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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齐美尔看当代审美文化的内在冲突

2009-06-15袁敦卫

船山学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审美文化

袁敦卫

摘要;在宗教救赎和审美解放之间,德国文化哲学家齐蔓尔看重的是宗教审美化(或审蔓宗教化)的“第三条道路”,一条既注重个体灵魂成长也不否定审美感性享受的综合道路,它既不与当代乐观的审美主义者所认定的道路同向,也不屑于向传统的宗教想象回归。

关键词;审美文化;主观文化;客观文化;审美化;宗教性

中图分类号:G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7387(2009)02-0218-04

审美文化的问题源于现代审美经验的变迁。何谓审美文化?当代学者一般从两个向度来界定:或视为“人类审美活动的物化产品、观念体系和行为方式的总和;”喊视为“以主体的精神体验和情感享受为主导的社会感性文化。”前一种界定依托通常意义上的广义文化,突出其形式客观性;后一种则强调主体感受性,自然归属狭义文化。尽管界定方向各异。却终究不能回避当代审美文化中潜在的种种矛盾和冲突,它们也会随着现代审美实践的质变而逐步强化并显现出来。

揭示矛盾和界定矛盾。性质是一致的。有人将当代审美文化的本质框定为消费主义,并与近年浮起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讨论联系起来,“话中有话”地质问:是谁的日常生活在“审美化”?既从客体一方暗示当代审美文化受控于商业资本的幻象本质,又从主体一方对这种文化消费之弱势群体暗表道义同情。而更多的人困惑于审美文化与科技文化的纠缠,目光中透露出对科技霸权的高度警惕,内心里又不得不承认科技文化对当代审美文化的推助之功。在商业资本和科技利刃的双重挤迫下,除了被利用和缠杂,审美文化是否该自求一席之地?又如何可能?

从根柢上说,这是一个关于文化解释的问题。在齐美尔(Georg simmel。1858-1918)看来。“文化首先意味着通过对世界上的事物的培养达到对个人的培养。”而文化(Culture,德语Kultur)的本义即为培养。栽培。“栽培”是一种灵魂生长的状态,一个“文而化之”(文化)的过程。这样。齐美尔就从文化的初始意义出发。将自己的文化观建立在个体灵魂状态和生存品质的基础上,因为他坚信只有人才是文化的真正对象,“是我们自己唯一熟悉的、从一开始就要求完善的对象。”单从这一点来看,他的文化讨论首先就契合了现代人注重个体感受性的心理倾向。

通过把宏观文化与个体灵魂状态、生活品质联系起来。齐美尔发现了两种文化:主观文化和客观文化。主观文化对应着个体灵魂的成长,而客观文化则经常避开对个体生存状态的关注,自说自话地发展成一个“自成一体的王国”,“它们不会说话”。“只是一些形式。仅为自己而存在着,与生活无关。”(这里的主、客观文化与上述的广、狭义文化区分形式相似而内容完全不同)从文化价值上看,只有通过客观文化财富卓有成效的内在同化,使人的主观素质达到完善和谐才是文化的顶峰。而现代生活(齐美尔主要生活在19、20世纪之交的柏林。他对“现代”生活的关注基本上是以当时已成为欧洲最现代化城市之一的柏林为参照的)正处于真实的创造性的文化成就与个体文化状态日趋分道扬镳的时代,从而导致。客观文化内容在明确性与明智性方面跟主观文化极不相称,主观文化对客观文化感到陌生,感到勉强,对它的进步速度感到无能为力。”在齐美尔看来,正是客观文化对主观文化的压抑形成了当时审美文化的内在冲突。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切人对当代审美文化的诊断。

在现代情境下,主观文化与客观文化因对峙而分离,审美文化又归向何处呢?按照康德的批判逻辑,审美的功能在于沟通认识领域(纯粹理性)和道德领域(实践理性)。康德将人类的对象划分为认识、情感和道德三大领域,如果说这种划分对于分别阐明它们各自的规律并实现彼此的沟通具有重大意义的话。那么就分化在逻辑上指向更高程度的整合而言。齐美尔关于主,客观文化的区分对于评断个体生活的整体意义就有高度的参照价值。事实上两种文化日趋分离,审美文化必然充当这两者的中介,原因在于:审美在促成主客体统一的基础上关乎人类的生存意义。或者说。只有通过审美文化,齐美尔所划分的两种文化才不致完全分离(齐美尔把这种分离视为“文化的悲剧”,而且是一场无法克服的悲剧),进而导致人类丧失对文化的主体同一性,最终沦为文化链条中的碎片。虽然齐美尔没有专题论述过审美文化问题,但通过把审美文化纳入他的整体文化观,我们可以发现。审美文化在某种程度上弱化了文化的“悲剧”意味,是人类在文化洪流面前“既无法吸收同化,又不能简单拒绝”处境下的能动选择。在有限的选择(包括审美的选择)之下。个体得以调整客观文化与主观文化之间的距离,同时也表明:文化的命运就是一场不断推迟到来的危机。齐美尔深受康德哲学影响。而康德不无乐观的批判逻辑(尤其是关于审美判断力的批判逻辑)在齐美尔的文化观中开始染上了一层悲剧色调。

