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下）：颠覆在历史与戏说之间

李英然

[摘要]作为2009贺岁大片的《赤壁》(下)，上映不到一周就取得了过亿的票房。其原因何在?与《三国演义》及《三国志》相比，其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大大增加的女人戏，为这部尽人皆知的三国题材注入了诗意和浪漫，制造了轻松和娱乐；二是移植或改写已有的故事悬念，增加了新的看点，同时也淡化了战争带来的沉重感。在历史与戏说之间，吴宇森颠覆着、解构着、传达着他对战争的独特理解，那就是对爱与和平的呼唤。

[关键词]《赤壁》，颠覆。女人；悬念；战争

作为2009贺岁大片重头戏的《赤壁》(下)，在上映不足一周的时间里就取得了收入过亿的不俗票房。对于人人皆知的三国题材，《赤壁》(下)为何拥有如此大的票房号召力呢?是它太遵循历史了吗?那它绝赶不上《三国志》，是这部电影笑料百出太戏说了吗?但它又绝不是大话西游之类的戏说。除去炒作以及名导演名演员因素外，应该说，《赤壁》最大的看点就在于“颠覆”二字。它不是纯正的历史，也不是笑料百出的戏说，其魅力恰在似与非似之间，在历史与戏说之间。

毫无疑问，《赤壁》宏大的叙事框架是历史性的，而在这一框架之内的内容单元及其组合，却是解构性与颠覆性的。如果说《三国演义》的内容构成是“七实三虚”，那么，电影《赤壁》的内容构成几乎可用“三实七虚”来形容。这虚构出来的部分表现在哪里了呢?

一、颠覆男权主流的女人戏

在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中，《三国演义》的主角是清一色的帝王将相，女人不过是男人的陪衬，是政治的筹码；《水浒传》中，女人是红颜祸水，其对于个性解放的追求统统以“杀无赦”告终；《西游记》是神魔小说，美丽的女人非妖即怪，她们存在的意义不过是考验男人的试金石；《金瓶梅》虽然构建了一个与传统贤妻良母大异其趣的女性世界，演绎的却是女性世界的社会悲剧。封建时代的女性就像足下的三寸金莲一样戴着镣铐跳舞，因而也不可能有展示自己人生风采的机会。电影《赤壁》颠覆传统的最突出之处，不仅加重了女人戏的分量，而且让她们直接以行动参与到国家大事之中，生动演绎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价值理念。如果说上部中，小乔和孙尚香的戏份还带有“味精”的性质，那么，在下部里，这两人几乎可以与男人平分秋色了。小乔亦柔亦刚的人间大爱形象，与孙尚香亦智亦勇的生死无畏形象，几乎要使这部史诗性大片中的男人形象黯然失色了。

孙尚香卧底曹营，绘出曹军阵营图，可以说是下部中一道亮丽的风景。客观讲，大江阻隔，南北消息断绝，敌我双方都有可能派遣细作。曹军派出的是风雅的蒋干，而东吴卧底曹营的却是女扮男装的郡主孙尚香。导演一方面要突出孙尚香巾帼不让须眉的侠义气概，另一方面，又让她与佟大为扮演的敌营中的小头目，产生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骑高高”与“胖猪”的昵称中，在观众的轰然大笑中，完成了这本应艰巨的任务。生死冒险与滑稽逗笑就这样奇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产生了令人忍俊不禁的效果。较之蒋干男人式的刺探，赵薇扮演的孙尚香无疑是一种轻松娱乐的视觉享受。不仅如此，导演还让忽然失踪又突然现身的孙尚香，在哥哥孙权的责备误解中，当众脱衣，将裹在身上的曹军阵营图层层脱下。在频频转身越导越长的旋转中，孙尚香暴露的香肩与得意洒脱的笑，和孙权、周瑜、诸葛亮等人尴尬回避却又心态各异的身影，又产生了让观众爆笑的效果。传统与现代的瞬间消融，直让人产生今夕何夕的梦幻感觉。

如果说赵薇扮演的孙尚香以勇武智谋见长，那么，林志玲扮演的小乔就是以柔媚温婉著称了。在小乔的身上，导演要突出的不只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柔美，而是更多地赋予了人物以母性的大爱。在开场的曹操“送鬼兵”的场景中，小乔冒着被感染的危险，探视东吴感染上伤寒病的士兵。其所昭示的无声大爱与曹操的凶狠暴戾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当周瑜舞剑以抒忧娱慨，在势如天风疾如海雨闪转腾挪的剑姿之中，小乔轻抚琴弦，在伉俪情深的旋律中，温婉地念起兵法：“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那平静无波的声音，仿佛一只柔媚的手正抚平丈夫内心的焦虑，使人恍然忘却了一触即发的赤壁大战，好想“不谈战争，只谈风月”。

