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当下诗歌的几点思考
2009-06-19叶延滨
叶延滨
社会形态与诗歌的形式
诗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讲究形式的文学。关于诗歌形式的问题,作为一个诗人我非常认真地学习前人和当代理论家们的成果。这些文字学、声韵学及其有关的学问,都证明了诗歌因形式的成就而成为文学中的文学,并且因形式的发展而形成诗歌的历史,因形式的困惑而困扰着诗歌的发展。但是,我也感到,诗歌形式问题,绝不是一个与社会形态完全无关的美学问题,社会形态也在诗歌形式上得到映像。
古典诗歌的整齐、规矩、对称、起承转合等所表达的中庸、平和、统一和稳定,恰恰是中国封建社会形态高度发展,封建秩序严格分明,封建伦理缜密井然这种社会形态的鲜明体现。自由诗的无序和放纵,恰恰是对这种秩序焚之于烛后,那些欢快的火焰舞蹈的姿态。
又如,未来主义的阶梯式的诗句,最好表达一种向上的昂扬的社会情绪,因此在二十世纪初的苏联,有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有贺敬之的阶梯诗,而走在这阶级上的,是两个国家初掌政权的工农兵激昂自豪的情绪,天天向上的豪情。
又如,金斯博格的《嚎叫》放纵无形是对美国绅士体面的反动。
又如,毛泽东提出民歌与古典诗歌相结合,体现了五十年代“百花齐放”的理想与二元对立的现实发生冲突后,通向美学秩序的一条田园小路。
开放世界里诗歌交流的走向
在这个世界上,文化交流如同天上的气流,无时无刻不在进行。风雨雷电没有国境线,文化也是。但是,正如气流,总是从高压流向低压区,文化也如此,平等互惠大多是官方用词,而非真实的现状。走进书店,走进电影院,甚至走到卖盗版光盘的小贩面前,你就会感受到这种文化的殖民与文化的推进。高鼻子的文化朋友会说:“我们也在翻译中国的作品,比方说李白,还有杜甫。”这番友好的话只是再次证明了交流的走向,在中国唐代,中国的经济和文化都是强势,都在向外张扬。
强势并不等于优秀,比方说好莱坞,大家都明白。当然说到诺贝尔,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更多。对于世界是如此,在一种文化圈内也是如此。
在中国革命由农村包围并进入城市之后,我在四川省会成都读小学,大大小小的机关里到处是讲山西话的老八路首长,大大小小的书店里是“山药蛋派”的小二黑们。在中国的经济改革由南方推向全国之后,我也在这个城市感受到它的力量,大大小小的酒店里坐满说广东话的真假老板,大大小小的书店里是金庸的武林侠士和琼瑶的富婆经济小说。在广州出了本诗歌年鉴,后又引起了民间写作与知识分子写作之争,其实是有了经济实力的南方口音们与传统的大学执掌文学史的正宗京腔们发生了话语权的冲突。
问题不在于这种交流是否“合情合理”,而在于处于这种境地中的写作者们知道自己处于何等位置。用中文写作的优秀文本当然是要文学理论家来评说,因此更多的文学理论家不当强势文化的推销员,尤其重要。
尴尬的回首,现实生活比现代主义更超前
二十世纪最短的一首诗,大概就是这首诗,题目:生活。内文:网。一字诗还有不少,但是最有争议的就是这一首了,反对者因为它把丰富的东西说成是一种“网”,而且这样的写法不像诗,更像偈语。
二十世纪与二十一世纪相交的时候,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新内容就是:网络。对于许多网迷和新人类来说,网络就是他们的新生活。而且,不少网络公司还在进行“网上生存”比赛,参加比赛的人不与正常社会接触,全凭网络取得生存条件。这时候的生活现实,题目:网。内容:生活。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最有争议一首诗,题目:《生活》。内容:网。
二十一世纪最新的现实的生存方式,题目:《网络》。内容:活。
对这一首诗的争论还在继续,因为还有许多人不认为它是什么好诗;对这种生存方式的争论也在继续,因为都在网络上活着,也太辜负丰富多彩的大自然了。
但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变得比诗更有想象力,更浪漫,更荒诞,更简捷,这是叫诗人们尴尬的“现实主义”。
传统,中国新诗绕不过的冤家对头
传统对于一个历史悠久的中国来说,是个复杂的东西,不能简单地说它好说它不好。
好的传统当然是好东西,比方说文学传统中就有许多优秀的东西。外国人一开口,就会用四声不准的中国话说:“李白,杜甫,唐朝!”