客观文化不顾生命感受而独立发展。“一旦获得了自己固定的同一性、逻辑性和合法性。这个新的严密组织就不可避免地使它们同创造它们并使之获得独立的精神动力保持一定的距离。”客观文化日益“复杂、精细”,最终发展为一种按自身逻辑生长的独立“形式”,这种“形式”在“质”和“量”两个方面形成对主观文化的压抑:在“质”上。各种客观文化形式之间越来越分化而难以沟通。艺术品、社会形式、制度、知识等各自操着不同的“语言”,使用不同的“语法”。艺术家不明白经济学家的工作,科学工作者看不起人文知识分子,各门学科内部不断积累的新知识越来越集中于人数很少的专业人士身上,按照专业特长来定位个人人格成为一种普遍的状况;在“量”上,“不断有新书出版、发明问世、艺术品诞生,这一切形成绵延无尽的巨潮,在个体面前翻卷。要求他将它们完全吸收。”但是,个体的吸收能力是有限的,他所能吸收的东西与客观文化总量相比,永远不过是“沧海一粟”;于是就有了现代人典型的困惑:他被文化的洪流冲击得晕头转向,既无法吸收同化。又不能简单拒绝。在齐美尔看来,虽然“形式”和生命之间的冲突在许多历史时代一直都很尖锐,但除了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一个时代能把这种冲突揭示得像它的基本主题一样清楚。”

一个世纪过去了,很难断定齐美尔的时代与我们当今的时代有多少共同之处,但他不厌其烦地谈论大都市、交际、时尚、面容、首饰、饮食、旅游以至货币(当然也谈论文学和艺术),从名目上看似乎包含了当今时代的一切日常审美现象。无论这些现象与当今时代的审美现象是否具有“质”的相似性,生存与审美都是时而统一又时而矛盾的文化现象。作为一个文化观察家(同时也作为一个“学院局外人”——齐美尔受当时柏林的正统学术界排斥,在学术价值认可和职称评定上终生不得志),齐美尔对日常审美现象的文化关注在一个世纪之后看来,仍然具有一种洞穿历史的力量。根本原因在于,齐美尔的文化关注并不局限于具体的历史时代(比如现代),或者说,当

今的审美文化只能作为一种历史个案出现在他的文化视野中。这样。审美文化虽然是随着现代审美经验的变迁而出现的命题,但作为文化与个人的“互动”方式和显现。实际上贯穿一切历史时代。浸润着深刻的文化含义,隐约中还透露出一丝形而上的悲情。从本质上说,当代审美文化的内在冲突就源于当代文化与个人生命联系的内在变迁。

首先,当代审美文化日益从人的尺度转向物的尺度。物质性因素最终取得了主导地位。华丽的商业街、符号化的消费行为、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这一切固然可以与消费主义甚至官僚主义联系起来,但是其中主体的行为条件往往在文化意义上被忽略了,那就是当代文化的物化——精神物质化(理智主义、计算性格)、人身商品化(齐美尔多次举现代婚姻和妓女卖淫现象为例)以及社会经济化(经济利益成为压倒性的社会目标)——倾向压抑和忽视了人的内在价值,物的尺度以非意志化的力量统驭审美领域并反过来改造人的审美价值观念。人的内在尺度越来越听从于外在尺度,或者按照齐美尔的说法,人越来越通过外在的事物证明自身的价值(男人通过获得的财富和征服的女人的数量:女人日益受控于客观文化成就,但比男人相对好一些。因此“女人比男人更是人”(在齐美尔的文化论中,男女的差异不仅仅是性别的,更是文化的和形而上学的)。在齐美尔看来,这种物质性的压抑力量是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而逐步增强的,在古代或者低级文化的小社群中,物质性和精神性(分别隶属客观文化和主观文化)几乎完全平衡。从这个角度来看。以成功实现商业目的、而非有效使用商品性能为表征的消费主义固然揭示了商品与人的切实需求的分离,却不能有效地解释这种符号化的目的何以能得到消费主体的响应,只有在人的尺度被严重物化的前提下。这种消费主义的定性才获得主体条件的支持。

