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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有情(外一篇)

2009-06-15胡桂英

创作评谭 2009年3期
关键词:莼菜木槿花

胡桂英

莼菜

初夏时节,在乡村明静的湖边,能看到女子捞割莼菜的场景。乡村的女子,常年在日头下劳作,脸膛红黑,而捋起袖管的手腕却白皙如圆藕。轻盈白皙的手握着长长的竹篙,一下一下扑打着平静的水面,被割断了茎的莼莱。漂浮在水面上,竹篙翻卷着轻轻在水面上一带。莼菜绿莹莹的、椭圆的叶子就顺着水波漂浮到跟前来了。

《鲁颂·沣水》里有“思乐泮水,薄采其茆”的句子,这“茆”便是莼菜。在我的记忆里。乡人捞取的莼菜是从不上餐桌的。而是拌着米糠煮成猪食。这是何等的奢侈,就像不识古董的人宝贝拿了当玩具。我扎着羊角辫站在水边捞割莼菜的时候,压根不知它叫莼菜,我们管它叫“湿莲蒲”。顾名思义,这是因为它长在水里。样子像莲蒲的缘故。

湿莲蒲在老家的湖泽里是最普通不过的植物,甚至捞来当作猪食也常遭到贬责,说猪吃多了会拉稀。据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闹饥荒的时候,米糠也成了人们的食粮,吃了蒸熟的米糠馍。饥饿是抵住了,肚子胀得难受却排泄不出来。有人实在抵不过饥饿,就从湖里捞了湿莲蒲煮着吃,结果吃米糠阻塞住的肠道,在湿莲蒲清凉的润滑下,竟然变得畅通无阻。“莼菜性凉,脾胃虚弱者不宜多食。”很多年后,我在某本饮食类的书籍上看到这样的说法,便觉很有道理。

我第一次吃莼菜是在2004年的春天,我坐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前,听着朋友和餐厅服务员近乎夸耀地介绍,两眼瞪着那躺在白色瓷碗里的莼莱,我对它的感觉是既亲切又陌生的。

说实话,我吃莼菜的时候并没有觉得特别好吃。滑滑黏黏的,还带着一点泥腥,不是我喜欢的滋味。朋友说这莼菜是蔬菜中的珍品。具有抗癌的功效。如今这年头。连红薯据说也成了抗癌的佳品,抗癌佳品既然如此易得。人们又何必还要如惧老虎般地惧怕癌症呢?为了不扫大家的兴,我对着那碗莼菜露出一个会意的笑容,心里悄悄对它说:“老朋友,你说是不?我是知道你的,你还认得我么?”

木槿

木槿静静地立在农家菜园子的边上。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地站成一堵绿色的篱笆墙。寇宗爽在《本草衍义》里这样描述:“小如葵,花淡红色,五叶成一花,朝开幕敛。湖南、北人家多种植为篱障。”她犹如那农耕时期的勤劳女子,无论男人们轰轰烈烈在外面做着怎样的大事情,无论外面的世界起着怎样的波澜,她都一如既往地勤俭持家。静静地守护在自己的田园里。

木槿花是朴素的,没有浓艳的色彩,也无宜人的香气,一如乡间素面朝天的农妇。早晨的时候,你看到那粉色的花带着露珠绽放了,到了傍晚,它却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就要凋谢。虽然朝开幕谢的花有很多,但没有哪一种花如木槿花谢得如此让人心痛,因为她从来都不曾张扬过。我们常说让生命如夏花般绚丽,便以为只有绚丽的花朵才容易凋谢;而木槿花并不绚丽,却也如此容易凋零。难怪唐代诗人李商隐吟道:“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面对朝开暮谢、默默朴素的木槿花,谁不会油然而生出一股怜惜之情呢?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读了《诗经》里的句子,才知原来上古的美女,便是颜如木槿的。如木槿花一样的朴素淡雅,这样的女子是可触可摸、能呼吸到的,散发着尘世烟火的气息。这女子体态轻盈。身上佩戴的玉饰叮当作响,举手投足之间,元不幽雅贤淑,没有丝毫的做作。这样的女子,是善解人意的,是懂得爱和被爱的。可见古人的审美意识也是不喜绚烂妩媚的浮华的。倘若在茫茫人海当中,有幸遇到一位木槿花似的女子。那你真该双手合十,感谢上苍了。有这样的女子相伴相随,生命旅程中再惊心的波澜也能平平实实地踏过了。

天气渐浙暖和起来。

天气一暖和,村庄就暖和了。农家小院里的桃树一枝一枝地开花了,要是静下心来,就能听到桃花开放的声音。像是有一根秘密的琴弦在原始之初,弹奏着上古的乐音。那花红红的,远看近看,似桃树的衣裳。

