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

摘 要:论及李商隐诗歌,评论者过多关注的是它的朦胧美。对于它诗歌的残缺美,虽然一些研究者间接地提及到,却未能从正面详细地加以论述。本文把残缺美作为窥探义山诗歌的一种审美特征,重点从诗歌取景的角度,从笔下常态事物中蕴含的二元对立,以及诗歌中带有残缺韵味的旨意三个方面来评述。

关键词:李商隐 诗歌 残缺 悲伤 二元对立

残缺与完美相对,它的出现意味着缺憾,它的美丽意味着瑕疵。作为一种审美类型,则是一种非常态的,介于美丑之间的中间类型。

这里用它作为一种视角,来窥探义山诗歌的审美特征。其实对于义山诗歌的残缺美,一些研究者都间接地论及到了。吴经熊《唐诗概论·四季》论及唐末时的诗说:“唐末的诗十分酷似一个患着结核症的绝世美女,虽在相当距离之外,你可以私密的爱慕她,但和她发生恋爱是有关性命的。可是有时候,我们为了她的丰韵媚态而颠倒,觉得生死是无足轻重的事。”这种说法显然也适用李商隐。他的诗酷似一个绝世美女,但又患着结核病,这不是残缺么?王同书《枯荷·夕阳·萧瑟美》从“枯荷”(败荷)和“夕阳”(斜晖、晚晴、残阳、斜阳)等语象分析出“萧瑟美”是李商隐诗的特色。其实,这些事物给人的印象固然是萧瑟,但从本质而论,则是取于常态事物荷花、太阳,它的质地仍是美好的,而沦为现在的处境,与以前相比,从大的方面来说,则可归为事物呈现的残缺美。而根据格式塔心理学派外在世界与内在世界的“异质同构性”或者根据他诗歌以“心象熔铸物象”的特征,这种外在世界的变化恰与他反常的心态形成一一对应的关系,而李商隐那细腻、易于悲伤的性格,他冷落的身世,他才华虽高却终不被所用的经历,一旦移植于它眼中的审美视野,那些事物就会熔铸成打上个人烙印的残缺美类型,而这种残缺美往往形成“A与B”相对立的二元模式,其中A代表常态美或者优美、和谐、悦人心景的一面,而B则代表与之矛盾、对立、冲突,并使之走向不完美的一面。A与B相互碰撞,从而呈现出残缺美。具体说来,其诗歌残缺美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李商隐诗歌的残缺美,表现在他取景物的角度多为与常态事物相对照的带有残缺点的凋敝型事物,但又与丑相区别。因为这类事物的即将逝去或衰败,引起的往往是人的珍惜、留恋、同情或者是心境凄凉、悲伤之感。表现这种美的事物,植物有枯荷、败荷、衰荷、寒花、残花,为雨所败的牡丹、弱柳、幽草、黄叶、落花等,动物有秋蝶等,日常生活中有残灯、破镜等,取自太阳的则有夕阳、残阳、晚晴、斜阳等,这些事物分别与常态中娇娆多姿、娇艳欲滴的花朵,春日中亮丽的蝴蝶,依依的杨柳,繁茂的绿草,驱除黑暗的盏灯,给人带来希望与光明的太阳形成鲜明的两元对立关系。作者所取得的这些景物在常人看来都是不堪回首、病态的鉴赏对象,与常物相比,它带给人的是残缺的审美效应,给人的是萧瑟、悲凉的感觉,可李商隐却对它们情有独钟。

