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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相知有素的老朋友:陈独秀与胡适

2009-06-10张家康

世纪桥 2009年8期
关键词:陈独秀胡适政治

张家康

陈独秀与胡适,是《新青年》的两员主将。当年,他们都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因发动新文化运动而相识,成为志同道合的盟友。在近30年的交往中,他们有过愉悦和快乐,也有过误解和分歧,然而,究其一生终不失为一对相知有素的老朋友。

陈独秀:“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

上海亚东图书馆经理汪孟邹是他们的共同朋友。1915年9月,陈独秀在上海创办《青年》(后改名《新青年》)杂志,以科学与民主的呐喊,吹响了新文化运动的号角。此时,胡适正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书,也跃跃欲试鼓吹新文化运动,并在长诗《送梅觐庄往哈佛大学》中,提出文学革命的口号,“新潮之来不可止,文学革命其时矣。”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陈独秀通过汪孟邹而认识大洋彼岸的胡适,每当《新青年》出版一期,便让汪孟邹将它邮给胡适,还让汪孟邹向他约稿:“拟请吾兄于校课之暇担任青年撰述,或论文,或小说戏曲均所欢迎。每期多固佳,至少亦有一种。”汪孟邹受陈独秀之托,三番五次去信胡适,转达陈独秀的殷情期望:“陈君望吾兄来文甚于望岁,见面时即问吾兄有文来否”。“陈君盼吾兄文字有如大旱之望‘云霓”。信中甚至有嗔怪之意,“何以至今仍然寂寂”,“陈君见面必问,炼(即汪孟邹,作者注)将穷于应付也。”

浩渺碧波的太平洋,已难以阻隔两颗息息相通的心。第二年,他们之间便开始书信来往。胡适告诉陈独秀:“今日欲为祖国造新文学,宜从输入西欧名著人手,使国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观摩,然后乃有自己创造之新文学可言也。”陈独秀将胡适所译俄国短篇小说《决斗》在《青年》刊出,并在信中说:“中国百病,根在社会太坏,足下能有暇就所见闻论述美国各种社会现象,登之《青年》,以告国人耶?”

他们互相切磋文学革命的问题,胡适提出具体而又激进的八项主张:“(一)不用典。(二)不用陈套话。(三)不讲对仗。(四)不避俗字俗语。(五)须讲求文法。(六)不作无病之呻吟。(七)不摹仿古人。(八)须言之有物。”陈独秀连去二信,表示赞叹:“以为今日中国文界之雷音。”并指出:“文学改革,为吾国目前切要之事。此非戏言,更非空言。”盼望胡适“切实作一改良文学论文,寄登《青年》。”

次年1月,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飘洋过海,转到陈独秀的手中,很快便登载在《新青年》上,这篇文章对八项主张作了调整:(一)须言之有物。(二)不摹仿古人。(三)须讲求文法。(四)不作元病之呻吟。(五)务去烂调套语。(六)不用典。(七)不讲对仗。(八)不避俗字俗语。后来胡适回忆:“陈独秀先生是一个老革命党,他起初对于我的八条还有点怀疑。……但独秀见了我的《文学改良刍议》之后,就完全赞同我的主张。”

读过《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极为振奋,特意在文后的跋语中说:“今得胡君之论,窃喜所见不孤。白话文学,将为中国文学之正果,余亦笃信而渴望之。吾生倘亲见其成,则大幸也!”作为响应,他很快便发表《文学革命论》,态度更果敢更坚决,“自文艺复兴以来,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亦有革命,伦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学艺术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兴而进化。”中国“文学革命之气运,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

《文学改良刍议》发表后,胡适依然远在大洋彼岸,为撰写博士论文已是心力交瘁。所以,国内蓬勃兴起的文学革命,他也只能隔岸观火了。这时,温柔敦厚、胆怯怕事的他却遇到了麻烦,那班留美朋友中“保守分子的反对”,已到了不依不饶的程度,为敷衍他们的纠缠,竟给陈独秀去信,表示文学革命的事,“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陈独秀则不然,他义无返顾、一往无前,明确答复胡适:

