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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与偏见

2009-06-15罗新河

船山学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理性精神启蒙钱钟书

罗新河

摘要:现代主流文学是以现代性启蒙为基本诉求和主要特征的文学而钱钟书的文学追求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此倾向的偏离,他以旁观者的视角,对主流文学表达了自己独特的一偏之见,构成了现代文学别具一格的文学景观。

关键词:钱钟书;启蒙;理性精神

中图分类号:I1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7387(2009)02-0186-03

在20世纪中国社会多灾多难,痛苦焦虑,忧患不断的历史变迁中,贯穿着一个走向现代化的总主题。这深刻地影响到了这期间作为社会意识形态内部重要组成部分的文学的基本面貌和走势,赋予它相应的文化内涵及历史品格。因此。中国现代文学作为二十世纪上半期(1917—1949)这一特定时期的文学形态。其“现代”两字,不仅仅是一个线性的时间标识,更是深深地包含着身处国家现代化历史变迁中的中国现代作家丰富而独特的空间体验。于是。有研究者指出:“现代性是决定中国现代文学史性质的核心。它既是中国文学从古典向现代转型,中国文学史进入现代阶段的决定因素和主要标志,又是贯穿中国现代文学史,决定现代文学的发展方向和基本特点的关键所在。”

何谓现代性?这是一个内涵复杂,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概念。著名文艺理论家钱中文先生以为。现代性基本而首要的特质是一种理性精神。启蒙精神?。就中国现代文学来说。它的发生与发展即充分表明了这一点。回顾中国现代文学史。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认为,没有理性精神与启蒙精神就没有现代文学的生成与发展,正是在理性精神与启蒙精神的要求及推动中,现代文学才成为文学史衍进的必然结果。启蒙精神与理性精神为现代文学的发生与发展提供了契机,从而也为自身的进一步拓展创造了更便利的条件。现代文学顺应国家历史变迁的需要,从整体倾向上,所张扬与体现的正是这种理性精神与启蒙精神。因而,我们不难理解。虽然现代文学在不断衍展的过程中呈现出错综复杂、变幻多端的主题群落。以及此起彼伏、纷争不息的流别格局,我们还是能隐隐约约梳爬出它一以贯之的主流叙事脉络。即启蒙化与理性化写作。这一点在学术界早已取得共识,有一批学者直接将之写入教科书作为现代文学发展的主线进行文学史叙述。在他们看来,“‘五四文学革命乃至抗战爆发前的各种文学思潮。着重强调的是文学与社会改造的密切联系,文学在国家现代化进程中的思想启蒙作用。”而且抗日战争的爆发。救亡也并未如李泽厚所言完全压倒启蒙,只不过战争的巨大影响使“文学的启蒙对象及其目标”发生了相应的变化:“由抽象的个人转向具体的社会大众,个人的现代化开始让位于国家和民族的现代化。”如果我们不纠缠于特定的意识形态观念,深入现代文学内部发展架构。着眼于中国社会“现代性”走向这一总体趋势,我们就不难发觉这一论述的合理性。

但正像社会历史转变的性质经常会呈现出复杂多变的形态一样,中国现代文学主流“启蒙主题”的延伸与衍化,在不同的发展阶段,在不同的流派及作家那里。也呈现出复杂多变的历史景观。在现实的历史演进中,并没有自然地在我们眼前展露出一条如当前的文学史家所总结出的、条贯清晰的文学史脉络。我们固然可以较明确地把握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作家们的启蒙化写作线索,但更多的作家的启蒙意识及书写却是以一种超越了我们固有的启蒙理解的独特形式或隐或明地存在,抛开那些以文学启蒙为指归的启蒙作家,如文研会诸成员,鲁迅,巴金等人不论,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就是创造社浪漫主义作家,以及20年代末到30年代的革命作家。也自觉不自觉地在进行某种程度的启蒙化写作。创造社的浪漫主义作家们在极度地抒发情感。张显个性,叙说苦闷的文学叙事中,自然而然包含了个人现代化的启蒙内核;革命作家们以一种乌托邦式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话语,对文学的功利性作无限夸大,本质上还是启蒙的,只不过企图以一种暴风骤雨般迅猛快捷的方式对下层民众愚昧、麻木、不觉醒的国民性作一劳永逸地改造。因而完全堕入一种粗疏、竣急与空想的浪漫情境之中。就是30年代的自由主义作家,他们虽然保持一种远离政治致力于精心营构自己的文学的希腊小庙的超然姿态,但从他们对健康、优美、自然的“原始人性”的极度赞美以及回归自然的文学趣味和审美倾向中,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他们改造国民灵魂的精神内涵。其对终极理想,终极价值的朴实化追求,对人性之善之美的呼唤,同现代文学的基本信念并行不悖。