也许李商隐在现实生活中受到打击、排挤后而产生一种理想幻灭感,即使有苦苦追求的执著精神,可他的精神毕竟发生了裂变,他与美好的现实拉开了距离。一种自恋感使残缺的事物沉浸在其潜意识里,并分担他日益沉重的精神压力,两者逐渐在情感上发生了共鸣。《夜冷》中“一夜将愁向败荷”,主人公与败荷可谓同病相怜,一个是满腹愁绪,一个是华年不再,变得衰败。在这寂寞的夜晚,作者向败荷倾诉着自己的心事。《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中,牡丹为雨所败,先期零落,却无蝶为其收蕊,与先前“浪笑榴花不及春”时繁盛喧闹情景形成一种二元对立模式,二者碰撞产生出让人慨叹其命运的残缺美,这种残缺恰恰又反映到李商隐自身。而《落花》中的落花,《花下醉》中“更持红烛赏残花”中的残花,它们的处境均非昔日的繁盛,其现状令人怜悯、顾惜,这种残缺又可与作者伤其自身联系起来。至于取自太阳的夕阳、残阳、晚晴等,他们所蕴含的残缺美实际上都可归纳入《登乐游园》中状写夕阳之况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两句,因为不管“人间重晚晴”还是“夕阳无限好”,作为共同特征,“晚晴”与“夕阳”都与朝阳形成鲜明对立关系,它们虽释放着光和热,而且也有可能受到人一时的青睐,但给人的缺憾是:黄昏己经来临,美好时光是那样的短暂,它就要日薄西山进入漫漫长夜了。而夕阳作为自然景物产生的缺憾给人的言外之意则是慨叹身世感,迟暮之感,以及国运衰颓的伤悲。至于幽草虽能得到天意的垂青,可在人间仍会无人赏识,而秋蝶已无往日的端丽。至于残灯、破镜给人的无疑也是凄凉、落寞之感,相对常态下的光明、温馨、圆满,它们给人的感觉是残缺。而这种对立显然也是源于作者敏感、独特的心灵。这种非常态事物产生的残缺美正是在它与常态事物的对比、碰撞中结晶而成。

其次,李商隐诗歌的残缺美还表现在他笔下的事物、人物虽取自常态:即在世俗人眼里看来是完美的事物、人物,然作者却源于独特内心,开掘出它残缺的一面,并与它颇受赞赏的完美一面形成二元对立关系。表现这种美的事物,类别繁多,植物有梅花、石榴、槿花、柳、杏花、荷花、李花、菊花、朱槿花等;动物有蝶、鸳鸯、凤凰、流莺等:人物有嫦娥、贾生、诸葛亮等;另外还有圆月等自然景物。这类事物固然有美好的一面,然李商隐着重突出的却是它们的残缺美。

如梅花在常人看来是高洁的,是可以聊寄相思,赠寄远人的。《西洲曲》云:“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王安石则云:“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林和靖则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而义山《忆梅》中却云:“寒梅最可恨,常作去年花”。春天是万物复苏、花儿开放枝头的季节,作者希望折几朵梅花,以慰相思,可梅花在十一二月间已开过了,留给自己的无疑是难言的惆怅。因而梅花的这种早秀便成为与其高洁美丽相对立的残缺。言外之意是梅花开不逢时,难以得到赏识,这恰是作者自身的隐喻。这在他另一首《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得到更加明确的印证。作者见到“匝路亭亭艳”的梅花,引起的不是由衷的赞叹,而是“非时褢褢香”、“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的悲叹。这种“美丽/开不逢时”的二元对立所产生的残缺与李商隐本人“风华正茂/不为所用”的二元对立所产生的落寞感构成对应关系。

石榴在常人看来可谓是既有容颜又有美味,称得上是完美无缺了,可作者却在赞赏它“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后,挖掘出它不能“碧桃一千年”的容颜易逝的残缺。柳在春天是那样的风光,“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可在秋天给人的却是“已带斜阳又带蝉”的衰败。蝴蝶翩翩欲飞,绕于花丛,颇有口碑,杜甫诗云“流连戏蝶时时舞”,杨万里诗云“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而李商隐笔下它却成为“孤蝶小徘徊”的寂寞者的化身:流莺清脆婉啭的歌声让人羡慕,而在李商隐笔下却成为“何枝可依”的无人赏识的对象:圆月一向象征团圆、吉祥、美好,清代纳兰性德的词云“衔恨愿为天上月,犹得时时向郎圆”,可在李商隐的笔下却成为“未必圆时即有情”的缺憾。至于人物,嫦娥作为神话中的原型,可谓家喻户晓,已被奉为美的典范。而李商隐《嫦娥》中“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清天夜夜心”却让人看到她寂寞、孤独的一面;诸葛亮可谓智者的化身,李商隐却突出他“梁父吟成恨有余”的不能挽回蜀国灭亡命运的残缺点。

