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女神的笑靥

2009-06-13

成才之路 2009年12期
关键词:突围

张 洁

摘要:中国文学文本中,女性情谊一直在男权中心主义的压制下被歪曲,抑或以贬义的叙述被加以否定,甚至是根本不予涉及。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女性主义写作高潮迭起,女作家们冲破了种种男权中心话语的压制,勇敢地正面抒写了确实存在的女性情谊。陈染的长篇小说《私人生活》就是其中的突出代表,本文试图通过对作品中同性情谊的分析,探讨女性主义对男性的虚化和男权中心主义的突围。

关键词:女性情谊;男权中心主义;虚化;突围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这样阐述:“女人并不是天生的,女人是后天造成的。”这就意味着性别这个分类概念不仅表明“我”的躯体拥有一套男性或女性的性征,同时还表明“我”必须是一个性角色。性角色即隐含着它必然受到一整套的性观念的规约,而这规约又总是浸淫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逃脱不了文化的束缚。毋庸置疑,在父权制度及其文化数千年的统摄下,女性意识及其话语由母系时代的显赫一时渐渐遭逐,形成了所谓的菲勒斯(phallus)话语中心,即男权中心话语。同样,作为悠久文明代表的中国,女性话语被男性中心话语压迫到了已然沉默的状态,“女人”被涂抹得色彩驳杂,面目全非,女性真实的情感和生命被无情地遮蔽。于是,女性主义写作试图突破男性中心话语的压制,从而恢复女性的真实面目。

正如乔纳森·卡勒所说,“男性批评家们把女性之间的关系看做是邪恶和不自然的,他们同意兰色姆的恐惧,即女人的团结威胁着男性统治和男性特征。”因此,在中国古代,女性之间的同性情谊不仅在实际生活当中被否定,而且在文学创作中也是注定要被隐匿的。戴锦华说道,“在男性历史(history-his story)沉迷于编织‘英雄惜英雄的男性神话的同时,女性却被一再地被书写为互相妒忌和排斥的分裂群体,以使她完成被要求和限定了的‘镜子作用——‘几千年来妇女都好像用来作镜子的,有那种不可思议的、奇妙的力量能把男人的影子反照成原来的两倍大。——反照出男性的宽阔胸襟和非凡力量。……女性之间呈现出来的,是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互相提防,彼此算计,‘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历代文人更是大肆渲染后宫之争(这种津津乐道多少带点阴暗心理);直到《金瓶梅》,可谓登峰造极:众多女性为获得一个男人的欢心,用尽心机,争得你死我活,结果却两败俱伤,还蒙上了淫荡下贱的恶名,受人唾骂——这样一则男性叙事文本,居高临下,嘲讽女性的咎由自取。各类报纸、小说、传记等似乎也在反复印证和加深这种印象:‘女人对女人是很严酷的,女人不喜欢女人。”

而到20世纪90年代,中国当代一批前卫、先锋的女性作家吸收了西方的相关理论,她们高涨的女性主义写作却勇敢地突破了这一禁锢,这些女作家们在文学创作中大量抒写了女性之间的同性情谊,以此来“虚化”男人。这些作品都营造了一种单一的纯粹女性世界,从而来驱逐男性,把男性放到一个“空缺”位置。作为当代女作家楚翘的陈染曾在公开场合宣称:“女人之间的沟通,比起与男人的沟通障碍要小一些,她们的性别立场、角度以及思维方式、感知世界的方式,都更为贴近。”她的长篇小说《私人生活》里对女性情谊的陈述特点鲜明,具有很强的代表性。

《私人生活》围绕主人公倪拗拗看似畸形的情感世界展开,文中对女性情谊的陈述主要通过三种形式来表达:第一种是母女情谊,第二种是女性同性恋情谊,第三种是宽泛意义上的姐妹情谊。

一、 母女情谊

母亲形象其实是陈染对同性关系的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流露。在这层关系的分析中我们不能忘记的是作者自身生活的经历,由于父亲缺席,作者自小跟母亲生活在一起。按常理来说,作者笔下应该更多地抒写母女关系的相亲相爱,可恰恰相反,陈染笔下的母女关系永远是紧张而荒诞的。