在政治斗争中，“美人计”几乎是屡试不爽的不贰法宝。而《赤壁》则避开人们耳熟能详的美人计故事，在“揽二乔于东南”的误会式遐想中，一步步坐实曹操发动战争的罪恶动机。只不过“美人计”的主角小乔，不是被动地接受命运的摆布，而是主动出击曹营。在她获悉“火攻”尚需等待西北风转东南风的时间差后，留下一封给周瑜的信，驾一叶扁舟，只身赴险，她要以自己的智慧拖延曹操发起总攻的时间。于是，观众看到的不是剑拔弩张的敌我对峙，而是英雄美女蓦然相逢的浪漫情怀，不是各怀鬼胎的疑虑重重，而是老夫少妻式的家常斗嘴。在小乔跪止战争而不得，只能以自刎相挟的瞬间，观众听到的是出自曹操口中的“别闹”二字。那是什么语气?是喝止，更是爱怜-是无情，更胜多情。这样的旖旎风光，怎不使人浑然忘却了室外潜伏的战争阴云!

小乔用她的大爱用她的智慧用她的勇敢，忠实地履行着自己“不谈战争，只谈风月”的意图。哪怕是一杯茶，也要物尽其用发挥它最大的用途。于是，观众看到，一杯茶是如何拖延了曹操进攻的行程，一杯茶如何改变了曹操意想中的风向，一杯茶如何改写了战争的结果。与其说曹操输给了孙刘联军，不如说输给了一杯茶；与其说输给了一杯茶，不如说输给了一个女人；与其说输给了一个女人，不如说输给了人们对于祥和之爱的渴望。如此，小乔的坐论茶道，与孙尚香的分发汤圆一样，被导演赋予了更多的韵外之致和味外之旨。

二、颠覆中的故事悬念

同任何文学艺术一样，故事悬念也是电影艺术吸引观众的重要方面。除开上述所论女人戏加重之外，吴宇森还在已知和未知之间大做文章，整个颠覆了人们心目中固有三国故事的印象。其所用方法，或张冠李戴，或移花接木，或明修栈道，或暗度陈仓，或弃而不用，或巧妙改写。其审美效果在滑稽与严肃之间，或新鲜奇特，或惊诧莫名，或会心一笑，或别有感触。

暗度陈仓的联盟计。孙刘联盟是赤壁之战中的重要一笔，也可以说是战胜曹操的先决条件。早在诸葛亮出山之初，他就向刘备谈到了联合孙吴的重要性。“联吴抗魏”被当成刘备集团生死存亡的基本国策。上部虽然展示了孙刘集团的联合，但并没有作为重点。其重要原因是

《赤壁》的主角不是刘备甚至不是诸葛亮，而是周瑜。这也就必然导致《赤壁》的刻画重点要放到东吴一方。刘备集团及其主要人物除非不得已，多是作为背景而存在。但强弱过于悬殊又会导致结构布局的失衡。为了不至于冷落刘备集团太久，尽量维持孙刘联盟的格局，有些情节就需要改写。把敌我双方都明朗的孙刘联盟，转入暗中的做法，一方面暗示着孙刘既联合又斗争的发展态势，另一方面，又给曹操一种孙刘联盟破裂的假象，增强其麻痹心理。于是，我们看到，在还原历史真实的北兵伤寒

的背景下，曹操的“送鬼兵”引发了刘备一方士兵的被感染。这个一向以“仁”著称，信义著于四海的刘备，竟然明哲保身，率部回到了夏口。这样，刘备的“仁义”先被打了折扣，一直到赤壁决战的关键时刻，这支联军的队伍才突然现身，给了曹操致命的一击。直到此时，蒙在鼓里的观众才恍然明白了导演的意图，而银幕上的周瑜、诸葛亮、刘备却发出了会心的一笑。这个悬念的改写，既兼顾了曹孙刘三方的主辅地位，又考虑了观众的接受心理。

张冠李戴的连环计。无论从历史来看，还是从小说来看，赤壁火攻的先决条件之一就是庞统所献的连环计。然而，到了电影中，不惟庞统没有出现，而且这条著名的连环计还记到了荆州降将蔡瑁和张允的头上。虽然较之小说，电影的改编不算生动，但也是考虑到了叙事线索的单纯和集中，不至于枝蔓太多。同时，把连接各船的铁环变成可以随意抽插的拉板，既增强了曹操采纳这一计策的可信性，同时也给曹操逃生提供了可能性，还照顾到了蔡瑁张允熟悉水军的真实性。

弃暗投明的反间计。“群英会蒋干中计”是《三国演义》中非常精彩的章回，相较而言，电影表现得要平淡一些，但也更真实一些。史载，蒋干“有仪容，以才辩见称，独步江、淮之间，莫与为对”，是江东名士，而小说中周瑜却将共玩弄干股掌之间，是个十足的傻蛋，那岂不是连派遣蒋干的曹操也成了白痴!因此，吴宇森干脆大鸣大放地去表现反问计，还故意让周瑜给蒋干看那封假蔡瑁的信，而且明着告诉他不可信。周瑜越是如此，蒋干越是怀疑；蒋干越是在曹操面前表现得怀疑，就越使曹操不疑，这是人物心理上的斗智斗勇。此外，导演还把草船借箭与反间计整合到一起，在同一时空里上演了“借箭”与“除蔡”的场景。最后，吃了大亏的曹操以酒毒杀蒋干的一幕，较之小说的省略反而更真实一些。