总之,这些常态事物在作者笔下已不复完美,他们都存在着与完美相对立的残缺面,好像自然界乃至社会本来就是一个不复完美地世界,而是处处充满着缺憾。然而这决不是出于对完美的嫉妒,把自己的烦恼带给了自然界乃至社会,而是一种自怜情结迫使他把外物人化、心化了,因而这种与完美相对的残缺也正是他与自然界乃至社会沟通的桥梁。他通过残缺这个桥梁,在常态物身上发现了与自己相似的一面,一定程度上释解了自己内心因冷落的身世、家事而积累的伤痛感,并从侧面肯定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再次,李商隐诗歌的残缺美还表现在他诗歌中带有残缺韵味的旨意。这种旨意可归入“A与B相对立”的二元模式。在其生活中有许多美好的画面,而残缺的存在,最终使画面呈现灰色的斑点,由此引起的是深深的叹息,失意或者落寞之感。如《池边》:“玉管葭灰细细吹,流莺上下燕参差。日西千绕池边树,忆把枯条撼雪时。”先是描绘了一幅莺飞燕舞,乐声轻扬的春日娱乐图,岂料还未沉浸其中,作者便转入夕阳西下的萧瑟晚景,并以记忆中一幅万物萧条,大雪纷飞的冬景收笔。这种鲜明的对比犹如给人头上泼了一瓢冷水,使人从高兴迅速转入了凄凉状态。《即日中》“夭桃唯是笑,无蝶不空飞”绘出了一幅桃花绽放,笑对春风,蝴蝶翩翩起舞,软语嬉戏的春日胜景图,而下文人类的世界却正与此相反。“几家缘锦字,含泪坐鸳机”把妇女锦书难托,空余泪痕的寂寞失意感栩栩然状写而出。上下文对立蕴含的旨意正是残缺,它引起的是人的叹息乃至悲伤。《无题二首》(其一昨夜星辰昨夜风)“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呈现了一个在觥筹交错,酒暖热烈的宴会上,两人虽有间隔,却能心灵相通的温馨场景,给人以美好的遐想。然下文“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累转蓬”却交待了作者身不由己,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悲哀,两者谐和的愿望最终化为泡影。《西亭》中“此夜西亭月正圆,疏帘相伴宿风烟。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鹤从来不独眠”,诗文中与皎洁的月亮相伴的却是失偶难以入眠的孤独的主人公。《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得观》前两句“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极力渲染京城观灯的热闹场面,而与此相对的却是:“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的有灯不能观的怅恨,两者对应产生的是诗人的失意、落寞感。从以上列举的实例中可以归纳出这种从整体上呈现残缺韵味的旨意也应该是残缺的一种类型。

总之,残缺是李商隐诗歌的一种审美特征,只是他如此固执地耽溺、玩味、沉浸于他所惨淡经营的这个残缺的世界,不能不说是义山性格的某种弊病,甚至给人留下变态者的口风。但从理解的角度,如果进入这个世界,可能会感到它是现实的写真,是基于作者悲伤心态的正常反应,从而为其处境而惋惜感叹,并会深深地爱上它。残缺不应成为我们理解李商隐诗歌的一种心理障碍,相反应该成为我们破译李商隐诗歌的一种密码。

(张广坤 山东菏泽 鄄城一中高三语文组 274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