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鲜花、泪水、诗歌与人
2009-06-19雨田
雨 田
记忆与期待
也许,在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的心里,都有多多少少不可能消失的记忆。是的,2008年对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来说,是惊心动魄的一年。在苦难与超越、大喜与大悲面前,有多少文化人是睿智、敏锐、清醒深刻的呢?又有谁敢面对现实生活的另一面。也许是吧,对生命和生存的意义,让我们这些活着人又多了一层刻骨铭心的体验。
记得公元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我们四川发生8.0级特大地震的第四天,我曾久久伫立在北川中学的废墟上,什么话也没有说。与我同行的画家何多苓不停地在救灾现场拍照片,诗人翟永明在倒塌的教学楼废墟里拾捡着那些遇难学生留下的课本、日记和他(她)们青春的诗篇。我无所适从地一跺脚,扬起的那片灰尘沁出一丝丝血和泪的腥味。于是,我弯下腰拾起一片不成形的水泥块,掉下的粉末散开了,落在脚下的碎砖上,如滴落的泪水。此时的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去问谁?
我和我一样活着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一个无法绕过的噩梦。在五月的中国,被致命性的悲哀、创伤和疼痛袭击的中国,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注定要在一夜之间变得沉默起来。在长埋于废墟下的近十万亡魂面前,在无数条被锯掉的腿、扭断的胳膊成为一堆腐烂的垃圾面前,在无数朵正要绽开的花蕾瞬间凋零面前,在阵阵朗朗书声被闷死于沉重的泥土里边面前,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只有沉默。人能胜天吗?在人类与自然灾难面前,我们已经一败涂地了。是啊,我们除选择沉默还能选择什么?
让我吃惊的是,在四川大地震暴发的第二天,我居住的城市效外本来冷清的九洲体育馆一下拥挤起来,五、六万从灾区北川、安县逃出来的学生、灾民挤在只能容纳两万多人的临时避难所。国家总理温家宝来了,无数中外记者、富人和穷人也来到这里……流泪、捐款、捐物、献血、送干粮、到这里来当志愿者……随后的几天内,原本漠视诗歌的报纸、杂志、网络、电视、电台等各种媒体,居然瞬间涌出无数充满着悲哀、愤怒、怜悯、励志、批判等煽情的诗歌,把五月的中国大地无一例外地罩上一重重复杂的悲情。让不少的俗人瞬间成为诗人!
是的,四川大地震暴发后。更让我吃惊的是,一些靠写诗成名升官发财的人居然在第一时间保持沉默。什么艺术比抗震救灾更重要?什么诗歌比人的生命更重要?我的诗人朋友祁人、洪烛、王明韵、周占林、马丁林、龙威等,他们没靠政府组织,而是自愿从北京、安徽、广东等地出发,来到四川灾区的都江堰、彭州、什邡、绵竹、北川、平武、安县、江油等受灾最严重的乡镇,给灾区学生送去课本、书包等学习用品,在灾区为灾民搬运救灾物资,在帐篷学校当起了老师,为受灾的村民、儿童做心里辅导。他们在灾区从头到脚、想俗人所想的事,做俗人该做的、能做的事,千真万确的诗人竟在灾区成为俗人!
是的,俗人写诗是真实的,因为他们像我一样对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在寻求灵魂上的救赎和爱的表述。
也是这样的,诗人弃诗也是真实的,因为他也像我一样对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毫无办法,他们也只能在寻求物资上的表达和爱的释放。
震后的一星期,也就5月19日到21日为全国哀悼日,全国降半旗,这不是对某个高官或伟人而是对普通遇难的民众,在中国这是史无前例的,体现了政府对民众生命的尊重。只有对生命尊重了,人活着才会有尊严,才可能对国家会更加热爱。5月19日下午14时28分,我从九洲体育馆刚回到我工作、居住的沈家坝。在我正行走东津大道时,听到汽笛和汽车喇叭长鸣声,我看到所有的车辆都停了下来,所有行走的行人都停了下来,站着不动,表情悲伤而肃穆。我站在道路旁边低着头,路边的树木也低着头。我和路边的树木面对北川方向默哀。当时我的泪水忍不住又夺眶而出,我只能掩面而泣。此时的我,精神太差,可以说是心力交瘁,接近衰竭。
这次大地震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重新认识尊重生命的意义。其实生命就是生命,没有什么错误的生命,没有什么好人什么坏人的生命,只要是人的生命就没有什么不值得去珍惜和尊重它。
大地震令人痛心,其实这种痛心就痛惜生命。或许这种尊重生命不同存在的方式,就是我们常挂在嘴上所说的和谐的基础。那些被埋在废墟下的待救者,他(她)们没有阶级,没有财产。没有贫穷,他(她)们没有性别没有年龄没有贵贱高低,在救援现场那些军人、公安干警、医务人员和志愿者的眼里,他们在灾区抢救生命都是一视同仁。一句话,只要发现有一线生命者都必须救!
