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远处
2009-06-15孙智正
孙智正
两小时飞机,我们来到一个地方,和陌生男人小陈、陌生女人李姐微笑,握手寒暄,接着上了他们的面包车。
赵艺和葛瑛坐在前排,我、薛巍和张岱坐在后排。小陈坐在驾驶座上,李姐戴着墨镜坐在副座上,坐得笔直,那么直,我不由得想,她想干什么?她不时地回过头来微笑地跟我们聊天,好像不知道自己坐得脊椎快顶到胸骨。她真有气质,僵直的脖子上系着一块丝巾。窗外是连绵的大山,我发现该面包车相当松垮,且吃不上劲,转弯的时候,小陈推磨一样转着方向盘,我看到葛瑛半个屁股露在座位外面,这也有赵艺一个那么大了吧,但听说她爸爸葛社长,我们的老大很瘦很瘦,我从来没见过,我想象汽车散架的模样,我们集体一屁股坐在马路中央,汽车轮胎歪歪扭扭往前滚,李姐仍观音坐莲,小陈卖力地空转着方向盘。
三十分钟之后,车内彻底陷入沉默。我已经看厌了一如既往的风景,薛巍戴上了耳机,他现在深沉地看着窗户外面,脸皮阴暗且长满包包,微微点着脚掌一样探出的下巴。我和张岱则刚刚艰难地换了下位子,让他坐到窗户旁边,他拿出一只非常专业的相机——因为镜头很粗很长——出于礼貌我询问了一下,他说了一个外文名字和四个数字,我没有记住,现在他的镜头——多么粗壮啊——对着窗外,不断地卡嚓卡嚓,我不知道,风景在动也可以拍下来吗?我看赵艺快睡着了,我觉得赵艺在蒸发着香气,也可能是另外两个女人的,葛瑛陷入了习惯性忧郁中,我扫了她半眼屁股,李姐还挺着,在这样起伏蜿蜒的山路上,在这辆破车中,她是一个孤独的幽默的瑜伽大师。
我的肚子饿了。过来会儿,薛巍摘下耳机,轻声对我说,你饿不饿。我跟他心知肚明地一笑。
过了半小时,我们坐在一家路边饭店里,这家店依山而建,有很深的荫凉的中庭,我不由得狠狠地站了会儿收收汗,然后去上厕所,原来小便池直通着万丈深渊般的山沟,我看着尿水无穷无尽地播撒下去,有点眼晕,我的尿难道这么多吗?回到包间里,轻声跟薛巍说了这事,他就站起来去厕所,回来朝我吐吐舌头。我想跟张岱说,他可以去拍拍那厕所的尿道,但想想跟他第一次接触,这么说可能不太妥当吧,何况他的相机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如果是我对着这么深的沟,会很有撒手的欲望的。吃完饭后,葛瑛故意落在后面问我,刚才跟薛巍说什么?我说没什么啊。她说,你们两个男的老是这样咬耳朵不太好,你们刚才车上一路来就是这样。我说,是不是会让人觉得是同性恋啊。薛巍吃惊笑了一下,大概觉得我说话怎么这么愣啊,她说,那倒不是,只是让人觉得,两个男的咬耳朵,不大气,再说,在李姐面前这样也不太好,赵艺也会有意见。
过了一小时吧,路边经过的房子,变成很单薄的白墙壁,盖着黑瓦,画着朱红色的墙框,挺好看的,汽车在一个隧道口停下——它好窅然嗬,口外是一个开阔的坪台,停着好多车,仰头看,山顶在云深不知处啊,小陈说,你们下车透透气拍拍照吧,这个隧道是全国最深的隧道。我们就全下车了,李姐也下来了,走了几步,遥指拍照的最佳地点。小陈陪着我们,赵艺活蹦乱跳地先跑过去,我看她也有三十岁了吧,女人总是比男人活泼些,葛瑛慢吞吞地挪着双腿跟在后面,周围的人有那么一会儿都看着她,大概觉得她像一头母大象吧,我有时就是这么觉得,她觉得我是一只猴子。