“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胡适在《四十自述》中说,陈独秀“这样武断的态度,真是一个老革命党的口气。我的一年多的文学讨论的结果,得着了这样一个坚强的革命家做宣传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为一个有力的大运动了。”他甚至感叹道:“当年如果不是陈独秀如此不容讨论余地,文学改革,白话文就不会有如今效果。”

胡适:“想不到仲甫越来越左倾了”

1917年1月,陈独秀被聘为北京大学文科学长。履任之初,他便向北大校长蔡元培推荐胡适任文科学长,并致信胡适:“弟荐足下以代,此时无人,弟暂充乏。孑民先生盼足下早日回国,即不愿任学长,校中哲学、文学教授俱乏上选,足下来此亦可担任。”此时,胡适虽已完成博士论文和口试答辩,可是,导师杜威因不谙“汉学”,对他的论文不甚了了,因此,他的考试没能顺利通过,而要想重新得到学位,至少也得等两年。

恰恰此时的胡适为文学革命已和朋友们处的很不愉快。如今,照陈独秀的意思,只要他愿意回国,北大教授的头衔就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胡适是个聪明人,立即作出了既便宜又明智的选择。他向导师杜威告别后,便踏上回国的路程。

他任北大教授时,只有26岁,可谓翩翩少年,英姿焕发。不久,又加入《新青年》的编辑行列,成为这个群体的重要成员。

次年1月,《新青年》编辑部约定,须遵循“二十年不谈政治”的方针。但是,作为职业革命家的陈独秀在面对实际政治问题,又“怎么该装聋作哑”呢?那么,怎么解决这一矛盾,而又不违背自己所允诺的约定呢?胡适后来回忆说:“我的政治兴趣甚浓的朋友们如陈独秀等人,”对“不谈政治”的方针,“并不太热心。因此他们才创办这个新周刊《每周评论》,来发表政见,批评时事和策动政治改革。”他还说:“这张小报的发行原是尊重我只谈文化、不谈政治的主张。”

他们都是文思泉涌的作文大家,文章都写得精妙绝伦。胡适作文时,桌上摆满了参考书,注意做到旁征博引、言之有据。陈独秀写作时,案上仅一叠稿纸、一块砚、一支狼毫,写起来如笔端走龙、一气呵成。

这一期间,陈独秀的文章特别多,多是涉及敏感的政治问题。他的《驳康有为(共和平议)》的长文,肯定和赞扬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前途远大,其影响于人类之幸福与文明,将在十八世纪法兰西革命之上。”“这种革命,在政治上算得顶有价值的事体。”

读过这篇文章后,胡适吃惊地说:“想不到仲甫越来越左倾了。”他担心陈独秀将会走得更

远,《新青年》不谈政治的方针,将仅仅是一句空话。

果不出所料,陈独秀发表了大量针砭时政的文章,为即将到来的五四运动做了充分的思想、舆论方面的准备。五四运动爆发时,胡适正在上海,为他的导师杜威作翻译。陈独秀来函通报时,胡适很不高兴,表示反对采取罢课的方式,一再要求学生复课。复课不成,又提议把北大迁到上海,以避事端,发起征求意见签名时,傅斯年、罗家伦都签了名。陈独秀对这一举动非常不满,但是,碍于情面,不便争执,只得将傅、罗叫去,批评了一顿。

五四运动时,陈独秀因散发《北京市民宣言》而被京师警察厅逮捕,后经多方营救出狱。这位民主与科学的斗士,便又投入战斗。他在《新青年》发表《本志宣言》,主张把有产者的政治,变为不受财产限制的政治,鼓吹“真正的民主政治”即“民众运动”,以实现社会的大变革。