然而,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动力不单来自新与旧,现代与传统的对立。也来自现代化自身内部持续不歇的质疑与反思的声音。当启蒙或理想主义或甚至被称之为浪漫主义的话语在现实文坛上,成为不可置疑的霸权话语。理所当然的占据话语空间时,它的逆反面——反启蒙、反理想、反浪漫的话语也在不断涌现,虽然它们无法对主流话语构成实质性危协和冲击,但它们往往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对主流话语旁敲侧击。或者独行其是。与之一道构成现代文学丰富和复杂的矛盾性景观,体现出现代文学所特有的魅力。

钱钟书的文学创作就是在这样一种特殊的文学史语境中。偏离于主流话语之外、带有某种叛逆性或者至少是不那么驯顺的话语形态。其早年文艺观念凭恃着青年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特有之英锐。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在三十年代文坛学苑早已成为经典话语的五四启蒙主流文艺观单枪匹马的发出了挑战。

众所周知,进化论是五四反传统的理论前提,运用于文学领域便成为现代文学的核心价值理念。文学进化观是启蒙作家用以批判旧文学,倡导新文学的有力思想武器。可以这样说。在中国近现代特定的历史语境下,进化论代表着的不再仅仅是一种学说,而是一种立场。上升为一种神话。但钱钟书对它表示了自己的质疑。在一篇《论复古》的文章中钱氏借对当时的主流文艺理论家郭绍虞先生的名著《中国文学批评史》进行了激烈批评,指责其以文学的历史进化观念来判定历史上的文学复古与逆流现象。失之莽撞与武断,指出郭先生将“文学进化”与“事实进化”即自然进化,混为一谈。并且他还认为,专就历史事实而言,对于“进化”两字也得仔细斟酌,不能随便谈论,因为,“进化”包含着目标,除非我们能确定地知道事物所趋向的最后目标,否则“我们不能仓卒地把一切转变都认为是‘进化”,事实是我们并不能确定知道事物所趋向的最后目标,因为据他引证:“即使对天演极抱乐观的生物学家像Julian Huxley,对于文明的进步极抱乐观的史学家J·B·Bury都不敢确定天演的目标。”所以,他认为,“在无穷尽,难捉摸的历史演变里”,郭先生所谓的历史进化观念只是一种完全“依照自己的好恶来确定‘顺流、‘逆流的标准”的个人主义,“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历史观。”这样,钱钟书在批评郭绍虞先生对文学进化论的理论运用时,实际上也就取消了文学进化论的理论操作性,从而从根本上瓦解了以进化论为核心理念的五四启蒙话语。表现出对五四的偏离倾向。

从此种倾向出发,钱钟书几乎对整个五四文艺观念都表示出怀疑或异议。甚至可以这样说,五四所倡导的他就反对,五四所反对的他就支持。如五四反对传统文学的“文以载道”,“言之无物”。“无病呻吟”,以及用典与贵族化等文艺倾向,倡导写实,言之有物,真情实感,不用典,以及平民化大众化的现代文艺理念。钱钟书先生都分别——表达了自己的不同意见。针对文以载道。他以为。“在传统的批评上。我们没有‘文学这个综合的概念,所有的只是‘诗、‘文、‘词、‘曲这许多零碎的门类——‘文以载道中的文字,通常只是指‘古文或散文而言。并不是用来涵盖一切近世所谓‘文学。”而且他在《论复古》一文中进一步认为“文以载道”根本就不是一种文学批评,只是古代道学家们进行学科建构的必要的语言规范而已。“‘文以载道只限于道学的范围。”通过概念的梳理与考论,钱钟书使我们感到“五四”所谓古人“文以载道”文学观。纯属望文生义,子虚乌有。而五四理论家们却将之作为古代文艺理论的一个核心命题不遗余力地进行猛烈批判,这无异于无的放矢,庸人自扰。关于五四先驱对古文学言之无物的批评,他运用西方形式主义理论。指出这也不过是无稽之谈:“自文艺鉴赏之观点论之。言之与物、融合不分;言即是物,表即是里;舍言求物,物非故物。同一意也,以两种作法写之,则读者所得印象,迥然不同……故就鉴赏而论,一切文艺,莫不有物,以其莫不有言;有物之说,以之评论思想则可,以之欣赏文艺,则不相干。如删除世眼之所谓言者,而选择世眼之所谓物,物固可得。而文之所以为文,亦随言而共去矣。”至于五四对传统文学所置啄之无病呻吟一说,他搬出修辞立诚说为之辩护,“不为无病呻吟者即修词立诚之说也,因而惟其能无病呻吟,呻吟而能使读者信以为有病。方为文艺之佳作耳。”关于用典,他更是认为无可非议。“在原则上典故无可非议。盖与一切比喻象征性质相同,皆根据类比推理来。然今日之典故尚有一定之坐标系。以比现代中西诗人所用象征之茫昧惚恍,难于捉摸,其难易不可同年而语矣。”嗍五四所批判旧文学的贵族化倾向,钱钟书却认为这正是文学的本位化追求,“窃谓至精文艺,至高之美。不论文体之雅俗,非好学深思者,勿克心领神会,素人俗子均不足与于此事,更何有于平民。”由上所论,我们不难看出,五四文学的核心理念,钱钟书几乎都表示了质疑或反对,明显的表现出偏逸于五四的超然独立姿态,构成了五四主流之外的独特风景。