但好东西多了,也有麻烦,要学写作,先读中国文学史,从诗经、楚辞、史记、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小品、清小说中钻出来,跑马观花跑到三十岁了,认真继承要一辈子。认真以后再写作,恐怕写不出什么好作品了。去改编电视剧还行,现在电视剧专吃古人的饭,又不肯读古人的书。
用不懂传统来指摘作家,是个“好办法”。哪怕你背了唐诗三百首,全唐诗53035首诗,不信就考不住你!唐诗完了还有宋词呢。不懂传统不行,钻进传统里出不来也不行。一点传统也不继承不行,背上全背着传统绝对只能说别人的话,写不出自己的新东西来。
传统多了,有时还真误事。要以史为鉴,要发扬光大,就要先向后看,然后再朝前看。就如同开汽车,别人是一踏油门就走,你还要先调过头来,再换档踏油门。
文学这门功课,和别的不一样,一开口,就要从“关关雎鸠”坐进三千年前的私塾来启蒙,都以为这才正常,这才中文系,这才国学,这才功底深厚。但是,学开汽车,先让你学赶马车,学蹬三轮,学开蒸汽火车;学计算机,先让你学刻甲骨,学编竹简,学排活字版——你会同意吗?后现代、口语诗以及诸种风潮的兴起,与拒绝“文学传统总想占据青春大好光阴”的中文系传统有关。
文学与传统,一对活冤家。
当代新特色——流派众多而好诗较少
流派是评论家的创造。
是评论家天才的体现。不同地域、不同年龄、不同教养等有着许许多多不同的诗人,让评论家发现了他们之间的某一联系。于是他们就成为一体,一起让评论家说长道短,一起走进文学史坐在同一个位子上,一起想入非非,也一起心里不服:“难道我与这些人为伍?那么我的地位何在?”
是评论家疏懒的证明。当下中国写诗的人太多太多了,评论家看都看不过来,更谈不上研究了。但他知道,更多的囊括作家,就能更好的证明自己涉猎广泛。于是他把一些顾不上研究的诗人挂在他熟悉的诗人之后,谈了这个诗人之后,再加一段:在这一时期与某某创作思想相近的“还有……”这个自然而纷杂的诗坛就有了不同的山头、不同的旗号与不同的代表——由评论家指定而不是读者们民主产生的代表。
是评论家的实用主义。评论家总要创造自己的体系,当他把自己的体系框架搭好了,他便将诗人分配进这个体系,当证人、当例子、当仪仗队。这一现状在先锋批评家那里我们屡见不鲜。
流派也是诗人的创造。
是诗人王者思想的产物。一个诗人如果不满足于指挥文字,写完《水浒》后还想当宋江,于是他就会写了诗歌再写创作谈,写了创作谈又写主义,挂起主义旗号后还鼓捣点再研究、再论战、与某某君商榷。只要媒体一参加起哄,这派流就算成立了。
是诗人奴仆思想的体现。写了几篇作品,急于在文坛上伸出头角,又没有自信心,于是跟上一伙人,心里才踏实,开会时有人请,评论文章里也混个有姓有名,虽说也只是在这样的句式里出现:“到会的还有……等”。
是作家实用主义的兵法。有王者思想又有奴仆捧场,一拍即合。
百花齐放是褒义说法,贬义就是诗坛也会有三教九流。上流也罢,中流也罢,下流也罢,不入流不好说。
诗人多得不行时,只好说流派;好诗少得可怜时,同样也只好说流派。
诗歌的市场误区——诗歌快餐消费
中国诗歌缺少市场,当然有培育问题,更有千百年形成的消费误区:
一是小儿背诵。家家的小宝贝,都是小皇帝,都是接班人,都是薪火的接传者。于是都上一门课:背诵古诗。不管有无诗才,也不管能否爱之受之,背!!直背得在幼儿园里能诵,在客人面前能唱。“天才!天才!”换来几句赞叹,让爹妈脸上红光一片。这种效果之一,就是让大多数的背诵者,记住了幸福的儿童时代还有痛苦的回忆——“苦背诗词”。如同犯人出狱后追求自由,长大了,在他们能自我选择生活的时候,首先就选择了远离诗歌。
二是情书抄用。青春期的躁动与追觅,在表达不清时,在目标不明时,在情况危急时,想起的救命稻草,抄诗!大概十有八九的抄诗者,平时读得不多,找来的那几句,也难有一句顶一万句的效果。于是“诗”就与“失”相连,诗歌不幸成为失恋与失意的“文件名”和替罪羊,储存在年轮深处。寻寻觅觅,凄凄惨惨,诗意者,失意也。
三是理论家引用。现代理论家都不太愿意走诠释圣贤的老路。与传统一刀断裂,给前辈写好悼词,然后就大笔挥出新天地,高唱一曲“我来了!”——创造新体系,推出新学理,当然还要有新的例证才行。找例证,长篇小说太长,诗歌短小最好;于是诗歌,特别是“新”字头的,“后”字头的,最能造出新理论的气氛。由于这种反向消费,理论一次次的强迫了情感,情感也就早早地丢下诗歌外套,出逃。现代诗歌诸种流派,有真情感的诗较少,就是此种快餐化的结果。
诗歌快餐化消费,无论是在小儿层次、初恋人群还是蹩脚理论家那里,都是以最终拧干诗歌中的情感而告结束。情感,这是诗歌的眼泪、血液和汗水!