明修栈道的火攻计与借东风。赤壁火攻是孙刘双方共同确定的破曹之计。《三国演义》为了凸显诸葛亮的神机妙算，让瑜亮二人百般斗智，故有后来的“借东风”一出。到了电影中，吴字森干脆把“火攻”挑明，对曹孙刘三方都不留悬念，而且还让诸葛亮把西北风可以转化成东南风的原因说明。这样“东风”也没了悬念。导演为什么对人们津津乐道的情节做了这样的简化处理呢?一是出于人物的真实性考虑。《三国志》中并没有“借东风”一说，而小说所写诸葛亮之种种神奇，又被鲁迅先生批为“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故电影平淡处理“借东风”比较合乎情理。二是要把表演的空间留给只身赴虎穴的小乔，以增加剧情的新鲜度。包括黄盖的“苦肉计”也一并弃而不用，恐怕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巧妙改写的瑜亮情。电影颠覆以往最多的还要算周瑜和诸葛亮的关系。因为《三国演义》影响之深远，在人们的心目中，周瑜是心胸狭窄的典型，他的“三杀”诸葛亮以及诸葛亮的“三气”周瑜，莫不是瑜亮斗法的结果，甚至也可看作孙刘双方既联合又斗争的一种体现，但并没有史实依据。电影在这方面既遵循史实，又做了合情合理的生发与演绎。把“既生瑜何生亮”式的遗恨，演变成惺惺相惜的生死之交。太战结束后，二人依依惜别的深情，恍然又一曲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和平与友爱，不仅淡化了战争的阴影，而且消弭了人与人之间的嫉妒。这就是吴字森式的友情解读。

三、吴宇森式的战争理念

那么，吴宇森为什么要对《赤壁》做出这样的颠覆呢?或许正源于他对战争的独特理解。如果说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那么，战争则是政治的最高也是极端形式。在吴宇森看来，战争无疑是一把双刃剑。无论义与非义，双方都会被斫伤，所以要尽量地避免战争，消弭战争的祸患。而消弭战争祸患的最好方式就是进行精神的拯救，而这样的拯救离不开女人的温柔若水及祥和之爱。女人戏分量的增加，不仅传达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甚至男女平等的价值观念，深刻诠释着吴宇森对战争的独特理解。

小乔在只身奔赴曹营前留下了一封给周瑜的信。在信中，她告诉周瑜她已怀了三个月的身孕，而且她给这个孩子起名为“平安”。是什么力量让一个娇美柔弱的女子生出这样不畏生死的勇气?是因为她不仅爱自己的孩子，也爱东吴的孩子、爱天下的孩子。她不仅要让自己的孩子平安着，也要让东吴的孩子平安着，让天下的孩子都平安着。这是怎样的一种人间大爱?大爱无言，大音希声!所以，曹操必然会输，他不是输给了一个女人、一杯茶、一场风，而是输给了人间之爱!

这种对于爱的呼唤充溢在剧情中，时时可见。决战前夕，孙尚香发给士卒的汤圆，寓意着士卒与家人的团团圆圆；孙权、鲁肃、诸葛亮、黄盖等人加到周瑜碗中的汤圆，无不寓意着对小乔母子平安归来合家团圆的期盼。那个为救孙尚香而牺牲的曹营小兵，孙尚香的承诺以及践诺也是带他回家。即如曹操鼓舞士气的讲话，也莫不打着“回家”的旗号。最后，曹操失败了。当三方主帅面对面时，电影把关云长的义释曹操改弦更张为周瑜的义释曹操，甚至还让关羽说了一句极其爆笑的台词“你过时了”。这样的处理是别有深意的。因为关羽的义释，报答的是一己的私恩，而周瑜的义释，解决的是集团之间的利益争端，所以周瑜对曹操说：“大家都输了。你走吧，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那满眼肆虐的大火，犹如人心底的欲望之火，可以毁灭一切，是否也能烧醒人们残存的理智，从而去思考其中的得失功过?佛经上说：欲念之人，犹如执烛。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斯言不谬!尤可回味的是结尾处，周瑜夫妇送别诸葛亮时，小乔深情地对牵着“萌萌”的诸葛亮说：“将来萌萌大了，不要让他上战场。”

一场由男人发动的关乎生死存亡的欲望之战，就这样在女人的美丽温婉和爱恋深情面前黯然失色。吴宇森以他独特的认知方式和导演艺术，割舍着耳熟能详的素材，解构着张冠李戴的故事，改写着固有的结局，放大着人性的光辉，颠覆着传统与现代，嘲讽着渺小与伟大，戏谑着滑稽与崇高。这种吴宇森式的对战争的独特理解，也许正是电影《赤壁》的看点与票房号召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