《私人生活》的母女场景,从表面上看,也是同类书写的泛化。母亲看上去是一个窥视者、监视者、情感敲诈者。在父亲离席的家庭里,母亲与倪拗拗相依为命,母亲将压抑的情感转化为对她加倍的关爱和控制,这往往就导致母女之间的窥视与反窥视、控制与反控制。在母亲眼中,理想的女儿形象应当是乖巧伶俐、温顺柔弱、惹人怜爱的;而女儿作为独立的个体,自有她自己的思想与生活方式。由于对母亲与生俱来的依赖感、信任感及畏惧感又往往使她把真实的自我掩藏起来,以博得母亲的青睐与关爱。因此,一旦其中一方没有扮演另一方所期待的角色,亲密的母女关系就会演变为对峙的母女关系。在这种紧张的对峙中,女儿的愿望、情感、心智被扼杀。但有时候,作品中那个失去丈夫的弱小的母亲又很单纯、柔弱,她需要女儿男性般的呵护。这时母亲仿佛成了“我”的孩子,她有时甚至表现出孩子般的固执和任性,她怀着强烈的占有欲在情感上依赖于“我”。

这可以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来解释:母女之间总是横亘着厄勒特拉情结(或曰女性的俄狄浦斯情结——恋父),这是男权社会里典型的话语。因此母女之间在潜意识层面总是相互猜忌、相互争夺,即处于争夺“父亲”对自己的爱的状态。这一理论质疑母女之间能够存在着真正意义上的温情(即心灵的交流与依赖)与友谊的可能,这也就验证了上面作出的结论:菲勒斯中心主义话语对女性情谊只是“精神分析作为一种再经典不过的男性的、关于男性的话语”,是从理论的角度去阐释罢了。而进行更深层剖析后,我们可以看到,《私人生活》正试图让母女情谊(一种充满温情的真正的心之交流与依赖)在女性的话语中重返。

《私人生活》中的母女关系是朋友式的。在作品里,女主人公倪拗拗与母亲之间流露着一种深深的默契。母亲细致地关心着女儿生理和心理上的发展。例如,当T先生要母亲“带我(倪拗拗)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我的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残缺”时,母亲向T解释说,“拗拗她还是个孩子,她没想什么。她不过是长了一张敏感而偏执的脸孔,她过于腼腆和羞涩。”从母亲简短点出女儿“症结”可以发现,母亲对女儿的不仅仅是了解,更是心灵深处的认知。因此,这种母女之间的关系也是与传统意义上的“慈母爱女”的母亲神话不同,它更似女性同盟:母女二人以同盟者的默契,互相依赖、互相鼓励,共同对抗着父亲的霸权统治。这是心灵深处的交融。

陈染用十分诗意的笔调将这种温暖勾勒:“这个我行我素的女人(倪拗拗的母亲)仿佛在自然之雨和生活里黑暗之雨的双重压力下,寻求着光明。她把远处的那个被淋湿的小女儿的身体,视为一团大水中的火苗,那‘火苗使她在人生的这一场大戏台上,跳着精神的与物质的双重脚尖舞。”所以,作为母亲,她才会对女儿反抗父亲的激烈举动予以理解:当倪拗拗怒剪父亲的裤子后,“母亲并没有立即喊我回家,劈头盖脑地教训我一通”“母亲自始至终没有为此教训我,好像我从来没有剪过裤子”。母亲疼惜女儿,为了让自己死后女儿不致寂寞而考虑给女儿找个父亲,让女儿今后的生活有个依靠。

同样,倪拗拗对母亲也是充满了爱护与关怀:家里修建厨房,父亲冲着母亲请来帮忙的工人发脾气,使得母亲为难尴尬,“我(倪拗拗)发誓将来一定嫁给一个会盖厨房的男人”。在这里,倪拗拗对母亲的关爱越过了一个只懂得向母亲“寻求庇护”的传统的“小女儿”而激荡着强烈的女性间的关切与爱怜。