胡适也在这期发表《新思潮的意义》,一面鼓吹“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一面又说:“十篇《赢余价值论》之类,不如一点研究的兴趣,十种《全民政治论》,不如一点独立思考”。显而易见,胡适对马克思的剩余价值(旧译赢余价值,作者注)的理论,不是“输入”,而是排斥。他所不屑的《全民政治论》,正是陈独秀在《本志宣言》中所张扬的“民众运动”论。胡适所信奉的是杜威的实验主义,不主张人民参与的社会大变革。当然,他也呼喊“改造”、“解放”和“进化”,但那都是采取改良的办法,是“一点一滴的”去进行。

胡适:陈独秀“又碰到了一批搞政治的朋友”

北大因新文化运动而发生,的变化,遭到守旧派的忌恨和非难,于是,陈独秀便成为众矢之的。他们罗织罪名,讹传流言,以将其排挤出北大。1919年4月8日晚,蔡元培在各方压力下,提前召集文理科教授会议,以教务总长总理文理二科,让陈独秀体面地失去文科学长职。胡适是不赞成这样做的,他说,所谓陈独秀“私德太坏”,都是“小报所犯,道路所传,”他对蔡元培等“学界领袖”,将此无稽之谈“视为铁证”而惊诧不已。时隔十六年,胡适在评论此事时,还不遗憾地说:

“独秀因此离去北大,以后中国共产党的创立及后来国中思想的左倾,《新青年》的分化,北大自由主义者的变弱,皆起于此夜之会。独秀在北大,颇受我与孟和(英美派)的影响,故不致十分左倾。独秀离开北大之后,渐渐脱离自由主义者的立场,就更左倾了。此夜之会……不但决定了北大的命运,实开后来十余年的政治与思想的分野。”

陈独秀离开北大来到上海,摆脱了周遭保守势力的纠缠,他的思想更是汪洋自恣,无羁无绊,他的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也正是在此时确立的。

1920年始,《新青年》已不仅宣传民主主义,还宣传社会主义,读者也由青年知识分子扩大到工人。胡适对此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很少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实在推脱不了,也仅仅是写几首应景诗而已。

《新青年》的政治倾向已如磐石之坚。蔡和森称之为:“仲甫同志倾向社会主义以后,就由美国思想变为俄国思想了,宣传社会主义了。”这里说的“美国思想”,指的便是胡适宣传的杜威实验主义。《新青年》的两员主将,如今却以两个营垒的对手,开始论战和较量,昔日志同道合的愉悦时光,恰似流水落花春去也。

陈独秀试图寻找一种方法,以维持《新青年》现状。他致函在北京的李大钊、胡适等,对《新青年》的编辑问题提出三条意见:“(一)由在京诸人轮流担任;(二)由北京一人担任;(三)由弟在沪担任。”这时,陈独秀正在上海筹组中国共产党,当然不会放弃《新青年》,以使它成为宣传马克思主义的阵地。

《新青年》的变化使胡适难以接受,他在《口述自传》中说:“在上海陈氏又碰到了一批搞政治的朋友——那一批后来中国共产党的发起人。因而——《新青年》杂志就逐渐变成个中国共产党的机关报;我们在北大之内反而没有个杂志可以发表文章了。”

陈独秀知道,他的三条意见能否通过,胡适是关键,所以,不得不去信承认:“《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弟近亦不以为然,陈望道君亦主张稍改内容,以后仍以趋重哲学文学为是。但如此办法,非北京同人多做文章不可。”他还是希望胡适等人“多做文章”,以继续维持和扩大《新青年》的社会影响。

胡适十分清楚,《新青年》的政治方向已不可逆转。他回信答复:“北京同人抹谈之工夫,决赶不上上海同人染浓的手段之神速。”并提出了解决分歧和矛盾的具体办法:“1、听《新青年》流为一种有特别色彩之杂志,而另创一个哲学文学的杂志,……2、若要《新青年》‘改变内容,非恢复我们‘不谈政治的戒约,不能做到。……孟和说,《新青年》既被邮局停寄,何不暂时停办,此是第三个办法。”

