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求变
2009-06-15熊治祁
熊治祁
摘要:杜甫在湖南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两年,创作了100多首诗歌。本文主要论述诗人以衰痛之躯,仍然在诗歌的体裁、风格和章法上追求创新,追求变化的具体实践。
关键词:杜甫湖南诗歌、创新求变
中图分类号:11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7387(2009)02-0132-03
杜甫从大历三年(768)暮冬来到湖南,至大历五年(770)秋冬之际病逝于潭岳之交,总共两年的时间,创作了100余首诗歌,为他的创作生涯画上了一个辉煌的句号。
这100多首诗歌一如诗人前期的作品,内容上关注现实。忧国忧民,艺术上运笔如椽,沉郁顿挫,是杜诗非常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对这些作品的评价。已有很多研究成果,本文不拟一一引述。我们要探讨的是。杜甫生命的最后两年,仍然在创作上努力追求创新,追求变化的具体实践。以下从五个方面略作论述。
创七排拗体
七言排律创自杜甫,诗人一生总共只写了四首,其中的《清明》二首是在湖南写的。七排确实不易写好:篇幅上要长于七律,而格律的限制又必须严格遵守。七古却可以不管这些,是否可以考虑把“七排”和“七古”两种体裁的一些特征结合起来写呢?杜甫在这方面作了尝试,他的《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便是一首这样的诗。题曰“行”。当然有别于“律”;谓之为歌行,又有严格的对仗;谓之为排律,在句法和行气方面,又具有歌行的特点。王嗣寅奇怪“类编者不入排律何耶”其实这是尊重杜甫自己的意见,理当不载于七排类编之中。因为此诗结合了两体的特长,又不讲究某些限制太死的要求,既能排比整齐,又显得挥洒自如。所以成为一种新的诗体。施鸿保说:“《岳麓山道林二寺》,亦此体(七排)拗者”,即把它叫做拗体七排,后来仿作此体的人很多。《钱注杜诗·唱酬题咏》就收录了好几首这样的诗。苏轼也曾屡效此体,如《游博罗香积寺》,学此体可谓得其神似,可见其有一定影响。
对七古一体进行了新的试探
七古这种形式。杜集中的名篇佳作极多,但他人湘以后所写的七古中,有两首却与一般的七古不同。这就是《夜闻霄篥》和《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呈苏涣侍御》。第一首只有八句,全用七言,起首四句是押仄韵,后四句用平韵,除首联外。全都对仗工整。诗的后半是:“积雪飞霜此夜寒,孤灯急管复风湍。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这完全是用的仄起式首句人韵的七律体前四句格式。平仄相符。对仗基本相合。这样的七古确实是别开生面。是诗人努力进行新的探索的体现。第二首。题中有“率尔遣兴”的话。就是说写诗的时候没有过多地受拘束。诗人其他的七古,一般总是在诗意变换的时候就转换韵脚,使感情的变化和音节上的转换结合起来。这一首七古却不然,而是如仇兆鳌所说:“用韵错综。有换意不换韵处,有换韵不换意处。”此诗依萧涤非先生的《杜甫诗选注》划为四段:首段押人声屋韵;二段首四句亦押屋韵,以下押平声真韵;三段首四句亦押真韵,以下押仄声纸韵:四段首六句亦押纸韵。最后四句又换成平声韵。段与段之间都是意换而韵不换。除第一段之外。每段都转换一次韵脚,第一段是仄声,二段先仄后平,三段先平后仄,四段又先仄后平。错落中见整齐,整齐中有错落。“晚节渐于诗律细”。洵非虚语也。
以别具一格的诗风,为诗向词演变提供了过渡的情采