二、 同性恋情谊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提出了她著名的“双性同体”理论:“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在男人的脑子里男性胜过女性,在女性的脑子里女性胜过男性。最正常、最适意的境况就是在这两个力量一起和谐地生活,精神合作的时候。若是男人,他脑子里女性那部分一定也有影响,而一个女人也一定和她里面的男性有来往。”这种精神上的“双性同体”导致女性在生理上也必然存在着一个“女性同体”——同性恋。

对同性恋最具启发性的是西蒙·波芙娃的《第二性》,在书中她分析了同性恋对于女性的意义及其特征。西蒙·波芙娃说,女人因为在两性关系中处于劣势,而心情恼怒;而当女人独自一人时,她又不能真正创造“另一个我”。同性恋的意义在于:“女人希望以此方式,在自己为‘物之景面下,找得自我之体认;但她将试着在她的‘另一我中找获自己”。所以女性对自己的认识,是通过另一个女人的镜像作用完成的,“唯独当她手指摸索一个女人之身,而此女人亦同样摸索她,‘镜子之奇迹才能成全”。并且,波娃对女性同性恋的特征作了精确阐述:“女人之间的爱则是冥思的;爱的目的不在于占有对方,而是逐渐透过她而重新创造自己;‘隔离被废弃,没有斗争,没有胜利,没有失败,在彼此相等的取予中,各自既是人,亦是物,即是主,亦是仆;‘双重变成了‘相互。”

上述同性恋理论给予文学创作一种启示:提倡一种“女性之爱”的写作已成为可能,既然抛弃男性,女性同样可以建立起自己的爱欲对象,那么可以在作品中放逐男性,从男性那里夺回自己的身体。

《私人生活》完全克服了破坏文明禁忌的罪恶意识,接受了同性之间的亲密关系。书中描写了倪拗拗和一个叫禾的寡妇的情感历程。在这种奇异的情感生活中,倪拗拗对自己与男人交往深感惭愧,她认为这是“堕落”。她要脱开男人,大声对他说“我不需要你,我一点也不需要你……。”

陈染用抒情的笔调,对倪拗拗与禾的同性之爱作了精致的刻画。这种对女性生命和性的体验的描写,清楚明白地昭示着女性之间情欲交融的“爱”的确实存在,标明了作家言说方式的重大转变。传统写作中的男性形象被淹没了,女性真正成为作品的中心。

男性一向自居为至高无上,他作为一个性别群体所占有的历史、社会、生活主人的地位,使他对性对象的选择更多的是出于“一种生活方式”的享乐性质。例如在中国历史上,无论皇帝大臣还是豪门贵族、官吏商贾,都有像蓄养妻妾一样蓄养男嬖的行为与记录,美其名曰:“雅好男风”。反映在文本中,即是薛蟠对柳湘莲的“爱”、西门庆的娈童等等。然而对女性而言,男权社会的强大伦理观念已经规定了她选择的性对象只能是异性,否则便被斥为病态或邪恶。于是几千年的文字记载里,女性之间的所谓“爱恋”总是充满了叙事的贬义或根本不被涉及。因此可以说,陈染揭示了女性同性恋的女性生存之“真”,她借倪拗拗与禾寡妇的同性恋之情实现了对男性话语霸权的勇猛的突围。

三、 姐妹情谊

女性文学有关“姐妹情谊”或“姐妹之邦”的讲述,是伴随着急剧变化的、充满了“断裂”与“再生”的转型社会,伴随着女性意识成长的高度和女性精神解放的程度,在承受着转型社会女性特有的焦虑和内心分裂之中,播撒在一些女性文本的深层。它们无疑代表了写作的女性对男性中心价值的窥破,在对同性求索中观照和建构女性自身,从而体现一种女性文化理想。

虽然陈染在《私人生活》里对姐妹情谊的陈述相对其相关的小说而言是十分薄弱的,但透过倪拗拗与母亲及奶奶的关系,透过倪拗拗与禾——禾既是倪拗拗的同性恋对象,也是她的“同性朋友”的对象——的关系,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作者对男权话语霸权的否定和突围。