张岱很不识相地拍着山峦,也可能在拍雾霭,看他镜头的方向。赵艺就叫他了,张岱。拖着长长的略嗲的尾音。她站在一块石碑旁边,微微扭着身体,造型还没完全呈现出来,但看来已经想好了姿势,张岱就跑过去了。他穿着嘁咔作响的登山衣,和一双笨重的登山鞋,我对登山鞋有偏见,一直觉得所有见过的登山鞋,都灰扑扑的很难看。张岱逼近退远,站起蹲下,以非常专业的姿势给赵艺拍了五六张,我想象了一下他给赵艺拍裸照的样子。他也给我和薛巍拍了几张,在给薛巍拍时,我站在旁边看着他,注意避开镜头,他没有赵艺好看,这是真的。葛瑛不喜欢拍照,她自己说的,薛巍说,葛瑛你怎么不拍啊。葛瑛先是装着没听见,后来说,我不喜欢拍照。
我注意到小陈一个人朝某个地方快步走去,作为一个有正常生活经验的人,我知道他去厕所,就追跑过去,来到他身边问,去上厕所吗?他微笑了一下说,是啊,一起去。他的语调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也微笑地说,好啊。我们一块儿朝不远的厕所走去,小陈觉得要说点什么,他说,这个隧道很深的,刚刚打通,没打通之前,我们过山就要往山上绕,那盘山公路绕的,上山下山就一条路,有时堵车一天都下不来,我们车里都要备好吃的穿的盖的,山顶有段路长年结冰积雪的,路很滑,我们经常看到坡下有车翻着,好多死人,还有人没死在那里血赤呼啦地叫的,那些人最惨,没有一下子死掉。这时,我们已经站在小便槽前了,我害怕地打了个寒颤,这里的小便槽是正常的小便槽,像所有城市里的21世纪的小便槽,我想厕所是不是上得过频了。
出来,小陈面对着大山和隧道说:过了隧道就进入高原了,完全不同的世界了,那边天气还有点冷。我想大山是可以挡住寒流的,我想小陈不仅仅是个司机吧,可能是宣传干事或副部长什么的,他们年轻人不都是这样干起来的吗。我看赵艺他们的样子已经拍好了,只有张岱远远地跑到坪台的边缘,冲着峡谷拍着什么。我们男人扯开喉咙大声呼唤他时,他就一手捧着相机,一手摁着腰包,像一个战士一样冲过马路,成功地做到没有被汽车撞死。
过了隧道之后,果然,山更大了,马路打着奇怪的弯,有的弯90度,有的弯180度,大部分时候,像电视上播放的草原上的河流一样,弯得很柔软,小陈不断地推拿着,我有时很担心汽车会侧翻,或在某个拐弯和迎面而来的汽车相撞,互相撞死,马路边的界石上出现奇怪又好看的藏式纹饰,因为我很无知,对藏文化又没有研究,所以我不知道那些纹饰是不是有专称,有没有特殊的含义,我也没有问小陈、李姐和车里的任何人。我觉得耳膜渐渐鼓了起来,就好像猛打了个喷嚏一样,耳道里嗡嗡作响,看来气压正在起变化。不远处的草原上,站着跑着一些羊,还有一些牦牛。赵艺可能不是第一个看到的,但她第一个叫起来,呀,呀,那是不是牦牛啊,牦牛啊,好可爱啊,胖乎乎的。冲得我耳朵嗡嗡叫,赵艺,你真可爱,我喜欢你。小陈和李姐笑了笑。张岱又开始猛拍,薛巍又戴起了耳机,他礼貌地问过我听不听,我礼貌地拒绝了,表示我的耳膜会裂的。我看到有几只牦牛在奔跑,想不到跑得挺快的,它们这么肥硕,还有些羊就站在马路边的草丛里吃草,毛卷曲得厉害,附近都看不到牧羊人,那么,这些羊从哪里来的,它们站在这里一边吃草一边思索着什么问题?汽车一直沿着马路猛冲,有时看到一些路标:前有暗冰,飞石路段。对我来说很少见。令我吃惊的是,本来天空还好好的,不能说晴空万里,但至少阳光普照,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下起了雨,过了会儿竟下起了冰雹,我们纷纷表示惊叹,李姐对我们的少见多怪,又一次露出了宽容的微笑。