当代被遗忘的诗人素质——悟性
文学能不能成大器,悟性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小诗人与大诗人,区别点很多,有无悟性,绝对要紧。
一部封建家族画卷,笑笑生写出了《金瓶梅》,曹雪芹写出了《红楼梦》,都是时代画卷大手笔,两者的差别,格调有高下,文笔有雅俗,想来,那最要紧的还不是写出了什么,而是悟出了什么。
读诗要讲悟性,写诗也要讲悟性。一点悟性也没有的人,不会爱诗和读诗,因为读诗的快乐多在从字句后面悟到的东西。悟性不好的诗人也写不好诗,写诗的方法讲起来并不难,不过同样的东西,写出来千差万别,悟性高下也在其中了。
不讲悟性不行,讲过头了也不行,朦胧诗之争,两方各持一极端,一方说我看不懂,怎么会是好诗。(作为读者的你,是否悟性差了一点呢?)另一方说我的诗是写给懂诗的人看的,你看不懂是因为你不懂诗。(诗歌当然为知音而写,但如果太难领悟,是否也不合艺术的本意呢?)
诗歌是文学中的文学,宝塔尖的位置。凡是在精神领域宝塔尖上的东西,都离不开悟性。宗教讲悟性,悟性这个词就是从宗教来的。佛教天天念经,念的就是那么几句,有的修成正果,有的就只配撞钟。政治也是如此,文化大革命中有一句“一句顶一万句”,领袖说一句话,那时就有成千上万篇长篇大论的“学习心得”出笼,其实,他们都只是在表达一个意思:啊,对英明领袖的话“我的悟性很高”。
关于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
古典主义和传统的现实主义有点像博物馆。无论哪种博物馆,都有共同的追求:完美、和谐、统一、有序。中国历史博物馆如此,茶叶博物馆也如此;大英博物馆如此,茅台酒厂的酒文化博物馆也如此。它们建立起来,就好像确立了一种历史、一项范例、一类秩序和一个坐标。我们走进博物馆,需要有思想准备,准备一种高雅的兴趣,一种高贵的姿态和一种学习的态度,就像我们走进歌剧院时,要有一身得体的衣服和绅士风度。
没有准备不行,没有学过历史,历史博物馆里的破瓦罐就只是破瓦罐。任何古典主义作品都是给有准备的人欣赏的,古典音乐要乐理知识,古典诗词要韵律平仄,因此,古典主义总是阳春白雪,不畅销。
现代主义就像超市,超市就是具体而生活化了的现代主义作品:支离破碎、杂乱拼接、花样翻新、刺激感官、逻辑混乱、变化迅速。人们走进超市是放松的、自由的和随意的,他们以实用和满足感作为评价的标准。当然,人们在超市也要把“荒诞感”变成一种平常心,当乳罩和杀虫剂放在一起,马桶刷和牙刷放在一起时,我们并不惊惶失措。只是我们平静地面对它们时,忘记了超市老板就是个天生的现代艺术大师——真希望那些在几行现代诗和一两出现代剧面前,就喋喋不休的批评家们来批评一下现代主义超级市场:“啊,它多么直接地展示现代生活的矛盾和现代人的欲望和恐惧呀!”