我们知道,人的生命高于一切,对于二十世纪以来的中国历史,这样的认识已经来之不易。人的生命高于一切,这才是这次大地震最根本的救治。明白吗?我们在灾区拯救受难者的时候,其实是在拯救我们自己。最终得救的不仅仅是受难者的生命,还有得救的是你们、我们和他们的心。
应《诗歌月刊》主编王明韵先生之邀为其杂志选编“我们在震区——灾区绵阳诗人作品选”专辑。现在我还记得,这个小专辑除了我的《致北川羌族同胞》、《献给北川》、《平通中学》、《唐家山堰塞湖》四首短诗外,还有胡应鹏的《五月·亡灵书》、《哀歌·北川》、《两点二十八分》、《汶川,断裂的伤悲》,蒋雪峰的《生命接力》、《降落,与死神赛跑》、《地震那天,我变成了飞鸟》、《孩子,你们要在大地上继续开放》,剑峰的《我以诗魂抚哭大地》,肖梭的《离你最近》、《最可爱的人》,罗铖的《活着》、《北川,挺住》、《妈妈,妈妈、妈妈》、《汶川,你听到了吗》》、《太阳就会升起来》。野川的《废墟》、《一封家书》,白鹤林的《我不能说出》、《五月·亡灵书》,郭诗莉的《天堂里的光亮》等诗歌作品。同期,还作为特稿刊登了我5月21日陪中国作家协会抗震救灾采风团时,在平武县平通镇中学教学楼垮塌的废墟上拾到的一个没有署名的笔记本,内容是一篇没有写完的中篇小说《别走》。
当时,我在推荐《别走》写过这样一段话:“我们不知道这篇小说的作者是谁,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更不知道他(她)是否还活着,如果他(她)还幸存着的话,我想亲手将这期刊物和在废墟上拾到的笔记本送到他(她)手上。如果他(她)不幸遇难,我会将这期刊物和这个笔记本转赠将来的地震博物馆,让时间永恒地记住他(她)鲜活的生命……”这里,我想说的是,那笔记本的主人已经找到,她叫王挺,是平通中学初一学生。地震发生时她正在教室做英语作业,待她跑出教室不到5秒,身后的教室就垮塌了。他们学校有159名学生和6名教师永远地埋在废墟下面。
这个叫王挺的小女孩只有12岁,我已经将登载她《别走》的中篇小说2008年7期《诗歌月刊》和笔记本送到了她的手上。我们应该祝福这个山村的孩子才是,愿她和我们活着的人,没有理由不更加热爱生命。
震后,全国各地人民群众自发地捐款捐物,自发地纪念,自发地跑到灾区当志愿者。这次,一个又一个行动超过历届,不用政府组织与提醒,更多民众,含泪捐款——有些甚至是困难家庭户,是残疾人。除了捐款之外,更多的俗人或诗人写下了一首又一首感人的诗歌,就我所知,包括《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诗歌与人》、《人民日报》及人民文学出版社、山东画报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新华出版社、中国诗歌学会,更有数不清的民刊、地方报刊等,都在第一时间出了这次抗震救灾的诗集、诗专辑,并在第一时间送往抗震救灾一线。我在这里想说的是这次诗歌无论是数量与质量都超过当年的天安门诗抄。这对凝聚民族精神是一次强力催化。也许是诗人的泪水,不但能浇开诗歌的花朵,而且能凝聚成一种力量,支撑起一片坍塌的天空。
我写的《唐家山堰塞湖》是愤怒、批判性的。虽然写出了当时内心、现实是真实的,但无疑不符合当时的环境。好心的朋友看了提醒我,这样写是会吃亏的,肯定会影响我的什么,但我至今不悔。因为对我来说,诗歌就是一种心灵的表达,灵魂的拷问,别无选择,也别无所图。
或许是再过一段时间之后,不长记性的国人将回到各自的岗位,回到各自身份,回到各自的本性。该建学校的继续磨豆腐,该剖大地肚腹的继续掏河沙、分割土地,该聚集民膏的继续贫污,该为老百姓做点事的继续买官卖官,该杀人不见血的继续以刀为笔……
再过五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我期待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好好活着,珍惜生命。然后学会做人,学会感恩,因为每个人生命只有一次,有意义的生命才会有价值。
2009年1月19日是早晨8:30时于沈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