然后,我们遭遇了堵车,这时冰雹已经停了,也可能是我们驶出了冰雹区,在一个S形的坡道上,来去两列车流都停滞在那里,据说,前面有滑坡,正在清理。这次是李姐说,下车透透气吧。我就下车了,刚才一路上碰到的车很少,想不到在这里积起的队也这么长,我蹲在路边,很想把看到的对面的大山和近在眼前的一株草永远记住。这车会堵多久,没人问,李姐和小陈也不说,大概过了二三十分钟,车队开始动了,没开几分钟,队伍就散了,路上又空荡荡地看不见一辆车,我们的面包车打定主意不散架,拼命往前冲,冲了又快一个小时吧,李姐突然说,哎呀,总算出来了呀,刚才我真急死了,真怕这破车跑不到城里了。有一辆越野车在等我们,我们一下车,一个黑脸汉子满脸笑容托着一条哈达走了过来,说了句扎西德勒吧,把哈达给我,我连忙双手接过,薛巍和张岱也这么干,赵艺和葛瑛下来,就低下脖子让那汉子挂上,我就想,我怎么就没想到应该让他挂上的呢。在社交上,女人天生比男人无师自通啊。
我们换到吉普车上,小陈和李姐还在面包车上,这汉子开车带我们先走。吉普车只有四个位子。本来赵艺坐前座,我们其他四人坐后排三座挤一挤,看来实在不行,只好让葛瑛去坐前座,赵艺跟我们挤后排三座。赵艺说,张岱,我要坐窗边。于是,她就坐在了窗边,张岱坐在她边上,我坐在另外一个窗边,薛巍挤在中间。刚开始,我觉得好挤啊,跟薛巍肉乎乎地挤在一起比较恶心,后来我在椅背上找到了比较舒服的位置,从两人的后脑勺越过去,看见赵艺非常好看的齐肩发,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吧,现在,只是一个干净的少妇,过了会儿,我睡着了。
晚饭,小陈李姐和两个领导陪我们吃,薛巍频频举杯,喝得脸黑亮亮的,红包包快胀落下来了,我想赵艺怎么不劝阻呢,可能想活跃餐桌气氛吧,她自己是一滴都没喝,光牺牲了薛巍了,这让我觉得她这个人不够好。散席的时候,赵艺笑嘻嘻地说,薛巍想不到你挺能喝啊,你看你这么多都没事,小孙这么几杯走路脚就一弹一弹的了。我走路就是这么一弹一弹的啊。我和薛巍分在一个房间,张岱单独一个房间,赵艺和葛瑛一个房间。我们房间的窗户下面就是一条奔腾的怒江,薛巍坐在床沿上发呆,我说,我好喜欢这个房间啊,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大的江水了。薛巍说,我也是,以前我爷爷家后门就是一条溪,那条溪里有芦苇,芦苇里还长野鸭。我说,那真牛。他没有继续说,往后一倒倒在被子上,眯着眼好像打算睡着,突然睁开眼说,你没事吧。他等着我说完“没事”后说:你才牛,我要去吐了。还没从床上下来,他好像想控制一下,一股秽水从嘴角不可遏止地流出来,他朝着床头柜吐,那些脏东西啊,哇地吐在电话上,吐了几口他拉开抽屉往抽屉里吐。我从卫生间里拿了好几条毛巾,他跪在床前,低着头,像一部机器一样,已经快速地吐完了。我把毛巾递给他,他胡乱擦了下嘴,把床头上的秽物扫到另外一条毛巾里包起来,扔到卫生间里,回来抽出抽屉,捧着它摇摇晃晃地又往卫生间里去,腿脚撞到床和电视柜,但他就是不倒。
