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催眠术（组诗）

韩宗夫

催眠术

你的笑容是灿烂的，灿烂而空洞

没有到站，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抵达

你的声音，游离、不着边际

飘在半空中，像一团干燥的棉纱，无法擦拭

比你更高一点的天空。

你的饭量在减少，你的体重反而在增加

因为喝水，你不停地水肿；因为登山

你不停地结石。你反复地

从山顶上跳下来，落入水中，你是幸运的

水的浮力拯救了你。

你不停地空想，使你真实的思想减轻

你洁癖多多，使你遗世独立的身体

基本处于无菌状态

你智谋多端，你大智若愚，像一个子虚乌有者。

在乌有之乡，你彻底剥掉了自己的

画皮，眉影、睫毛、假牙、胸垫

以及肚皮上的刺青，这些本不属于你的东西

终究会离你而去，最后只剩下人性的芬芳

散发出迷人的香气，使人昏昏欲睡

从而进入一个盛大的梦境，我试图从中找回

你丢弃的那件

逝去已久的生活的躯壳

远处的火光

步出酒馆，刚好九点

时间的哒哒声，被阒寂的寒夜放大了

听起来刺耳无比，可以与公路上

变态的汽车呼啸声抗衡。此刻

意念中的马匹并没有到来

它们失散了，掌铁在无尽的黑暗中

不停地踢打，在无知中

被磨穿。你看，西方的天幕上

突然涌起的火光，是不可磨灭的证据

与我身体中滚烫的酒液成正比

我知道，黑夜决不是一个人的

黑暗，也并非取之不竭的燃料

是工厂？是草料堆？还是枯枝败叶的山林

一切过度的猜测，都是苍白无力的

不能探明真相，也无法施救他人

一切无关痛痒的假想，都是假想的敌人

最终自己消灭自己。此时

一个被寒夜吞没的诗人，面对远处

突然冲天而起的火光

既不能热爱，也不能憎恨

只能与之对视，祈望可以彼此抵消

内心熊熊燃烧的力量

假寐

用五分钟假寐，这美妙的时辰

可以被风分成三百秒，像蒲公英的种子飘散

嚷嚷着去远方、去远方，去囊括

眼睛以外的世界，把柿树、沙堆、桥洞

胆小如鼠的动物们，统统据为己有

安居在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发誓不抛弃不放弃

包括阳光下假寐的雪山，飞驰的红狐

在我的睫毛之间，它们划出一道肉色的雪线

雪花飞扬，天空肆意褪去自己的羽毛

暴露出恋爱中的白云，照耀着

山脚下明亮的小山村，有一口怀孕的水井

早已被风雪糊住了眼睛

土墙上印满了月亮的影子

月亮是唯心的。我捉到的这枚月亮

也是我从前放走的那只

因为迷恋人间，它并没有走出多远

一直在返回的路上，像猫一样

被主人抛弃，最后依靠着敏锐的嗅觉

又回来了。我的月亮是唯一的

它有着超常的记忆力，和奇异的想象力

不会迷失于浩瀚的星空

被它粉刷过的树木、房屋，比比皆是

被它推拿过的丘陵、山冈，浑身松软

让你一时找不到恰当的比喻。

还有水银一样向前滚动的河流

既能让野花疯狂，又能让大地瞬间中毒。

今夜的月亮，在十二月的星空中

还是那样清高，伸出无数柔软的伪足

与那些全裸的树木缠在一起

一不小心，失足摔在了斑驳的土墙上

我在何处？

我在何处游荡，秋风都会跟着我

赶往何处。我不是秋风的爱人，也不是

把持不住自我的暧昧者。

我习惯与飒爽英姿的玉米混在一起

我是它——大刀一样的叶子

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挥舞不停

我是它羞涩的红缨，是一垛码放整齐的棒子

在金子一样耀眼的秋光里

我坐立不安，终被秋雨的淅沥声碾碎

被蛐蛐的哀鸣声淹没。

无论何处，无论何时，我都是你

神的化身，代表失忆者

在彩虹一样的梦境里重现

看，七色鸟、红绸带、黄水牛……

上下翻滚，在澄明的空气里碧波荡漾

彩色的翎羽游弋其间，令我

彻底放弃了自由，甘愿被你统治、蹂躏

我在何处徘徊，神情恍惚，像一个

身处忧伤中的人，不能自拔的人

故乡的影子，慑于风的淫威

在我的脚底下旋转着、跳跃着，试图

阻止我回返。我知道每一脚

都不能踩空，都要踩在一朵白炽的火焰上

坊间跑调的歌声，从暗箱里窜出来

弹簧似的音质震动着落叶

我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人，有些无厘头

喜欢恶作剧，竟然把自己丢失了

竟然把回去的路删除了。

时间由漫长变得短促，由松散变得紧缩

一个风中的行者，因此变得瑟瑟发抖

而一个卖苹果的小贩

他有一颗秤砣一样的心

在秋风中，始终与大地保持着垂直

他旁边是一个卖烧鸡的摊主

因寒冷而起劲地叫卖，竟引得鸡鸣声四起

是和声，非抗议之声

隔世的手

你在那边生活的还好吧？是否有

疾病、房贷、生计的压力

但见你的身体很轻，像一股蓝色的烟缕

你无需坐飞机，就可以飞来飞去

着实令人艳羡

而我们仍需要乘坐汽车，穿越在

无尽的灰尘中。如果停下来，静立片刻

身体就会落满厚厚的尘土。

这些都不是你所关心的，你唯一的愿望

就是守住自己的灵魂

免得它四处奔波，重蹈覆辙

前生守不住的东西，来世要守住

不要让它们空气一样流走。

并非我真的要打扰你，你伸过来的手

已经被我紧紧抓住，你缺少的

无非是一堆温暖的骨血，外加一具

空空的皮囊。这世间

没有一件适合于你。澄明的天界里

你与大地、天空、植物，零距离接触

你像空气一样缠绕着它们

让它们的枝叶和毛孔无限舒展

你说，活着

无非就是一个从有限到无限的过程

就是一个从有到空的过程

你生活在空中，在等待着什么

我生活在欲望之中，到头来依然两手空空

咖啡，你好

我想，我会试着爱上这些懒散的时光

那些徐徐的、晃动的热气

或隐形的火苗，在电磁的作用下

成为黑暗中的看守，甘愿为光明守夜

就这样无声地坐着，汤匙、口杯

把你拉到寡淡的边缘；

就这样无声地对望，加糖的声音

汤匙碰壁的声音，如同嘈嘈切切的音乐

浸淫着我们。到处都是隐秘的电光

到处都是死亡的阴影

像壁虎，肆意蛰伏在天花板上

有人为了聆听忧郁的琴声，而长期寄居

在蟋蟀的体内，不可重见天日

还有神灵附体的热舞者，他们

使秋夜的室温瞬间上升。

如果能够返回，还是返回的好

如果能打退堂鼓，就和锣、钹一起来

包括那些龟缩在墙角的灵魂

那些毫无退路的流浪者，回来吧

不要坐大巴，要乘坐今夜凌乱的烟雾回来

和从前一样，我们还在树桩上博弈

他们观棋不语真君子

向生活宣战，没有谁是真正的胜者

但我已经习惯：从生活中来，到游戏中去

只有沉醉的人尚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