如《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就具有纤浓绮丽之致。诗云:
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
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
吹花困懒傍舟楫,水光风力俱相怯。
赤憎轻薄遮人怀,珍重分明不来接。
湿久飞迟半欲高,萦沙惹草细如毛。
蜜蜂蝴蝶生情性,偷眼蜻蜒避伯劳。
此诗一般不太为人重视,但有些行家却高度评价其特点和意义。王嗣夷称它“纤巧浓艳,遂为后来词曲之祖”。刘体仁谓其“词之神理备具,盖气韵所至,老杜亦忍俊不禁耳”。将此诗分作三段来看,很像三首绝句,合在一起来看,又是一首七古。但诗人自己说是“戏为新句”,足见他没有视之为当时流行的一般诗体。既然有人说像词。那么我们就来看看,此诗哪些地方具有词的特点吧。
众所周知,词特别讲究体物的细微和精工。此诗的这一特点表现得十分突出,所以浦起龙称赞诗人“体物微妙。毫端活泼,不虞老境擅此冶情。”王嗣夷又说:此诗摹写物情。“皆从静中看出。都是虚景。”这里提出的“静”字很重要,刘勰说:“陶钧文思。贵在虚静。”训永济先生在论词时也说:“刘君虚静之论,尤为扼要。”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想见诗人静坐舟中。凝神视物,物我交融,情兴顿生,故发而为诗。其间体物之微,可谓臻于化境。那春寒细雨中的疏篱,一江碧水中的桃影,那被春风倒吹而向上游缓缓移动的花瓣,还有那将要落人舟中的飞花,一齐摄入了诗人的生花妙笔之中,从“困懒”二字中,令人仿佛看到了飞花在阵阵春风中轻飘微荡的神态:从“湿久飞迟”中,又依稀看到那忽高忽下的飞花身上的雨痕。诗人简直不是在用眼观物,而是用心观物了。诗中“倒吹”、“困懒”、“飞迟”以及“萦沙惹草”等动态,皆为春风所致,又都是诗人“一一从舟中静看”的结果。透过诗人的“静看”,透过他渲染出来的闲静的画面。我们还会发现其中有“我”在。你看,“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不是象征着诗人的身世和遭遇吗?“赤憎轻薄遮人怀。珍重分明不来接”,不是比喻诗人高尚的情操吗?而最后两句,见出花当零落之时。终为物情所弃之意。不正是垂暮之年诗人的自身写照吗?“似花还似飞花”,直可移之以评此诗。张惠言说:“词境以深静为至。”所谓“深”,就是境中有情。境中有我,使读者能透过诗人创造出来的意境,生出层联想:所谓“静”,当是指静中体物的细微精巧。杜甫此诗所创造的意境,正是张惠言所说的“深静”的“词境”,也体现了王氏所说的“纤巧浓艳”的特点。“碧水”、“红花”。着色何等艳丽。诗中不用“生憎”而用“赤憎”。也可能与设色有关。碧水、红花与蜜蜂、蝴蝶、蜻蜒同时入画,以新颖别致之用语写其动态。构成了纤巧与浓艳相映成趣的美感,而这正是婉约派词人所追求的美的极致。
因此,王氏和刘氏称之“为后来词曲之祖”,“词之神理备具”,确是深中肯綮之评。我们切莫轻看“新句”二字。1400多首杜诗,自谓“新句”者,仅此一首;写景状物之细腻,风格之纤巧绮丽。也仅此一首。这的确是杜诗中别具一格的作品。
以清新秀丽的笔调摹写自然山水
杜甫从秦州到同谷,从同谷到成都。曾经有计划地写过两组以描写山水为主要内容的纪行诗,一共是二十四首。历来评论家对这两组纪行诗都赞不绝口。但于湘中纪行的诗却重视不够。其实,湘中纪行诗同样是绝妙的大自然的赞歌。不过秦蜀纪行诗具有“突兀宏肆”“雄奇崛壮”的特点。而湘中纪行诗却以清新秀丽的风格为主。试
看其中之一的《祠南夕望》:
百丈牵江色,孤舟泛日斜。
兴来犹杖屦。目断更云沙。
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
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
