地

天下是您的儿女

地上是您的儿女

母亲啊

我们活在您的天地里

有太阳是好天气

有风有雨也是好天气

母亲总是唤我的乳名

不论人多人少

人前人后

母亲

总是唤我的乳名

小的时候叫我小四儿

长大了仍然叫我小四儿

偶尔叫我一声老四

那是我们兄妹都聚在她身旁

按顺序老大老二叫下去

叫到我

我似乎也老了

母亲更老了

叫着顺口

您就叫吧

母亲

就像我

喊我儿子的乳名一样

是乳名让我知道

我在长大的时候也在变小

乳名里带着永远的乳香

因了您的呼唤

母亲

我的乳名生长

在老屋

在老井

在我魂归梦绕的眠床

即便青山变老时光变老

乳名不老

我就是母亲的心头肉

想到有一天母亲

不能呼唤了

最后一滴泪

也一定是在叫我的乳名

冥冥中唤我的乳名吧

母亲

让我大声答应

我永远是您的小四儿

直到地老天荒

倒车镜里的母亲

从县城到老家

开车需要两个小时

我每月回家一趟

看望母亲

“我老儿子回来了!”

母亲一见我

就把浑身的惊喜

写在脸上

而我

透过她的老花镜

最先去读她镜片后的双眼

读出精气神儿

心中暗自高兴

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

母亲开始叙述小村三十天的

大事小情

还时不时地加上马斌读报一样

有趣的评论

我静静品味

像窗前静静的月亮和星星

回城的日子

母亲总要送我到大门外

一手用木棍把身子稳住

一手把黑边花镜扶住

倒车镜里的依依不舍

让我不敢回头

不敢踩动油门

生怕把那眼神拉得太长

生怕母亲的目光疼痛

其实,母亲也是诗人

母亲常常说:

“你老叔

是咱这山沟里

最有墨水最有出息的人

他一边放羊一边写诗

和毛主席一块儿发表文章”

(那时我还很小很小

不知道他说的是《诗刊》

同一期发表了毛主席诗词

还有老叔刘章的二十首民歌)

那个秋天

我和母亲到地里摘倭瓜

她一边走一边张望——

“四儿啊

你看那一层一层的山

像不像你们读的一页一页的书?”

(那年我读小学五年级

根本没听懂

母亲诗一般的话

回想起来至今让我吃惊)

如今

我操持一个花果山庄度假村

让厨师给母亲做了鲍鱼

事后告诉她

那比山核桃大一圈儿的鲍鱼

每个三百八十元钱

她像赵丽蓉一样手拍大腿

口害口害口害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

那就是在吃钱呢!”

话里透着

平民诗人的本真

母亲的预言

崔喜那挨千刀儿的

早晚不得好死

我小的时候

母亲这样说

我长大了

母亲还是这样说

当过兵的崔喜

是我们庄的一个例外

他经常骂姐姐打弟弟

也敢扇妈妈的耳光

有一回还把他母亲吊起来审问:

“说吧

是谁让你把我生出来的?”

他恶名远扬

紧张罗慢张罗

也没娶上媳妇

崔喜死了

一天早晨

母亲正在做饭

有人告诉了她

似乎真的印证了母亲的预言

49岁的崔喜

三更半夜暴病而亡

那天早上

母亲没有吃饭

一边抹眼泪一边唠叨

崔喜再不是人

也是条命

给他烧点纸钱吧

那天

母亲一直在院子里转悠

魂不守舍

好像是她的儿女

离家去了远方……

菊花豹对咱家有恩

菊花豹不是豹

是母亲给一只母鸡起的名字

“六年多啦

菊花豹下了老鼻子的蛋”

母亲总是这样夸它

菊花豹有一天不下蛋了

哥哥说:

“不如杀了吃肉”

母亲说:

“你敢!

菊花豹下了老鼻子的蛋

对咱家有恩

我要把它养到老”

菊花豹在一年后老去了

母亲泪流满面

趁她不注意

哥哥默默的

把菊花豹扔到了山坡下

不见了菊花豹

母亲急得乱转

“不好了不好了”

是不是让灵狗子给叼走了!”