博物馆的老成持重和需要人们学习后才能进入,使古典主义虽总是门可罗雀,但也总保有体面的门庭和长久的话语占有。
现代主义是现代人实用的俗文化(也是精英们研究的文化),不断花样翻新是因为有无以穷尽的欲望。在今天电子信息时代,生活的花样翻新比艺术的花样翻新,更快也更出乎意料,比现代主义更现代的是现代生活。当“新人类”在网络的虚空间“一秒万里”忘乎所以地冲浪时,古典主义正骑着唐·吉诃德的老马,一步一个脚印地显示出它久远的魅力。
重要的是不要把两个体系矛盾的评价体系互相换用,用博物馆的高雅去要求超市,用超市的现代性去重构博物馆,在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事情,而在诗坛却每天发生。
创作自由是个常新的话题
法国著名的思想家说:“自由是人们的一个小小的活动,有了它,那些完全被社会所制约的存在,就成了不完全限制在社会给定的种种条件之中的人。”我注意到“小小的活动”这个提法,存在于“完全被社会所制约”和“不完全限制”之间,而不是一个抽象的全称意义上的口号。
创作自由也只是一种“小小的活动”,也只能是在“一个完全被社会所制约”的人,由于坚持这小小的活动,所得到的“不完全的限制”。
作家被界定于一个“自由职业者”。当然,由于社会发展,在中国出现了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过渡期,这时,有人说作家有了体制内的诗人作家和体制外的诗人作家。我想,这里有个潜台词,体制内的是“不自由或不完全自由的”作家,而体制外的则是“自由写作者”。果真如此简单?恐怕不会。体制内的作家,正是因为有明显的社会身份,所以,对一个真正的作家,在写作时,会意识到身处的限制,去努力坚持创作自由这一“小小的活动”,从而得到“不完全的限制”,实现在艺术上的突破。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体制外的作家,没有单位管辖,没有公务缠身,形态上更自由,但他更要感受到另一种社会局限,市场和金钱的局限。因此,这些作家并非在所有的体制外,还有另一个体制在约束和限制他创作自由的“小小的活动”。客观的说,原有体制的作家,更多的制约来自写作前的限制——意识形态、长官意志等,而自由写作者的制约来自写作后的限制——市场需求、发行数量、版税收入等等。
承认处于受制约的现实中,努力坚守创作自由这个“小小的活动”,并非只是原有体制下生存的作家所面对的现实,也是自以为是“自由写作者”所面对的现实,在金钱面前,“创作自由”所可能得到的空间,并不一定更大。
在自由的金钱面前,坚持一个诗人自由的灵魂,也是一种壮烈的“小小的活动”。
净化写作是诗人天才的一部分
我们常在说的“我的生活经历”,是每个人留在记忆中的那些生活,记忆中的生活是可以具有意义的生活。如果没有记忆,我们活过,但没有生活,更无法找到生活的意义。
人们记日记,就是在进行储存生活意义的活动,当然,这是一种个体的活动,就像用一种自己的输入方式在计算机上存储文件,别人无法进入。诗人也是所有人中的一员,诗人也是在努力让生活进入记忆的磁盘,不同的是他在以一种人们能进入的方式储存生活,他是生活的证人,也力图让他的读者也成为生活的证人,共同证明:生活存在过,并且有意义。
谈到诗人是在以他人能够进入的方式储存生活,萨特说:“写作的需要从根本上说,是对净化的要求。”仍然回到存储档的比喻,净化就是将“病毒”从文件中清除。清除病毒不是宗教意义上的净化,也不是道德纲常要求上的规范。我认为,对于诗歌的文学性而言,至少是以下意义上的努力:第一,更真实的记录生活,净化即去伪。现实的生活充满了许多“必要的假像”和不可避免的“模式”,像契可夫的“套中人”。因此,诗人笔下的生活应该是揭开和清除假像的生活。第二,净化就是要清晰化,让“熟视无睹”的生活清晰出细节来,让细节的真实保持此时此刻的独特性。第三,诗人在作为生活的发现者时,同样被读者发现他的心灵图像,这样,便可使读者在认同的时候也得到发现的满足。
就此意义而言,诗人和作家是这样的人——他将现实生活材料清除病毒后变成人类共享档。
再提诗歌的一种作用——变速器
文学曾是生活中的加速器,这是文学的光荣。