我坐在床上看电视,不断地换台。过了会儿,薛巍头发湿漉漉的围着块浴巾出来,没有聚焦地看了我一眼说,我睡了。就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呼噜声起,盖过了电视声和江声。我静静地看着画面,过了会儿听见砸门的声音。我先是惊惧了一下,接着直觉是葛瑛。我透过猫眼看了眼,打开门,葛瑛说,耳朵聋了呀。好大的乳房啊。她就这样直撞进来,我闪在一边。她说你们在干嘛呀,这么早就睡了呀。她看见薛巍躺在床上只围着浴巾,呦的叫了声说,这里有裸男啊。捂着嘴笑了起来,她看了会儿薛巍说,哎呀,他还有胸毛呢,我要拍照留念。掏出手机对着他胸口拍了几张。你们男人真奇怪,胸口怎么会长毛呢,呼噜还这么响,猪似的,她好奇地蹲下来,拈着薛巍的胸毛微笑,我站在一边有点不知所措,薛巍突然动了下,大概吃痛了。葛瑛尖叫一声,咚咚咚擂鼓似的跑走了。
第二天早上,小陈在餐厅等着我们一块儿吃完早饭,开着越野车带我们去看一个山腰里的湖。这个湖太干净了,蓝得跟没有云彩的天空似的,湖旁的石头山也倒映在水里,我们在岸边拍了好多照片,葛瑛又说,她不喜欢拍照片,我觉得何必这样呢,我想找机会劝劝她,经冷风一吹,我又想去上厕所,湖岸不高处就有一个,上完出来,有个小孩伸手问我要钱,他恶狠狠地看着我,我真的有点吓坏了,觉得他会掏出枪把我毙了,于是我给了他五毛钱。
我们上车离开了湖,朝陌生的地方不知所往地开去。我睡着了,醒过来时,越野车在山凹间强健地奔驰,超过了两个骑着赛车的外国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骑得满脸大汗,看上去快流汗流死了,他们背着顶到后脑勺的背包,里面一定装着睡袋、土豆、地图、匕首、指南针、创口贴和钱,看夜幕降临,他们就在睡袋里取暖、做爱,有时感到孤独,大部分时候睡得像死猪一样,我们朝一座山脊行进,马路像飘带一样挂在上面,还有一座白塔,我们在塔前停下来,张岱疯狂地拍照,先是被迫拍了好多张赵艺,后来舍下她,一路朝白塔后面狂奔而去,我看他跑这么快都觉得喘不过气来,葛瑛有点发晕,脸色苍白,薛巍在车里陪着他。小陈说这里海拔有四千多了。我看到白塔的斜坡下,有一幢孤零零的房子,有个老男人坐在门口,门口前面有一幢厕所,难道他是在这里看厕所的吗。等张岱跑回来,我们又上车进发。小陈说我们是去看莲花峰。经过很多窄路、急弯和陡坡,我们来到了一块比较开阔的平地,上面停着几辆汽车,不远处一群马像棕云一样平移着,更远处好像是一支越野车队正在开过来,路边有个穿藏袍的女子在烤土豆卖,香香的。小陈指着远处的山峰说,看哪,那就是莲花峰,我们都说好像,其实我看像聚拢的手指,像生姜,我们以它为背景拍了好多照片,我注意着那支越野车队越开越近,最后从身边的马路上呼啸而过,车身都涂得花花绿绿的,很没品位。我看路像飘带一样不知道飘到哪里,在这样的地方修一条路是一件多么人类的事情。回去的路,小陈换了个方向,经过好多碎石垒成的藏式房屋,墙壁上涂着非常好看的朱红色,好几个穿着朱红色藏袍的男人在路上走动。
