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美学的腰肢
2009-06-15蒋立波
蒋立波
◎清明,给早逝的姐姐
有一滴雨,至今还没有落下
它还寄居在悲伤的云朵里
有一个亡魂,至今没有回到故乡
它还在葱茏的草木间游荡
姐姐,我还在人间失魂落魄
我的泪水还没有由咸转甜
我日夜兼程,向着另一个故乡奔跑
每一步却仍然落在虚空
◎纪花姨娘
今天我站在下着雨的乡村屋顶下
你在这里给我们留下一片无边的虚空
你那颗饱受折磨的心,已倦于讲述
敲打瓦片的每一滴雨
像一件陈旧的乐器,弹奏你逝去的灵魂
像簟匾上的蚕,在桑叶间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我们还在寻找你,寻找一个叫下沈的村庄
但你离开这个尘土的世界已经足足三年
你领养的女儿在电话里说:“我妈妈06年就死了”
在这片布满蒺藜的土地上,你没有受到祝福
密集的雨水像箭簇钉入江南柔软的伤口
也像针线,缝补着你悲苦无望的灵魂
今天我终于站在你的黑白遗像下
第一次读出你的名字:汪纪花
泪水,是我此刻唯一的拯救
正如雨水是你唯一的宗教
簟匾上的蚕,是江南唯一幸福的女儿
漫长的光阴,是她唯一的食物
在这片屋顶下,我们都站着交谈
你神情木讷的丈夫似乎也忘记了我们的存在
我们的到来,仿佛让这间房子重新充满了你的呼吸
你临终前的疼痛仿佛重新开始
你代替病入膏肓的江南留下遗嘱
并且交出它全部的遗产:蓑衣、斗笠和虚空
◎永安山一夜
不敢高声语,
恐惊天上人。
——李白
夜宿高山,孤独像密传的宗教不可言说
甚至像巨大的岩石埋入世界内部
一架又一架飞机越过头顶
乡愁的航线,如此繁忙
夜宿高山,我摸到发光的灵魂
摸到高天上密集的星群
其中最耀眼的一颗,就座落在
我永远不为人知的伤口上
仿佛在天堂的中转站滞留
除了黑暗,并无一盏明灯照亮前程
除了痛苦和爱,并无一件行李
需要我们随身携带
仿佛拯救在望,天堂相去不远
仿佛一夜之间已经窥见了天使的面容
我们高声谈话,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今夜绝不让上帝安然入眠
◎为一位早逝的富阳诗人而作
在一盘海鲜和一条翘嘴白鱼之间
一个死讯,显得如此生猛
像一根最细小的鱼刺,卡在喉咙里
一根唱针,让一首乐曲戛然而止
在生命的盛宴之外,上帝
亲自为我们点了一道不收费的菜
陌生的诗友,它的美味你已替我们提前品尝
啤酒的泡沫还在溢出,而你却已酣然入睡
春天还没有来得及写完最后一行诗歌
空气里飘散着烟草和肉体的气味
心樵的画册上,自由女神身上的锁链像泉水在歌唱
而关于灵魂,关于彼岸,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2008年4月24日晚,在杨承尧先生宴请诗人俞心樵的酒席上,惊闻富阳诗人朱振飞的死讯。
◎某月某日的抒情
致WY
一个最残忍的月份
一个最哀恸的日子
一位叫徐勇的朋友在给我传送图片
空调嗡嗡作响,时间仿佛在夏天凝冻
仿佛有履带缓缓转动的声音
像冷酷的抒情,带出内心源源不断的怨恨
多么缓慢啊!我终于喊出了一声
多么缓慢啊!甚至比碾过去的坦克还要缓慢
18年了,为什么我的笔仍然像一柄枪管
在滚烫的记忆中剧烈地颤抖
为什么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省份还在争相表态
我内心的每一个囚徒仍然没有故乡
而我仍然是那个无知的少年
我惊恐中射出的第一粒精液至今还充满罪感
在这个无神论的国度里,只有母亲的眼泪
试探着耻辱的高度和地狱最后的深度
那年夏天的阳光像一道道鞭子抽打着我
我一年一度的成人礼,如期举行
怨恨是一座更广大的监狱
冰冷的汉语,依然没有学会“爱”的发音
◎午夜12点的莎士比亚
永远说不尽的莎士比亚
永远读不完的莎士比亚
永远无法穷尽的人类的困境
从一家书店,到另一家书店
我们疯狂洗劫着莎士比亚
如同贪婪的暴徒,洗劫着贫穷的银行
夜色漆黑如煤,我们的挖掘仿佛刚刚开始
为了挖掘到那一星半点的光明
为了挖掘到黑暗中蕴藏的良心
午夜12点,商店在打烊
我们和上帝之间的那块幕布已经拉拢
哈姆莱特们已经放弃形而上的痛苦
一灯如豆的莎士比亚
照亮小时代的荒谬和戏剧性
南京街头,我们像两件行李等待着托运
午夜12点,我们终于等到永波兄
这位文学博士刚刚结束一场约会
这位新时代的罗密欧,在排挡里跟我们会合
◎还乡偶书
带着一颗疲倦的心
回到故园:汪洋中一座抱病的岛屿
回到那个叫西景山的嵊州西部的小山村
我试图从一张张被用旧了的脸孔上辨认短促的童年
那片遮天蔽日的乌槠树林里,无名的鸟
还在大声背诵我用旧了的课本
只有它们还记得,我姓蒋,我13岁那年
那篇曾经惊动整个公社的作文
它们仿佛在互相转告:“瞧,小狗回来了!”