其次,当代审美文化偷换并误导了人类对自身精神价值的追问。审美作为一种精神和物质的和谐互动。本身不排除物质因素,但是当代审美文化往往以科技力量推动的物质性为主导,把人类的审美实践从过去“理想和现实”的张力状态中拉扯出来,在“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当代消费性审美文化中常用的广告语)的口号中剔除理想层面,从而演变为一种在现实层面具有强迫性和诱导性的“征服文化”,大大忽略了精神性和个性化的诉求。同时还极其隐蔽地把这一切当作人类追求的终极目标。当许多人满足于衣、食、住、行的审美化或索性以此为生活目标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种满足感是批量生产的。在审美知觉同质化和形式化的大趋势下,“人们对于事物的微妙差别和独特性质不再能够作出感受同样细微的反应,而是用平泛一律的方式去感受一切。”人与人之间也不再能辨认出个体特征而丧失“质”的意义而徒剩“量”的差别。

此外,语言作为人类最普遍的表达工具同时也作为审美对象。100年来(指1800年至1900年)表达的色彩细腻了,可能性丰富了,但是“如果人们观察各种个人的讲话和文章”。就整体而言。却“越来越不正确”和“越来越平庸乏味”;各种形式的交谈则比18世纪末要“简单得多,无趣得多,不严肃得多”。从而证明曾经被歌德等伟大人物养育和注入活力的语言文化在客观化之后也销蚀了表达个性的可能和愿望(联想当代用特定符号表情达意的所谓“网络语言”和各种场合下的“官样文章”,似乎不难觉察齐美尔的敏锐!)。这样,文化对于人的价值生成不再是个体性的而是模式化的:个体的人作为文化链条和集群组织中可游离、可替代、无个性的一部分,成为了现代社会客观化的牺牲品。所谓“社会的完善是以个体的不完善为代价”难道是齐美尔故作惊人之谈?但可以肯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齐美尔才会有些出格地肯定战争,认为战争可能是“文化复元的第一步”,“战争所做的事。同样也是促使外部现实给予内部需求更多的发展空间与前景。”一方面隐约显示出其精神导师尼采的身影(只不过尼采显得狂躁,齐美尔透着优雅),另一方面则表达了他对个体生存格式化和片面化的忧心。

毋庸置疑,当代审美文化在提高当代人的个体生存品质、推进世俗化(与宗教神圣化相对)的进程中功不可投,虽然这种审美化生存可能隐含着许多不易觉察的美丽陷阱。文化与个体、形式与生命,生存与审美。其中缠杂的种种悖论和矛盾似乎注定带有形而上意味而无法彻底摆脱。在齐美尔看来。这种悖论不但不会消除,而且是文化本身固有的悲剧。审美文化在缓和文化形式和生命质感之间的恒在冲突时,自身作为不断僵化的文化形式的组成部分,同样也在与个体生命发生潜在的冲突——面对文化的滋生逻辑,生命总是显得敏感、脆弱、经常溢出既有的形式规范而又易于被利用和欺骗。虽然齐美尔也承认文化的客观化从总体上说是一个社会文明进步的必然,但如何对自说自话的文化形式保持应有的警惕而又不脱离具体的历史背景和文化样式来谈论生命问题,这是一个超越了当代审美文化题域的“齐美尔式”的文化提问法。或者说,无论是传统审美文化还是当代审美文化,人作为个体面临的文化难题都是一样的:个人如何与具体的文化样式(包括不同时代的审美文化)和谐互动才可能更成其为人!

齐美尔认为,至少在现代状况下。审美并不是一个人获得生命价值的最高选择和唯一途径。当然。审美文化也就不是与主观文化能够无条件同一的文化,尤其在当代审美文化日益客观化和物质化的现实状况下。在他的文化世界中,从根本上讲,只有宗教和艺术才是人类灵魂所拥有的“当然财富”,而且是“预定”的(此处充分显示了齐美尔主体先验论的观念)。这样。艺术与审美的关系就在齐美尔的论述中当然地浮现出来。从现代实践来说。人们早已认识到审美活动并不局限于艺术领域,但是真正把审美实践引入社会生活层面的,齐美尔或许要算“第一人”。他在《社会美学》、《感觉社会学》、《时尚的哲学》等多篇论文中一再讨论审美化的日常生活。实际上已经远远跳离了以艺术审美论为中心的传统框架。为现代审美实践扩大了空间。