晚上,李姐出现了,吃完饭后,和小陈一起带着我们去看演出,坐在二楼顶好的包厢里,那些跳舞的藏族姑娘啊,又苗条又结实,洋溢着职业性的欢乐笑容,那些藏族小伙也是,还有一个脏兮兮的藏族大叔翻唱了好多歌曲,和一首原创歌曲,诉说他坎坷的一生和执着的音乐梦想,我都快要被他打动了,你的苦我也有感触啊老哥。我们给他献了好几条哈达。服务员端上来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水果,有籽,我就把它吐出来,李姐看见了,因为音乐声太大,把嘴巴凑到我耳朵边大声喊:不吐,直接吞!我没有忍住,当场笑翻了,可能因为她喊那么大声,她的用词和语气,还有挺好闻的嘴巴的味道,原来李姐不是僵尸啊,喷出来的气味暖烘烘的,但是她还是那么直撅撅地坐着。葛瑛受不了里面的空气,我们提前退场,从后门出来,好多穿着演出服的姑娘小伙们坐在台阶上抽烟,不知道他们表演完了还是在候场,葛瑛脸色苍白,薛巍扶着她。我们沿着一条河走回宾馆,那河水一直欢腾地在河道里流着,起着鳞鳞的小波峰,非常的可爱和活泼,李姐陪着赵艺去买藏族银饰,张岱跟着去。我陪着扶着葛瑛的薛巍回宾馆。我又坐在床上看电视,偶尔站到窗边看看那条一直奔腾的江水。
过了会儿,薛巍回来了,我们一块儿看电视。薛巍指着电视里的一个人说,这真是电视啊,现实生活中,这个人不知道死了多少遍了。我叹了口气说是啊。我又站到窗边,那条傻乎乎的江一直流着,过了会儿,我听到敲门声,葛瑛把薛巍叫走了,如果薛巍说把房间让给他们俩,我会同意的,我到宾馆外面的街上走上两小时。我仍旧站在窗边,电视机在左脑后面闪烁,发出一男一女的争吵声,对着江,我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因为对它一点也不了解,就算狠狠地跳进去也没用。
第二天早上,小陈和李姐带我们去看藏寨,李姐又穿着一身新衣服,我当着大家的面说了句这衣服真适合李姐穿,她挺高兴地笑了一下,我也觉得很高兴,又觉得紧张和后怕。汽车沿着很恐怖的盘来绕去的盘山公路开了一段,在一块石碑前停下来,石碑上写着四个字,每个字我都认识,哈。不远处的山坡上一幢幢紫红色的圆形碉楼好看地排列在树木之间,我们默默地行了会儿注目礼,张岱给大家拍了照片,又自己对着山坡猛拍一气,对着石碑上的每个字拍了照片,又对着一棵奇形怪状的草按了快门。中午吃了饭后,小陈说带我们看冰去。李姐又不见了。又不见了。
那冰藏在一个山凹里,我们坐缆车上去,车笼越升越高,微微摇晃起来,我把手藏在腰侧,紧攥着栏杆,心里很害怕,但看赵艺都不害怕,我就不好意思露出紧张的神色,尽量装作没事,张岱探出半个身子拍山谷的风景,拍我们肉眼还看不太清楚的冰。我就故意做出恐吓的声音,开玩笑说,岱哥别掉下去啊。说完之后觉得自己特别没劲。薛巍和葛瑛坐在另外一个车笼里。我找补着说,这车笼这么吊着,一只一只慢吞吞地转上去,真像烤鸭啊。赵艺噗一声笑了,捂着嘴说,太形象了太形象了。我不由得觉得是太形象了。
我们先是到了山顶上,俯视那块冰,像冰原一样横亘在三山之间,表面脏兮兮粘着好多乌漆漆的东西,看上去都不像冰了。小陈说,这个专家来鉴定过的,这冰存在几十万年了。这是真的吗,专家没喝多吧,我看像老树皮,裂着很深的裂缝,深得好像有可能冒出岩浆,浅一点的缝隙里扔着好多可乐瓶、纸巾等。赵艺他们下去了,我和小陈还站在山顶看,小陈问我为什么不下去,我说太累了。我问他怎么一直是他陪着我们玩啊,没有其他人了吗,听你声音好像都哑了,是不是感冒了?小陈说,没事,这是我的工作啊。