在战争年代文学是鼓舞士气的号角与战鼓:“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说:/看/这就是奴隶!”这样的诗在当年,可以说能顶一百门大炮,一千台运兵车。战争结束了,硝烟和枪声都已消散,只有这样的诗句,还站在我们面前,展示着历史的光荣。
在那样的时代,战争或变革的年代,文学无疑充当生活加速器的角色,启迪、引导、鼓舞、推动……在人性迷茫和迟顿的时候,文学呼唤着觉醒与奋起。如果文学不起这样的作用,拒绝这光荣的使命,那么,文字美也罢,情感真也罢,灵性善也罢,都不会让文学更有价值。
但文学也不会永远是加速器,不会永远是增加我们血液流速的催化剂。在这个以加速为特征的信息时代,到处都是这样的方式变更着生活:提速、升级、换代、更新……在各种术语上加着“超××”、“后××”、“新新××”!在这个时候,我们从每秒几十亿次运转的计算机里走出来,我们从倒计数的火箭发射场走出来,从疯子一样变化的股票牌前走出来,放慢一下心速,安定一下心情,冷静一下思维——这也是多么难得的境界!用理论家的话,回归人性——减速一下,如此而已。
这也是文学的光荣,在物欲中让灵魂得到一分安宁,滚滚红尘中让人生得到一分清凉。
诗坛的两个学术倾向的“文化游戏”
文化开放时期,也是学术繁杂多样时期,高、低、粗、雅,各自都在表演。比方说,有这样一类人,在“学”上,多是与中国传统文化断臂的“绝智绝圣”,自认为是引进西方资源的文化殖民倾向。商业交流主要引进术,而这些“学”者以引进西方主流意识而自视精英;而在“术”上,又采取与庙堂文化绝对背道而驰的反文化非文化的流氓文化传统——生长在民间,源远流长,与庙堂文化对立,与市井文化并存的传统。
学的殖民化(其实与强大的商业行为并行,这种殖民文化的目的也十分明显),与术的鄙俗化(一般说来其姿态为反主流立场),结合起来的化学反应,一股股能闹腾的泡沫。
这是一种文化游戏,参加者津津有味,而旁观者感到茫然,最后只剩下参与者们在自说自话。
回到诗歌形式的另一视角——梨和苹果的困境
他们都长在自己的树上,有个伟人说过,出身是无法选择的。梨就是梨,苹果就是苹果,在他们确认自己的同时,也就无法选择另一种形态。认识自我的另一重含义就是发现世界上有许多与自己不一样的东西,不一样,就是自我以外的存在。
文学也如此,散文不是诗歌,诗歌不是散文。我说的是广义的诗歌与广义的散文,广义的诗包括新诗、旧体诗、歌词等,广义的散文包括散文、小说、报告文学、日记、杂文等。它们两者之间有许多联系也有许多区别,以至于什么是诗?什么是散文?出现了无数的解释和无尽的纷争。
我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以至于想用一个最简单的方式来表述诗与散文的区别:大千世界也就是两个字:事情。将情作为显性的表达,把事放在次要位置上的文体,就是诗;将情作为隐性的因素,把事作为叙述主体的文体,就是散文。换言之,万物皆“事情”二字,重“情”者诗,重“事”者文。
这是一般规律,就像梨是梨,苹果是苹果。当然也有特例,比方说散文诗是什么?有人说是诗,重抒情,只是形式是散文。那么抒情散文是什么?有人说当然是散文,只是比较抒情。那么抒情的散文诗与抒情散文的区别又在哪里呢?
再比方说,传统的叙事诗是诗的形式并以叙事贯穿文本,抒情性的因素仍是叙事诗的推进的动力。而在后现代诗作那里,常以叙事作为诗歌的主导,只是这种叙事,是片断的、破碎的、不连贯的,它作为诗歌的根据只是分行排列。那么,除了形式,它们本质上是诗还是散文呢?
梨和苹果不断地互相嫁接,变成了苹果梨,梨苹果,梨苹果梨,苹果梨苹果,这些果子仍然在树上长着,无论好吃还是不好吃,爱吃的人多还是少,对于他们都无所谓,只是他们认识自己出现了困境:我是什么?我和另一棵树上的那个家伙是一家人吗?
当然,这是假想,我们把文学理论家的困境放到了苹果和梨以及各种变种产品的身上。
“这是什么?”在现代文学作品中,最好少提这个最简单的问题。而在诗坛,许多论诗者,他们所定义的诗,几乎包括了文学、语言学、哲学、伦理学、禅宗、心理学……诸种领域,唯一没谈到的就是:“除了外在分行的形式之外,诗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