钱钟书早期的文艺姿态即预示着他后来的话语策略。如果说现代文学主流话语多多少少闪烁着对于人、世界以及未来的进化论式或乌托邦式理想与希冀的光芒——如鲁迅的不恤用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那么,钱钟书的创作就是力图去遮掩或扑灭这种理想和希望的光芒,任何人若企图在钱钟书的文本世界中找寻什么可以称之为肯定性价值,积极的因素,以及值得追求的理想信仰都将是徒劳的。它所描绘之人物几乎无一不是一无是处。“无毛两足之畜类”,丑恶、贪婪、盲目、自私、庸碌、无能,让人厌恶与失望透顶;所展示之人生与世界更是一无可进,一无可去的围城,阴惨黯淡,毫无出路。令人悲观绝望至极。这种写作倾向是典型的非理性、非理想、非启蒙、非乐观的。因此。钱钟书的整个创作正如有学者指出的,是“没有改造的和非理想化的;嘲讽地观察而不是发掘作品中人物的情感。”很显然钱钟书这一反理想反浪漫化的创作倾向从根本上逸出了现代文学主流理想主义启蒙主义价值观念的运行轨迹。

更为让人注意的是,钱钟书不但在话语立场上与现代文学主流价值观相偏离,而且他对整个现代文学及其文坛都持一种轻蔑、嘲讽和挖苦的态度。早年他在文章中屡有抨击新文学之言词。并对新诗表示过自己的轻蔑。而且颇为令人奇怪的是他几乎从不评论现代文学作品,甚至在自己的学术著作中也不提及。这对于一个身处现代文学场中近二十年的作家来说,应该不完全是研究旨趣问题。而是存在某种轻视,就像他清华同学吴组缃所说“瞧不起”。因而美国学者E·冈恩认为钱钟书“抛弃而不是肯定或继承以前数十年的成果”。不光如此。钱钟书似乎也瞧不起现代文学作家。E·冈恩说:“钱钟书常常表明,他非常乐意偏爱自己的自然观、加入诋毁过去十年文坛的行列。”事实确实如此,钱钟书在展示其相背于现代文学主流的文学倾向与风格时,作为表现其意旨而极力加以贬损与丑化的形象符码。往往就是现代文学的主流作家。只要我们稍加索引的眼光去研读钱氏文本,我们当不难发现我们熟悉的很多现代作家的影子。据研究者指出,其中就包括周作人、徐志摩、曹禺、巴金、蒋光慈、沈从文、林语堂、朱光潜、叶公超、林徽音等人。他对现代作家讽刺面如此之广,以致夏志清先生说:“钱钟书看法独特,把作家本身看作社会文化堕落的一个重要成分。”钱钟书晚年在美国进行学术访问时,他曾特意向大家表明自己是一个“反动者reactiolner”我想,就他早年一反新文学主流,颇为叛逆色彩的文学倾向来说。此种称谓可谓夫子自道。

其实,钱钟书这一反主流化的写作倾向是基于一种自觉的创作意识。他在新文学写作伊始,就在《<写在人生边上>序》一文表明自己旁观于人生。放弃启蒙担承。偏离于主流的写作策略。直到晚年他还说:“立宗开派,觉世牖民,既无此心,亦无此力耳。”就钱钟书盖世才学而言,我们当知他无心是实,无力有谦,此种心声之语。乃是对他文学创作与文化活动的最佳阐解。

钱钟书曾在《旁观者》一文中称西班牙哲学家加赛德为旁观者,实质上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位旁观者。是超然于人生的旁观者,也是偏离于时代主流的旁观者。既是旁观,所见必有所“偏”,因而钱钟书的文学观念及文学创作,我们可以视为是对整个现代文学主流的一个“偏见”——一个偏离了文学发展主流的作家以冷然和戏谑的神态在隔岸观照中发表的奇拗而精审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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