(嘿嘿,说起来有点难为情,小狗是我的乳名)
摇身一变,仿佛我真的成了个人物
坐着一辆破旧的红旗牌轿车
在虚幻的汉语里衣锦还乡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有发迹,也没有写出好诗
像活在乌托邦里的清贫的地主
我的皮包里只有一本伯格曼的《魔灯》
一杯滚烫的茶水,让茶叶的舞姿以挣扎的形式出现
让一颗不安的心在杯子里面壁思过
茶叶陪伴着我,慢慢地安静下来,但我尚未写出的诗篇
还在回故乡的路上,张望一灯如豆的童年
茶叶在我的舌尖舞蹈,手挽着手,但我的渴意无法消除
遮天蔽日的乌槠树林里,果实还在不断地落下
像一场蓄谋已久的暴雨,扑向倾颓的屋顶
苦难由此被赋予了暧昧的美感
一把磨秃的锄头,再也挖不出记忆中饱满的土豆
蒋香永,我的父亲,埋葬在这里
一名擅长古体诗的乡村知识分子
他曾经听到生产队的粮仓里,玉米饥饿的喊叫
作为会计,他曾经和一粒粒算盘珠一起被拨上拨下
用自嘲的方式计算命运对他的嘲弄
作为失败的诗人,他蹩脚的人生
始终找不到一个妥帖的韵脚
最终,他像一株疲倦的玉米倒向腐朽的泥土
我的姐姐蒋淑君,从西景山嫁到山脚下的岭根村
从此她注定漂流,死无葬身之地,多年之后
我跟乡里的刘书记和吕乡长在溪边的农家饭店吃饭
那洗刷不尽的罪,让无辜的溪水依然碧绿
让这种绿在阳光下显得如此不真实
姐姐美丽的容颜在水中闪现,她破碎的身世
被水的手一针一线缝合成翡翠
那温情脉脉的水袖,抚慰不了惊天的冤魂
她唱过的如水的越剧最终把她淹没
当然,我也是同谋,伙同这个不义的世界
把软弱的美和良心一起谋害
10年了,农用拖拉机仿佛还载着冰凉的姐姐
代替我的心头大恨,一路狂奔
我用去了整整20年时间,终于回到故乡
回到这个依然荒凉的小山冈
对于我来说,故园即墓园,我所有的记忆
都在这片苦难的土地里入土为安
我仿佛听到世界在坍塌,倒向解决一切的尘埃
“来自尘土,必归于尘土”
生命如此短促,仿佛只有死者才拥有享用不尽的时间
现在我终于可以坐下来,喝水,交谈,回忆
我终于可以坐下来,打量月光下的故园
在蛙声中重述它全部的美丽和丑陋
永远无法重述的,全部的,血汗
最后我还得写下陈亚萱这个名字,我永远愧对的母亲
作为女性,她经历了大半个20世纪
苦难是她生命中最主要的盐和食粮
1998年她认信归主,啜饮到那不尽的甘泉
正如经上所写:“若喝我这泉水的,就永远不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