诗人用一个“牵”字,很好地表现了视觉感受到的流动感。“江色”本来不可以“牵”,但江水是流动的,诗人乘坐的小船在走,他的视线也在移动,所以觉得江色也被竹缆牵着在走。王船山很欣赏这个“牵”字。谓“牵字幻妙。然于理则幻。寓目则诚,苟无其诚然,幻不足立也。”如果不是视觉有这种感受,如何想得出“牵”字来?诗中有碧绿色的江水,西斜的红日,还有云沙,春竹。暮花,这些形象共同组成了一幅绚丽多彩的图画。面对着眼前的美景,回望经过的湘夫人祠,诗人仿佛见到了屈原所咏唱的“山鬼”和“湘娥”。他随手拈出“迷”、“倚”二字,就把神话中的人物写得活灵活现,令人们又一次领略了《九歌》中“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和“搴芙蓉兮木末”。“搴汀洲兮杜若”的境界,使本已幽丽多姿的画面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湘中纪行诗。与秦蜀纪行诗之所以风格不同。大概是受“湖南清绝地”、“秀色固异状”的影响吧。如:“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南征》),“回塘淡暮色,日没众星噫”(《宿凿石浦》),“和风引桂楫,春日涨云岑”(《过津口》),“寒冰争倚薄,云月递微明”(《宿青草湖》),“树蜜早蜂乱,江泥轻燕斜”(《入乔口》),“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发潭州》)等,皆格调清秀,极有韵致。更重要的是诗人善于根据不同的审美对象,以另一种笔触刻画自然风光。杜诗的风格多样化每为人赞叹,湘中纪行诗是他晚年追求风格多变的又一次具体实践。
不求章法的严谨,而又未失前期的风采
我们为什么要提出这一点来讨论呢?因为人们在评论杜诗时。总喜欢用“接绾宕收”。“安顿有方”的话,来说明杜诗的章法严谨。布置得体。但诗人人湘以后的某些作品却是没有细究章法,“不烦绳削而自合”。如大历四年春,诗人写了一首《送重表蛭王砰评事使南海》的五古。此诗矢口而发。挥洒淋漓,前半像一篇精彩的传记。从头至尾都没有去写依依惜别之情,叙事也很别致,没有讲求条理规矩。故《王直方诗话》说:“叙事如老杜,《送表姪王评事》诗云:‘我之曾祖姑,尔之高祖母,从头如此叙说,都无遗。其后忽云:‘秦王时在座。真气照(惊)户牖再论其事,他人不敢更如此道也。”钟惺则说它是:“无端无委。无转无接。首尾不应,细大不伦”。这说明它与布置严谨、章法井然的《奉赠韦左丞丈》、《咏怀五百字》、《北征》等诗的写法是不一样的。又如《岁晏行》,有人斥为“杂乱无次”,原因就是没有讲究什么章法,必若求之起承转合之类,则如人海求仙,何处寻觅?还有《咏怀》二首,方东树说它“虽次第无端由,要见一种感慨叹惜之情,终非他人所及”,也正好说出了此诗任意挥洒,不究章法的特点。其实,这些诗的妙处,全在自然真率,不假雕琢,而又具有沉郁顿挫的风格和博大精深的内容。若绳之以章法,必难寻其草蛇灰线。这些诗为什么能够做到不究章法而又未失前期风采呢?因为一个作家,越到后来,就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创作经验,艺术造诣也更高,当他运笔挥毫之时,虽不刿目鉥心,苦求章法,但他的艺术修养。写作技巧自然会涵蓄其中,所谓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就是这个道理。因此杜甫在湖南写的这些不求章法严谨的优秀篇章,乃是他艺术上更趋成熟的标志,也是他人湘以后的重要收获。
穷愁潦倒,年迈多病,仍在艺术创作上孜孜不懈地创新求变。杜甫湖南诗歌之所以与前期之作同样不朽,正是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