陈独秀接信后,非常生气,认为胡适要另办杂志,旨在反对他个人,而更令人可气的是,陶孟和居然还提出停办《新青年》。他简直忍无可忍,立即给陶孟和去信,宣布和其断绝朋友关系。围绕《新青年》编辑方向的争论,陈独秀和他的一班自由主义倾向的朋友们的分裂,已是怎么也避免不了的了。

1922年5月,胡适创办《努力周报》,提出好人政府和联省自治的主张。陈独秀及时撰写《对于现在中国政治问题的我见》,指出联省自治是“完全建设在武人割据的欲望上的”,“与其说是解决时局,不如说是增长乱源”。明确提出打倒军阀列强,“使中国成为真正的独立国家。这才是目前扶危定乱的惟一方法”。这篇文章最先在《东方杂志》发表,一个多月后,陈独秀又将之寄予胡适,而胡适收到文章后,立即把别人的文章抽出,全文刊出陈独秀的文章。胡适之所以这样做,并非有什么雅量,而是有意引发“联省自治”的争论。

非但如此,胡适还在《努力周报》发表《联省自治与军阀割据——答陈独秀》。他告诉陈独秀:“中国太大了,不适于单一的政治组织。”军阀割据的根子在“集权主义”,要解除中国的病根,就“在于增加地方权限,在于根据省自治的联邦制。”似乎“联省自治”是贴灵药。

陈独秀自然不能同意胡适的观点,他在《向导》(周报)上发表《联省自治与中国政象》,点名批评胡适等人的观点。他说:现在中国是“大小军阀各霸一方”,中央政府形同虚设,所有司法行政权都随着军阀们的“枪柄俯仰转移”,中央政府的权力已经很小,如照“联省自治”的理论,继续分散权力,那么,“不知道政府的权力还要分散到什么程度。”他明确指出:“拿联省治救济中国,简直是药不对症,不但不能减少病痛,而且还要增加病痛”。他们两人已是针锋相对,再也走不到一起了。

次年11月,应他们共同的朋

友汪孟邹的邀请,各自为《科学与人生观》作序,两人又发生唯物论与心物二元论之争。陈独秀总想拉着这位老友一道前进,使之成为同一营垒的盟友。1932年,他曾向人说:“胡适这个人,实在难测,在《新青年》上有大胆犯言的勇气,也写过一些号角式的文章,也说马克思是一大思想家,有独到的见解。但考虑良久,又退回到杜威那里去了,如是者几次,都不能把他拉到革命人民这方面来。”

他们并没因分歧而断绝来往,得暇时常在亚东图书馆会面。1925年冬,胡适住在亚东医治痔疮,陈独秀于夜间来探望老友,两人略略寒暄后,便又开始争论,一个讲马克思如何如何,一个讲杜威如何如何,一个讲苏俄如何如何,一个讲美国如何如何,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争急了,胡适便不失绅士风度的说道:“仲甫,我有事,你坐罢。”走下楼去,暂时挂出了免战牌。过不了几天,陈独秀又来亚东,一场新的争论便又开始了,然而,他们的争论从来是没有结果的。

陈独秀感激胡适:“我每次吃官司,都给你添麻烦

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出尽了风头,究其原因,乃是因为《文学改良刍议》。这篇文章最先发表在《留美学生季报》上,后来,由于陈独秀一再索稿,他只得一稿两投,又抄了一个副本寄《新青年》。先期发表的文章无声无息,而在《新青年》发表的这篇文章竞风行上海,哄传全国,使他成为蜚声遐迩、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陈独秀和《新青年》,他何以能英年盛会、青史留名。正因为这样,胡适十分珍惜这段友谊。他们之间无论分歧多大,他总是把陈独秀当作他的朋友,亲切地称呼为:“你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好朋友”,“我的朋友”,“我们两个老朋友”。