哥哥说是我把它扔了

不敢面对母亲的眼睛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还不快给我请回来

挖个深坑把它埋了”

母亲给菊花豹套了塑料袋

轻轻地装进纸箱里

向阳的栗子树下多一个坟

“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

母亲在回家的路上在梦里

还不停地叼念

母亲

十五岁

您还是个女孩儿

便在婆婆挑剔的目光下

顶起一个家

直到如今

成为我今生今世八十岁的母亲

您生下我们

我们

兄弟姐妹一个都不能少

正好是七个音符

是父亲和您

今生今世的命运交响曲

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脚

走进燕山深处

走了八十年

从一个好女儿

走成

一个好妻子

一个好母亲

如今您靠双拐站立起来

走不出家门走进内心

我们从远方赶回来

贴近母亲

您老了

已经老了

就不可能再老了

母亲

您是我们的老小孩儿

如果有来世我们还是亲人

母亲和奶奶

母亲在给奶奶

穿完寿衣的那一刻

已哭成个泪人儿

其实

水火不同炉

母亲和奶奶

脾气禀性完全相反

两个人经常磕磕绊绊

“昨天磨了三升豆子

我就吃了一块儿豆腐”

奶奶正和别人小声嘀咕

被我悄悄听见

奶奶啊

母亲让我亲手给您端去

三块豆腐和一碗小米饭

您怎么对着天地说谎呢

母亲常常被奶奶这样“传说”

我心中暗暗为她打抱不平

母亲和奶奶是两极星光

贯穿着我幼小的心灵

晚辈人不能跟长辈人较真儿

母亲在月光铺满土炕的晚上

声音里含着泪水

她总是提到奶奶的好

那样子她就是奶奶的女儿

我也由奶奶的孙子变成外孙子

八岁的母亲挨了姥姥打

母亲说她八岁那年

跟着姥姥去讨饭

从早到晚翻山越岭

才讨了几升棒子

第二天

家里也来了讨饭的人

她从布袋里

给人家舀了满满一升

下地干活的姥姥

回家就发现了

随手抄起笤帚

打了她一顿

“咱去讨饭,

人家给了咱。

别人来咱家,

也应该给人家一点呀。”

姥姥看着她用小手抹泪

想了想,鼻子一酸

一下子把她

搂在了怀里

一个八岁的女孩

我命中注定的母亲

母亲劝架

老崔奶子

小麻子

是我们庄里

两个半灵半傻的女人

有一天

她们俩吵的很凶

都说对方偷了自己家的倭瓜

母亲正巧从她们面前经过

怎么劝架也不顶用

母亲忽然从笼子里

拿出6个倭瓜

每人分给3个

俩人立马不打了

乐颠颠的抱着瓜

跑回了家

“让两个傻子打起来呗。”

看热闹的七嘴八舌

母亲刚要说点啥

可她扫了一眼

幸灾乐祸的人群

把话又咽回肚里

多年以后提起这件事

母亲说:

“跟疯子打架的是疯子

看傻子打架图热闹的

那叫心术不正。”