奶奶,“是我(倪拗拗)和母亲的忠诚的同盟”,在倪拗拗的家里,她表面上做着不偏不倚的调解、统战工作,实际上她心中非常有数,倾向性非常明确。她对父亲表面上的顺从是为了保护母亲与拗拗。于是父亲在识穿了这一切之后,把奶奶给撵走了。父亲的这一行为验证了男性的兰色姆恐惧的存在。父亲正是害怕女性之间的团结对自己男权的统治和男性的特征造成的威胁而实施这一措施的。

而禾与拗拗之间不仅有着暧昧的同性恋倾向,而且在文本中我们还可以看到类似男性之间“惜英雄重英雄”的情愫。“无论什么事,只要能够与她(禾寡妇)分担,所有的激动或困惑都会烟消云散。禾在我(倪拗拗)心目中永远是一个心照不宣的最亲密的共谋者。”“只要她(禾寡妇)在我(倪拗拗)身边,即使她不说话,所有的安全、柔软与温馨的感觉,都会向我围拢过来……”倪拗拗与禾寡妇之间相互欣赏、相互吸引。禾的声音(“有着美妙的性磁场音质”)、禾的五官和仪姿(“逸丽、妩媚”)、禾的眼睛(“黑陶罐一般闪闪发亮”)、禾的额头(“平滑而宽阔”)、禾的腿(“母鹿一般的”)、禾吸烟斗时的仪态(“清馨、优雅,是一种来自高贵的颓废”)……总之,禾的一切都是倪拗拗欣赏和仰慕的对象。而禾也是无限地包容和宠爱着倪拗拗的:“无论何时,她(禾寡妇)对我(倪拗拗)都只有祝福,对我仇恨的人只有咒语。”当倪拗拗剪烂父亲的裤子后,她说,没什么,不用怕。“肯定是那只剪刀拼命拉住你的手,它自己剪的,是吧。”她对拗拗说,“你的眼睛很好看”“你长大了,肯定是个漂亮女人”“你记住,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和你一起分担……”。她们一起阅读依蕾的诗,一起分享着彼此的痛苦和烦恼,倪拗拗的每一个成长记忆里都充满了禾的抚慰。例如:她剪了父亲的裤子之后、她发高烧之后、她有了第一次性经验之后、她遇见自己第一个恋人之后、她意识到母亲有了严重的疾病之后、她做了噩梦之后……她第一个想到的总是禾,第一个想见到的也总是禾。因此,当禾意外死亡之后,禾的影像与关注仍然会不断地在倪拗拗的梦境与幻想里重现。

这里的女同性爱,远比男性兄弟情谊表现形式要真挚要强烈得多。这既表明女性对两性关系不平等、不自由现状的不满意,同时也是对统治秩序的最根本的一种批判。

四、 结语

陈染的《私人生活》是中国当代前卫的女权主义作品的代表,在这些作品里,长期处于社会和历史边缘的女人及女性空间已成为作品的中心。男人在这个空间里不仅作为情节性因素被放逐了,而且作为文化因素也被放逐了。在女权主义作品所营造的女性世界中,男性是无法侵入的,这完成了对男性力量的“虚化”。中国当代女权主义作家们,终于以女性特有的写作策略,在同性恋中完成了对男性中心的反叛。正如戴锦华所说:“在我们当前的语境中,它具体为女作家写作个人生活,披露个人隐私,以构成对男性社会、道德话语的攻击,取得惊世骇俗的效果。因为女性个人生活体验的直接书写,可能构成对男性社会的权威话语、男性规范和男性渴望的女性形象的颠覆。”我们已经看到,美丽女神的侧脸笑靥,相信不久的将来,她会迎面与我们招手。

参考文献:

[1]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

[2]何春华.男权中心话语压制下的陈述与突围[J].华南师范大学学

报,2001(2).

[3]禹建湘.以同性之爱来“虚化”男人[J].德州学院学报,2003(5).

[4]宋晓萍.女性情谊:空缺或叙事抑制[J].文艺评论,1996(3).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猜你喜欢

突围
成功突围的中美建交
堵车“突围”记
学员团突围战(中)
学员团突围战(上)
“稀有气体”刘成城的少年突围
看这家医院如何突围
上微突围战
从雾霾中突围
饿了么突围
第二部 资源“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