沉默了一下说,我自己倒没事,这些天我儿子生病了,本来说想向部里请假,可部里除了李姐就是我了。我说第一天到的时候不是有个人在接我们吗。小陈说,噢,那是司机啊,让司机陪你们玩总不像样的。我说,那有什么关系。他说,那不像样的。说到最后两句,像是在嘟嚷了,我看见张岱跑在前面拍冰,薛巍照顾着葛瑛,要带着葛瑛在冰块上行走,是多么不易啊,我都有点被他感动了,如果我是葛社长,就把女儿嫁给他,一个枯瘦的爸爸看着自己过于肥硕的女儿,心里是什么样的想法呢。葛瑛有一次说,她在家里不喜欢穿衣服,要从房间里出来了就叫一声,我要出来了啊。她爸爸就自动闪避,她妈妈就会骂一句:这么大人了!你是鱼生的啊。赵艺一个人走在后面,看上去小心翼翼的,隔这么远,我都感觉到她的不快和对张岱的怨意。
我就扔小陈一个人在山顶,下到冰边,我等着他们往回走,早早地迎上去,递给赵艺手。赵艺就接住了,看了我一眼说谢谢,就赶紧低下头看路了。
晚上,李姐又出现了,带我们去洗温泉浴。但我们都没有带泳裤,赵艺她们也没有带,她们还需要泳衣,赵艺说还需要一顶泳帽。所幸的是,那里都有买。这大概算是一个比较高级的温泉游泳池,门口停着好多汽车,一些看上去富气冲天的中年男女来来去去的,也有特别年轻和艳丽的女郎。我们先聚在一起买好了泳具,小陈和李姐坐在休息室里等。赵艺和葛瑛到女更衣室里换衣服,我和薛巍三个人到男更衣室,望着她们的背影,我觉得跟她们差别确实很大啊,她们换衣服到女更衣室,上厕所到女厕所,我们上男更衣室,上男厕所,她们是女人我们是男人,她们的性别世界对于我们,多么陌生。
我早就知道,赵艺的胸不会太大,但我没戴眼镜,所以看不太清楚,我想戴着眼镜,又觉得游泳都戴着眼镜会不会用心太明显了点,我就是这样敏感、胆怯、装矜持和用心良苦。在雾气蒸腾的汤池里,张岱依然举着相机,我觉得这是非常荒诞的,他怎么能这么不爱惜呢。我想,如果我夺过他的相机在他头上狠狠敲一下,再把相机扔进池子里,他会怎么样,会把我掐死吗,还是只是朝我微笑一下。葛瑛还没有下池,下来了池水会满涨一点吧。我听见她捏着嗓子说:我不会游水。她不说游泳。薛巍在鼓励她,说水很浅的泡着很舒服,他保证不会让她淹着。我觉得葛瑛是幸福的。赵艺的泳姿非常标准,就是那种蛙泳,看着她在水底白化开来的四肢有规则的伸张,我不由得一阵自卑,因为我在我们家旁边的池塘里扑腾会的,一个泳姿也不会,游起来可能真的很像一条拼命把下巴仰在水面上的狗吧。所以我装着深沉,一声不吭地靠着池壁站着,泳池里人不算太多,赵艺往对面游去的时候,我就看不太清了,乃至找不到她,等她慢慢游过来,我担心她一头撞在我肚子上。她戴着一块蓝色的印花泳帽,把额发鬓发全塞了进去,我不知道,一头齐肩发这么小的泳帽都包得下,她的脸显得很干净,缀着一颗颗水珠。
她站在我旁边转头问我,怎么不动动啊。我说我不太会游泡着挺舒服的。她说,她觉得游起来才舒服呢,每当她有什么心事无法排解,她就去游泳,把自己搞得很累,一回家就陷在床里睡死了醒不过来,她特别喜欢这样的感觉呢。我说,那是的,虽然我没有这样做过,但可以想象。我们静静地站了会儿,她又去游了两个来回,又站在我旁边微微喘气,她甚至从水里升起来,一屁股坐在池边,然后她拉拉裤边和衣边,不让它们那么贴身。我也坐下来,看见她大腿并在一起形成一条腿缝,她的身上还有水珠流下来。她说,好舒服啊。