小脚的母亲

小脚的母亲

粽子一样的小脚

真神

穿着大军靴的鬼子兵

在山里撵了八年

也没能撵上她

如果不被缠足

被追赶的就是鬼子

必须感谢母亲

这双神奇的小脚

躲过长着眼睛的枪子儿

绕过一生的坎坎坷坷

把我们兄弟姐妹七个

一个个带到今天

当我为母亲洗脚

抚摩那畸形的骨骼

如抚摩畸形的岁月

粘连的趾头

是弯曲变形的历史

小脚的母亲

走了一辈子

不屈不挠的路

而今屋里屋外挪着碎步

审视一生的脚印儿

母亲明年八十岁

母亲明年八十岁

我的兄弟姐妹们

正为她准备一生最大的庆典

母亲

背着大山出生的母亲

扛着苦日子的小脚儿的母亲

头戴山月山花儿的母亲

一路走来过古稀

八十岁的笑容

才是真正的笑容

再过八十年

母亲一百六十岁

我还是她的小儿子

看母亲和父亲像歌儿一样

两只蝴蝶翩翩飞

穿过丛林和小溪水

我和兄弟姐妹紧相随

母亲的遗憾

没能亲眼见到毛主席

是母亲心中最大的遗憾

而今

家里挂着毛主席像

把他当神

1976年

当秋风把毛主席送走的时候

母亲嚎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磨叨

这么大个国这么大的家

谁当毛主席

毛主席在北京在水晶之中

母亲在燕山的褶皱里

离北京146公里

这不算太长的路程

成为今生今世

无法缩短的距离

母亲一辈子没见过大海

生活在燕山深处

母亲一辈子没见过大海

太阳赶海去了

月亮赶海去了

每天看过电视

母亲在梦中

看得见大浪淘沙

呼噜中带着海鸥的欢叫

母亲晕车晕得厉害

不愿动弹

懒得出门

其实大哥就在海口

渤海湾就在不远的山外

儿女们劝她去看大海

她说还是在山里呆着稳当

这把老骨头了

看啥还不都是一个样儿

要说也不必为母亲遗憾

她有装得下大海的胸怀

干妈

母亲有我们七个亲生儿女

还是六个孩子的干妈

这六个孩子中

有人靠吃母亲奶水才活过来

有人被母亲手中的三棱针救活

还有的人让母亲热乎乎的心

温暖了又温暖

后来就给母亲跪下

我的三个兄弟三个姐妹

他们是

左玉奎

王振云

伊多利

吴凤兰

王文枝

王二丫

如今逢年过节

母亲身边常常有十三个儿女

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亲情

吃喝的东西堆成一座山

而母亲笑成一朵小花儿

佛啊你千万不要怪罪她

母亲的木柜上常年供着佛

每天早晚都要上香

几十年如一日

如今母亲连穿衣服都吃力了

不能再敬香了

佛啊

你千万不要怪罪她

每天日头从东山头儿挪到西梁头儿

母亲在炕上双手合十

默默地祈求

母亲一生向善

至今对佛虔诚无二

母亲不能再敬香了

佛已住进她的心中

母亲的发现

有一天母亲突然问我

“现在的人怎么那么爱养小狗呢?”

我一时答不上来

想了很久才说

现在孩子少了

有的人甚至不要孩子

把宠物当孩子养

这样的家庭叫丁宠家庭

母亲望望我似乎明白了一点点

“人心越来越独了

血脉断了明天也就没了。”

母亲轻轻的一句话

含着花落的声音

含着“水一样的春愁”

让母亲想了三十年的知青

在我们家住了两年的两个

知青让母亲想了三十年

母亲见他们根本不会做饭说吃好吃赖

你们就跟家里一块儿凑合吧

每顿母亲都让他们吃在炕尖上

有啥好吃的先盛到他们的碗里

日子久了他们把母亲当成了妈

人前人后也改了口

母亲听说他们秋后要返回城里

便从几头猪娃里挑出一头单独喂着

在他们回城的头一天

把那头猪杀了让他俩连吃带拿

驴驮着他们和满满的东西走了

母亲的眼睛哭成了九月的枣

一个知青叫王文天

一个知青叫刘永平

王文天时常不断地回来看望母亲

刘永平连一丁点儿音信都没有了

捡栗子的母亲

为了不让劳作了一辈子的母亲

在秋天时失落和寂寞

院子一角的一棵栗子树

每年都让母亲亲自捡栗子

到了栗子开口笑的时候

母亲笑得合不住嘴了

她坐着轮椅把地上的栗子

一个一个慢慢地捡起来

秋风在她的头上舞动着树叶

为她一阵一阵地喝彩

为了让母亲感到秋的厚实

哥哥和嫂子把从别的树下捡来的栗子

悄悄撒到院子里

“今年风调雨顺秋头儿好,

栗子捡着出息别的收成也错不了。”

喜悦的母亲

喃喃自语

哥哥嫂子在一边偷偷地笑

跟着母亲去掰棒子

那年秋天

我跟着母亲去掰棒子

趁她不注意

在墙根挖坑

藏起十个

青皮大粒的棒子

准备入冬烤着吃

“妈,

我今儿捡了一窝棒子。”

在初冬时节

我装模做样

把十个棒子抱回家

“小四,

你那天偷着藏棒子的时候,

天和地

都看见了

还有我。”

腾地一下

我的脸着了火

一个小鬼计

早被母亲识破

只是她假装没有看见

让我日后的表演

又笨又拙

三十年过去

我再也不敢撒谎

直到

下辈子

母亲的格言

不识字的母亲

说出话来

时常让人心里

咯噔一下

谈起血缘关系

母亲说:

一层肚皮一层山

论儿孙满堂

母亲说:

老子积德儿孙壮

当展望一年的收成

母亲说:

地里流汗家满囤

唠起人的财运

母亲说:

瘦福不压枝

而母亲挂在口头的一句话

更被日常的生活所证实

亲为亲

财为财

恼了亲戚还为财

80岁的母亲

不识字的母亲

阅尽人间世事

沧桑成了她

一生的财富

望的母亲

常常在家门口

母亲

向远方

向比远方更远的地方

曾经左手叉腰

右手

在风中

而今双手在木拐上

继续望——

清晨的阳光从山尖儿滑下来了

正午的白云回家去了

直到白日依山尽了

蝴蝶把春天带来了

雪花把秋天带走了

当横河里的石蛙来到岸上

朗读一千零一遍月光

娘守着电话睡着了

在梦中

接着望

是谁在母亲的望之中

如同灯火望群星

那灯火

暖暖的

照亮家乡和一盘土坑

母亲今年八十岁

去年我写过一首诗

《母亲明年八十岁》

我说对于母亲

八十岁的笑容

才是真正的笑容

今年七月十六

亲戚朋友都聚到老家

屋里屋外祝福八十岁的母亲

一曲曲东北二人转

让母亲乐得合不拢嘴

一声声亲人的问候

让母亲的脸绽放成了三月的桃花

夜空中的烟花点燃了母亲的血液

她把一点一点积攒了八十年的幸福

一股脑儿交给月亮和星星

这一天

母亲穿着儿女给她特意做的

艳若桃花的对襟褂子

美滋滋的还有点害羞

就像是一个新娘

小时候的一幅画

母亲挪动

粽子似的小脚

手呵护着灯苗

慢慢割开黑夜

比泪水还湿的黑夜

比黑夜还深的荒野

我的乳名和那只丢失的山羊

被母亲颤巍巍的声音牵回了家

多少年了

我的耳边

母亲的声音渐渐丰满如钟

我的眼前

那只山羊越长越大

母亲的目光

当我蓦然回首

背倚柴门的母亲

母亲的目光

比阳光

更温暖

更明亮

背对家门的一刻

我把母亲的目光

背在背上

照耀我

黄沙远上

白云远上

母亲的目光在梦之外

是来自大地的永远的仰望

怕只怕儿女一时辉煌

转眼从天空栽到地上

母亲的烟袋

岁月在母亲的烟袋里

燃烧

一锅又一锅

岁月沧桑

80岁了

母亲一点不显老

面对每天的太阳抽第一袋烟

把一个日子

连同烟灰

一起磕掉

用烫烫的烟锅弯弯的烟锅

美美地挠痒

香烟与炊烟像门前的树

喜鹊太太来到树上歌唱

为母亲一个人演出专场

忽然想到该为谁点一袋烟母亲

把三尺长的烟袋往脖领儿一插

乐呵呵骑着毛驴回了娘家

亲人中的亲人

我钻进了被窝

母亲

一手拄着拐棍

一手颤悠悠地端着猪蹄

放到我的跟前

“这是新煮的

热乎乎烂乎乎正好吃”