桃是果木中的绝色佳人。无论花还是果实,都涂了彩似的让人迷惑。站在开满花的桃树下,在雨水如酥的季节里,人会从心底里生出灿烂的渴望来。于是心柔软起来,有一些迷离的惝怳,有一些无端的祈求。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经》里的桃,艳丽端庄,是男子有室、女子有家的引导物。春和景明的日子,乡间的空气中便多了唢呐的声音,伴随着唢呐声的是小路上多了一队队迎亲的队伍。乡间的农人把这个隆重的日子用声响和颜色打扮得充满了俗艳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的喜气催生着刚刚吐蕾的桃花、梨花、杏花,使它们蓓蕾绽放,花落结实,完成一生的使命。而一对对新人就在这年复一年的唢呐声中生儿育女,欢欢喜喜地踏上一个崭新世界的台阶。

“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者亦莫过于桃,‘红颜薄命之说,单为此种。”再读李渔《闲情偶寄》之“桃”,不免为桃鸣不平。难道美丽也是它的错么?

当然不是!

朋友孕期动了胎气,请医院里的医生看,值晚班的妇产科医生居然束手无策。朋友只好回家,躺在床上静养。我得到消息后前去探望。途中拐进农贸市场买了一束艾草,凭我乡村生活的经验。用史草煮鸡蛋吃了是可以安胎的。老家农村的妇女,人人都知道这一方良药,既能治病,又无任何毒副作用,尤其对腹中的胎儿不会产生任何不好的影响。朋友喝了我带去的艾草煮鸡蛋汤,母子安然无恙。

艾是一种温暖的植物,一种能暖到骨子里去的东西。

在乡间。女人分娩后,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瘫软得连擦汗的力气也没有。这个时候,有经验的婆婆便会从房梁上取下陈年的艾蒿,烧一大锅艾蒿水,替虚弱的产妇擦洗汗湿的身子。妇女坐月子时,洗艾水澡据说是防止产后风的好方法。艾水能暖骨,就连陈年积下的风湿痛。经过这一个月的洗礼。也会被清除掉。说起来似乎有些神奇,而艾就是这样一味古老而神奇的良药。难怪古代孟子也要说“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了。

说起艾在祖国医学上的应用,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从内服到外用,无所不至。与苍术、地肤子、白藓皮等中药合用,水熏洗可治湿癣瘙痒;艾叶阴干揉成艾绒制成艾条,是针炙治病的主药,艾炙有温经通络、行气活血、散寒除湿、消肿散结及保健的作用。而夏秋两季,艾则成为农家用来熏蚊虫的蚊香。

而我更喜清明时节家乡田埂地头上绿莹莹的野艾,散发着原始的清香。将毛茸茸嫩生生的野艾摘下来,清水里洗净,捣烂去汁,和粉做糕,糕里包咸肉、香干、笋丝,上蒸笼蒸熟,俗称艾米果,也叫清明果。而听上海的朋友说,他们的吃法是糕里包豆沙或什么也不包,只是青青的一团,唤作青团。清明前后扫墓时,在老家山岭上的坟地里常能看到作供的清明果,透露着生命的绿色躺在坟前的青石板上。是不是越接近自然的东西。作为祭品便越具有神性?

关于艾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彼采萧兮,一日不

见,如三秋兮!”这里的萧指的便是艾。这是《诗经》里描写爱情的民歌。意思是说那位去采萧的姑娘,一天没有见到,就好像过了三年!

中药里的人物

我小时候多病,常吃药。是母亲托村里的土郎中矮祖祖从田间地头挖来的草药。矮祖祖叫什么我不知道,他们家在村里辈分大,可能是他个头不高的缘故,我们都叫他矮祖祖。在我们那里。祖祖这个称呼用于比爷爷的辈分还大的人,其实他并不是很老,留着一个板寸头,说话声音小,很爱干净。矮祖祖家离我家不远。我常去他家玩。坐在他家的木门槛上,看他把那些花草叶子、木屑树根精心地挑来拣去。他有时抬起头来。见我看得起劲,会从那一堆草药里挑出几根白色的茅根塞进我嘴里。茅根咀嚼起来有甜丝丝的滋味,矮祖祖说吃了茅根鼻子就不会出血了。