有意无意把大众引向日常审美的现场,齐美尔转身却又发现了它的脆弱。齐美尔似乎在思考:如果日常审美尚不足以救赎现代人的心灵,那么艺术是否可能?他在犹疑中表白道:“对艺术的感知似乎暗示我们在艺术和灵魂的基本需要之间存在一线关联……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种艺术热情的高涨不会持续很久。人类超验的冲动在对任何终极事物缄默不语的科学面前,在忽略精神内在的自我完善的社会一公益活动面前。遭到了幻灭,它必须为自身在审美活动中寻找一个出口,但人们很快会得知。这个领域同样有其局限性。”齐美尔有些失落地发现:审美,不管是日常生活的还是艺术的,如果没有一种作为“超验冲动”的内在力量贯注其中。将势必走人一条窄胡同。以齐美尔的立场而论,现代人不无乐观、甚至不加审视地将审美文化视为人类在现代性条件下的诺亚方舟以自渡渡人,是不是显得有些近视乃至盲目?

生活在19、20世纪交汇处的齐美尔借助的仍然是宗

教。但与传统宗教不同,其“宗教”论中的绝对者并不是亚当和夏娃的“上帝”,而是一种作为社会整合方式的“宗教(天)性”(religiosity),因此齐美尔的“上帝是最高、最纯粹的整合”。或者说,宗教的社会功能在于提供社会整合的绝对形式。与审美一样,齐美尔认为“宗教性”也是用以解除文化形式过分压抑、缩小主/客观文化裂隙的有效手段,而且内在于每一个个体灵魂中,只是历史借以表现它的形式不同而已。在传统宗教形式衰落之后,现代人无奈地在社会形式中为“宗教性”寻找栖身之所,社会形式因而成为现代人的宗教形式。如果说传统宗教(指基督教)的本质是幻想一个绝对者的存在,齐美尔则认为真正的宗教信仰在于人之灵魂状态和情绪状态。“是关于存在。关于主观过程本身的东西”,是“真正的内在现实性,关于人的本性转化。”这种定义方向再次显示了齐美尔把人视为一切文化形式(科学、艺术、宗教、技术、法律等)之中心的人本主义思想。

更有意味的是,在齐美尔看来。“宗教性”有如艺术创造。“宗教性”的人则如同艺术家,而真正的艺术品是“宗教性”的。显然,把宗教情感与艺术情感联通。齐美尔的宗教观具有明显的审美性质(或审美观具有明显的宗教性质),这两种性质的结合一方面试图为远离传统宗教想象的现代人提供替代性的安身之所,另一方面又暗示了内在宗教生命无法在现代文化形式中找到恰当表达方式的“空无感”。在齐美尔看来,虽然艺术和宗教都有确定的解放功能(齐美尔更倾向于宗教性的拯救),但都有向既定文化形式屈服而僵化的危险,只有在生命哲学“个体原则”的激发下它们才能维持一种生机。

总而言之,当现代人把审美视为自我解放之途时。可能既不明了这条路途中隐伏的重重陷阱,也未意识到一旦审美的质感与文化的“形式”连接,“审美文化”的大道本身可能已被异化为一条歧路。在传统宗教想象衰落、经验性的审美文化大行其道之时,齐美尔看重的是宗教审美化(或审美宗教化)的“第三条道路”。一条既注重个体灵魂成长也不否定审美感性享受的综合道路。它既不与当代乐观的审美主义者所认定的道路同向,也不屑于向传统的宗教救赎方式回归。在这条道路上。齐美尔且行且看,内心充满疑虑和不安。因为这条道路的前景并不明朗。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理论在客观上为今天的人们提供了一种思考的进路:在传统宗教救赎和现代审美解放之间能否有第三条道路?(齐美尔是否真正洞察了前两种道路的内在缺陷。在此无法展开)他坦诚地说:“我觉得大多数是非选择题已经不能作简单的肯定或否定”,“我们意志的本质形式大概是介于必然和自由之间的、仅用对或错难以作出选择的第三者。”在这个具体问题上,齐美尔显然也不太肯定(所以他使用了“觉得”、“大概”之类的语词)。他所能肯定的是:“通过精神表达来证明我们生活内容的手段已远远不够,它们已经不能深入我们所要表达的东西,它们要飞跃,要突破,要寻找新的形式。目前,这种新形式将自己的神秘现状公诸于世,它们仅仅是一种预感或朦胧的事实,是一种要求。或不相适应的探索试验。”这似乎也是审美文化在无把握的情形下代替人类超验想象而必须经历的迷惘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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