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说,小孙,你说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我说,那是因为有好多人想让他们的子女去代替他们实现没有实现的梦想。赵艺说,真的,你这么想?我说,是啊,那还有什么?我想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她说,呀,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想其实她应该去问问小陈的。
结果游完泳往宾馆走时,我和赵艺落在后面,她又问我,你说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我有点吃惊,她忘了才问过我吗。我就想了想说,第一就是刚才说的原因,第二是生物的繁殖本能,第三,文化教育的结果,第四,屈服于社会压力。这次赵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感到轻微的后悔,虽然这跟我说什么无关,赵艺迟早总要生孩子。
第二天早上,我们坐在回程的车上,李姐在宾馆门口跟我们挥别了,我看着她笔挺地跟我们挥手的样子,心里想,这个女人突然出现几天,然后永远消失了,多么奇特。小陈开着吉普车送我们,那个给我们送哈达的汉子呢?在半路上,我们又停下来吃饭,那家饭店的厕所也是这样,小便槽底下是万丈深渊般的山沟沟,我又想到如果叫张岱来拍照,他的相机真的很可能掉下去,他自己会有把相机扔下去的冲动吧,我也可以替他扔,或者把他的人塞下去,葛瑛肯定塞不下,我侧身一跳,可以掉下去。吃完饭,下雨了,我们挤在车里继续前行,路上经过好几只羊,肯定不是来时看到的那几只,因为我觉得没这么巧,它们傻乎乎地淋着雨,站在野草丛里,眼睛也不知道看着什么静静地失神,可能动物都是忧郁症患者,都有自闭症。
在航站楼门口,小陈跟我们一一握手,然后突然提出要跟赵艺合张影,他把手机交给我,我本来想应该叫张岱拍啊,才醒悟我真傻,我觉得他有些紧张,赵艺很配合,笑得挺开,但微低着头侧着脸,大概她觉得这样会让她的脸显得小一点,但是我们都看见过你的真脸啊。拍完照后,小陈就走了,我们礼貌地对着他的车挥了会儿手。
在托行李时,我想,如果张岱的相机真的不见了,现在他肯定会发疯般的翻找大家的箱子和背包,找不到就一屁股墩在地上哭。赵艺开始肯定会安慰他,马上会烦他,觉得他丢面子,赵艺是这样的女人。我看着赵艺走在最前面拉着一个红色的小箱子,我们跟在后面,究竟,她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啊。就像我们坐在经济舱,她一个人去坐头等舱了。我看着窗外的云彩平铺得像地毯,像羊毛,像女人的发卷,我看到机翼缓缓变动着方向,看得久了心里有些慌,想起像烤鸭一样吊在缆车里的情形,我就戴起耳塞看电影,电影堪堪看完,我们就落地了,我们站在空旷的大厅里,等行李慢慢转过来,谁先拿到就放在脚边继续等,等所有人都拿到了,我们每个人拉着一只箱子,往大厅外面走去,嘎啦啦的声音也不算太响,没想到那里下雨,这里天晴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