矮祖祖家里的草药,就像人一样,也能分出男女,它们都有名字。它们的名字有的洋气,有的土气,都让人充满想象。

有一种暗棕色,皱巴巴的干果,放进水里一浸泡。会像海绵一样迅速膨大,胀满茶杯。它的名字叫胖大海,让人感到特别亲切,会联想到邻居家某个热心的小伙。我想到的是小时候住在我家隔壁的拐子哥。他长得胖乎乎的,像个肉馒头,脾性特别好,但很仗义。我受了他人欺侮,他总会挺身而出,为我打抱不平。他还喜欢吹牛皮,夸海口,我至今记得他吹牛皮的样子,仰着头,把胸脯拍得咚咚响,说那从屋顶上隆隆开过的飞机是他表叔开的,他表叔过年的时候就会开着飞机来他们家,把他们全家都接到北京去看毛主席。他们家压根连一个开拖拉机的亲戚也没有,别说开飞机了,我们都不信,但经他一阵神乎其神的描述,我们还是惊叹不已,他便满足地放声大笑,同时要求我们把口袋里的炒花生、炒豆子都掏出来,大家一起吃。我前些时候回老家,见到拐子哥,当着他儿子的面,我说起这事。他很不好意思,说他至今也没有坐过飞机。不过他同时也保证,无论如何,明年一定要去坐一次飞机。哪怕只有从他家的菜地到屋里那么远的路,他也要让飞机送他一程。繁重的体力劳力,使他过早地显出了老相,但他的脾性一点也没变。胖大海泡水喝能清肺利咽,主要用于肺气不宜、咽痛声哑、干咳痰稠等症。矮祖祖说:“拐子牛皮吹多了。要喝胖大海!”

王不留行不同于胖大海,它是电影里的侠客,是我一直梦想遇到的世外高人。它应该披着黑色的风衣,戴着黑色斗篷,骑马仗剑,穿山越岭。它能飞檐走壁,来去如风。它行走江湖,侠肝义胆,劫富济贫。恶人对他闻风丧胆,老百姓见它顶礼膜拜。在我的想象里,起初它是西班牙电影《佐罗》中佐罗的化身,后来看了金庸、古龙等人的武侠小说,它的形象就变成了那些小说里的人物。在药物的王国里,王不留行也确实是个说一不二的“好汉”,功夫非常了得。它以善于行血而闻名,“虽有王命不能留其行”,江湖人称“王不留行”。但对于流血不止者,王不留行反过来又可以止血。武艺高超,却并不是善恶不分;功夫过人,又能审时度势。这正是王不留行让我敬仰的地方。矮祖祖曾教过我一些王不留行的偏方,现在只记得一方,小时候常用。将王不留行籽研成细末,加蟾蜍拌和,制成黍米大丸,用酒送下。在疔肿初起的时候用,汗出即愈。少时农村卫生环境差,头脚常生疔疮,多亏有了这位“王大侠”。王不留行是石竹科植物麦蓝菜的干燥成熟种子。

这些药里也有温柔似水的女子,比如桃金娘。汉宫秋。桃金娘是属于民间的女子,全身散发着烟火的气息,它身材娇小而伶俐,不像潘金莲那样娇媚,也不似杜十娘那般忧郁。它是下嫁牛郎的织女。它勤劳而智慧,坚强又充满柔情。它茏着一身桃色织金缕的纱丽,涉水时,略微撩起裙裾。水里倒映出天上微微的流云和它艳丽的身影。挑金娘是一种常绿灌木,对生着椭圆形的叶子。夏季开淡红色的花。秋时结浆果大如樱桃。挑全娘能活血通络、收敛止泻。

汉宫秋是闭锁在深宫里美丽而哀怨的嫔妃,比之桃金娘它显得那样的苍白,蕴蓄着一种刻骨的寂寞和忧伤。汉宫秋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对生长卵形的叶子,夏秋开花,花稀稀疏疏地点缀在茎端和上部叶腋之上,深红的颜色。让人无端地想起那个闭锁在深宫里女子的眼泪,观赏的人心里会生出怜惜来。我家的阳台上,种着一盆汉宫秋,愿我们的快乐能解开它缠结千年的哀叹,化一味解热、镇痛、消炎的良药。

还有一位来自少数民族的女子,它叫亚吉玛。亚吉玛是虎耳草科裸茎金腰子的别名,产地在西藏一带,我只在矮祖祖家的药箱里见过,好像是治疗黄疸的。还有一个叫水滨落新妇,不知那个落在水滨的新妇是谁家的娘子,想必定有天仙一样的容颜。它是草是木我至今不知,有什么功效也不晓得,只生硬硬地记住了它的名字,以及“水滨落新妇”这一句的意境。

那在水一方的女子,到底是谁呢?她能治什么病呢?下次回老家,我定要向矮祖祖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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