从小到大

我喜欢吃啥

母亲心里清楚

可在被窝里

在暖热的土炕上

吃着母亲端来的猪蹄

我幸福得想哭

母亲呵

您一辈子都在

悉心照料并深爱着每一个人

您这亲人中的亲人

您在哪里

家就在哪里

母亲的笑比红枣还甜

每年除夕

母亲的笑比红枣还甜

看着儿孙满堂

吃着香喷喷的团圆饭

她的脸像迎春花一样美丽

这一刻

我们像恋巢鸟儿

围在母亲身边

乡村的日子平淡

可这一天

母亲的目光却闪动着幸福

她把珍藏在心底的思念

淌过所有人的脸

她的每一句话

都像暖开冰河的雁声

不管她的皱纹里

积聚着多少苦难

可儿孙们还是从她

平和的神情中

品到了人间厚重的温暖

母亲的思念

母亲的思念写在脸上

走一个儿女多一条皱纹

灶膛的火苗掌上的灯

一心想照亮孩儿的前程

儿啊

出门在外

千万不要自己委屈自己

吃饱肚子还要暖暖自个的身

母亲啊

您做梦都不会想到

我们正在城里制造垃圾

一年倒掉的饭菜

足够养活您一生

秋天母亲

您把阳光验证了的八月

握在手中揉搓

您把写在春天的预言

染成淡淡的红晕

挂在屋檐

堆满小院

于是您脸上山峦一样的皱纹

起伏起来

重复祖祖辈辈的骄傲

连同目光掉下来的

茅草屋上炊烟抒发了的

几分悲哀几分凄苦

——要儿女们啊

去读……

城市纵在母亲的眉头

我把一辈子没进过城的母亲

领进了城

面对滚滚的人流车流

母亲说胸闷

母亲靠在墙角

把城市的喧闹拧进烟锅

口兹啦啦的旱烟燃着她的感叹

城里的太阳不新鲜

城里的鸟叫不脆也不甜

就连那花花草草

远不如咱山村的水灵和好看

而最让母亲心颤的是

那庄稼一样生长的高楼

撑痛母亲的双眼

我暗暗地看着母亲

她把豆芽一样膨胀的城市

紧紧地

纵在了眉头之间

母亲心中的日子

在我看来

一个很平淡的日子

都因母亲牵挂

而牢牢焊接在她的心中

我生日那天

亲从乡下

捎来煮好的咸鸭蛋

一下子

把我的心

潮湿着牵回童年

于是我渐渐褪色的灵魂

在一滴泪水中苏醒

苏醒后的我知道

黑夜再也染不黑母亲的白发

风霜雪雨永远在她心中

生长着青青的草芽

母亲善良的欺骗

我把稚嫩的鸟鸣

欢喜地折腾在手

“玩鸟吧

长大了

夜里手出鬼汗”

我心儿一颤

赶紧把小鸟儿

还给了蓝天

长大了

每次看到小鸟

都回忆起母亲对我

惟一的一次善良的欺骗

而我

准备把这种欺骗

作为生命的遗传

母亲的牙

母亲

一点一点地

咀嚼艰难的日子

把她心中的愿望供养

我们长大了

想让母亲吃遍所有的美味

而母亲的牙齿

已经落光

母亲的觉越来越少

老了老了,母亲的觉

越来越少

睡不着的母亲

把心轻轻放进

夜里,听门前小河

悄悄说话儿

给青山诵经

为绿水祈祷

又见萤火虫

提着小灯来到窗前

你们在找谁啊

这么晚了

淡淡的月光泛起

母亲心中的摇篮曲

抱着星星的露珠哟

睡吧睡吧

一群小小的淘气包儿

母亲,老了老了

觉越来越少

偶尔打个瞌睡

赶紧精神起来

她笑笑

说是怕永远睡着

母亲的另一个称谓

你沿着命运旅途

来到一个名叫上庄的山村

在一片桃花溅满了春天的瞬间

变成了桃花一样的新娘

没有你

就没有我

没有我

就没有我的儿子

母亲

你的另一个称谓

叫做永恒吗

最爱吃母亲做的玉米渣子粥

从北到南

从东到西

我吃了数不清的美食

可我最爱吃的

还是母亲做的玉米渣子粥

母亲用干柴把水烧开

把玉米渣子撒进铁锅

猛火煮成八分熟

随后放上一勺碱

慢慢改用温火

两个钟头之后

一锅香喷喷的粥

让一家的肚子鼓起来

说来真怪

同样是这种做法

谁做的渣子粥

也赶不上母亲做的好吃

我问这是为啥

母亲想了想说

没准儿就是火侯

母亲做了一辈子好吃的饭菜

就像做人

她审时度势

她知深知浅

母亲说给病重的父亲

87岁的父亲病得很重

81岁的母亲偷偷的抹泪

看我给父亲一口一口喂稀粥

母亲在一边小声地劝:

“你扎挣着吃点吧

人是铁饭是钢

天道一天比一天暖和了

说不定你又挺过去呢

你好歹地再活上几年

等我和你一块儿走多好”

听着母亲的话心如刀割

我强忍着泪水反劝她:

“人早晚都是要走的

你们二老已是高福高寿

千万别急坏自己的身子”

母亲听我这么一说

泪水哗地一下流了出来:

“儿孙满堂有吃有喝

如今这安安生生的好日子

你爸我俩还都没过够呢”

母亲

父亲

父亲

母亲

只是晚年才享了

几天福的二老啊

你们多活一年

哪怕多活一天

都是儿女们的福气

真怕有一天

你们都走了

带走了家的气息

撇下我们

天各一方

家就失去了奔头儿

家就成了空空的壳

母亲与姚明

电视上常常有巨人姚明

母亲因为喜欢他

老了老了爱上了篮球

母亲不知道啥叫NBA

只知道那个大个子的男孩儿

是中国的

母亲一见他上场

眼就亮了

不停地夸他

还攥着拳头为他使劲

有一次姚明摔倒了

母亲竟跑到电视机前想把他扶起来

当姚明爬起来的时候

母亲一连问了三遍:

孩子你没有摔坏吧?

姚明做梦也想不到

母亲在电视机前点一炉香

让神灵保佑他不再受伤

母亲与花猫

树大了分杈

鸟儿大了分家

我们大了

人在天涯

只有调皮的花猫

日夜陪着我的母亲

母亲用手边的碎衣布头

为花猫缝了枕头絮了褥子

在她老的快要挪不动的时候

花猫扑到她的怀里

土炕上蹦来跳去翻滚嬉戏

把老鼠逮来放了再逮

在手扶着黑边花镜的母亲面前

花猫是她最小的孩子

我代表兄弟姐妹谢谢你

花猫

你恋家

那是蝶恋花的情谊

就连你铺在月色上呼噜

也被母亲听成亲人的呼吸

生命的故乡

从十月怀胎

到一朝分娩

母亲

便成了我们

生命的故乡

剪断脐带

剪不断母子血脉

我们的身体是母亲给的

母亲把一生的爱

早已一点点

输进我们的血管

不管我们长多大

在母亲心中

我们永远是孩子

无论我们在干啥

都在她的牵挂中

闭上眼睛想一想

如果父亲是我们的天

母亲是不是大地

母亲的气息啊

是不是地气

我们是不是种子

听母亲唱歌

“小白菜呀黄又黄啊

从小没了爹和娘啊”

在星星满天玩耍的夜晚

母亲一边做着针线活儿

一边小声地唱着

那时我六岁

凄惋悲凉的滋味

第一次钻进我的心里

后来母亲唱《东方红》

声音挺大的

手里还拿着红宝书

和大片革命群众在一起

我抱住母亲的腿

心里充满自豪

母亲一生只会唱这两首歌

并且

全都唱在了前半生

多想听母亲再唱两句

她只是笑

谁知她心里唱些什么

高速路边的母亲

承德至唐山的高速公路

从我们老家山沟里穿过

“老辈子人说过啥啥

今天就有了啥啥

真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起初

母亲每天拄着拐棍站在门口

望着白云远上的路喃喃自语

“车在上面比兔子还快

小命儿多不保险”

箭一样的车流让母亲不安

而今

母亲白天把手捂在胸口上

看见车就把眼闭上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有时睡着了还睁着眼睛

母亲对“神药”夸个不停

看着不吃不喝

奄奄一息的父亲

“这回你爸怕是闯不过去了

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母亲对着她的儿女

下了命令

“让我再试试

换一种药说不定就出现奇迹”

我从医院买回人血白蛋白

一连为父亲输了十瓶

老天爷真的睁开了眼

父亲慢慢有了精气神儿

每顿吃一碗小米粥

还想喝一杯山庄老酒

见亲人从黄泉道上折回来

母亲高兴得仿佛自己再生

攥着一把大的药瓶舍不得撒手:

“真是神药啊

是谁这么能耐

捣鼓出这救命散啊?

天下人都该用用”

母亲看到了她永远的家

一想到有一天

母亲

要永远地活到墙上去

我的心就十分的紧

(我悄悄为母亲

准备了一张特大照片

还悄悄为她定做了

上等的棺材

还有一些更细的细节

比如在我心上

刻她的碑文……)

不知不觉走漏了风声

母亲一定要先看看那口木棺

当她把厚重宽大材质坚实做工精细

看在眼里

她乐了

眼神像天空一样透明

她用拐棍指着木棺

看着我

像一个孩子

脱口说出一句诗一样的语言:

“老四老四

算你小子孝顺

这是我永远的家啊”

母亲住在清水源头

“母亲住在清水源头”

这是诗友们去老家

在《母亲》研讨会上

写在留言簿上的一句话

实话,却又富有诗意

母亲的心

被横河源头之水

清清亮亮地浸润

奔腾的万里江河

有多少清水源头

一滴清水,凝聚

万丈阳光的光辉

以情为源

以善为根

住在清水源头的母亲啊

灵魂自高处一路行吟

母亲到鸟巢看看该多好

在鸟巢,我

幸福的像一只山喜鹊

我忽然想

如果母亲也能来鸟巢看看

该有多好

小时候

我常背着母亲

掏鸟蛋

端鸟窝

眼前

这被放大了的鸟窝

多么温暖的家啊

九万人

是九万百灵九万春燕儿

九万和平鸽儿

“这鸟窝(巢),

设计的真妙。

聚福又聚财,

咱国家从今往后,

肯定一天更比一天好啊。”

母亲看着

我和鸟巢的照片

像看一只小鸟

守着窝儿

作者简介

刘福君,1964年8月28日出生于河北省兴隆县。当过兵,经过商。1999年毕业于廊坊师专作家班。著有诗集、报告文学集,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中国作家协会雾灵山文学创作之家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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