陈独秀一生倾力于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自然成为统治者迫害的对象。他一生四次被捕,而几乎每次被捕,胡适都积极参与营救。

1919年6月11日,陈独秀被京师警察厅逮捕。胡适知道后,便利用自己的声望和影响,通过在京皖籍知名人士,四方奔走,致书京师警察厅,说陈独秀“所著言论或不无迂直之处。然其学问人品亦尚为士林所推许”,我们“与陈君威系同乡,知之最稔”,恳请准予保释。

1922年8月,陈独秀在上海法租界被捕。胡适为帮助其早早释放,写了一封信给外交总长顾维钧,让转告法国公使:“我并不是为陈独秀一个人的事乞援,他曾三次入狱,不是怕坐监的人;不过一来为言论自由计,二来为中法两国国民间的感情计,不得不请他出点力。”陈独秀出狱后,胡适又参与蔡元培、李石曾、蒋梦麟、邓中夏、李大钊等署名的《为陈独秀君募集讼费的启事》,启事说:“陈君清贫,同人深悉,遭此厄运,其何以堪,”希望有意者解囊相助,以解决他的难以筹齐的诉讼费。

1932年10月,陈独秀又被国民党特务逮捕。胡适得知后,便与翁文灏、罗文干致电蒋介石,希望能“依据法律特赦”。他不因陈独秀是政治犯,而改变对其历史活动的公允评价。在北大国文系专题演讲会上,他仍然坚持说,陈独秀“对于文学革命有三大贡献:(1)由我们的玩意儿变成了文学革命,变成三大主义。(2)由他才把伦理道德政治的革命与文学合成一个大运动。(3)由他一往无前的精神,使得文学革命有了很大的收获。”

入狱后,陈独秀胃病复发,苦不堪言。他去函胡适诉说苦衷,“以弟老病之躯,即久徒亦等于大辟,”他说,斗室之中,连散步谈话都没有自由,“购买药品和食物当然更不方便。所以我以为也许还是大辟爽快一点。”他对胡适的关心深为感激,说:“此次累及许多老朋友奔走焦虑,甚为歉然。”并让胡适代找英文版《原富》等著作,“需要书看以消磨光阴。”

就是在这封信中,陈独秀劝告胡适勿要从政,“先生著述之才远优于从政,‘王杨卢骆当时体,不废江河万古流,近闻有一种流言,故为先生诵之,以报故人垂念之谊。”有趣的是,胡适也为陈独秀不能专心研究学问而惋惜,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说:“弟常与诸兄说及,羡慕陈仲子(即陈独秀,作者注)葡匐食残李时多暇可以著述;及其脱离苦厄,反不能安心著作,深以为不如前者苦中之乐也。”

次年11月初,胡适因事路过南京,行色匆匆,无暇探望陈独秀,他唯恐老友误解,便去函解释:“此次过京,匆匆不能来省视吾兄,十分失望。两个月后南下,当来奉看。”他们的晚辈朋友汪原放也去信解释,可是,陈独秀却不能原谅,竟在给汪原放的信中怒气冲冲地说:“你说他太忙,不错,他很忙,我知道他在此期间即和一班达官贵人拜会吃酒,已经够忙了。……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也。我和他仅仅友谊关系,其它一切不必谈,他现在既不以友谊态度待我,不过旧朋友当中又失了一个,如此而已。”胡适倒不失君子风度,深知陈独秀倔犟、孤傲的性格,理解囹圄囚禁中难耐的寂寞和孤独,非但不抱怨,反而在后来途经南京时,总是挤出时间探望询问,并给带去一些书。两个老友又和好如初了。

转眼,陈独秀已坐了5年牢。几年来,胡适为此焦虑费心,还专门找了汪精卫,请其从中转圜。1937年8月下旬的一天,胡适又来探视,谈谈气候后,便拿出汪精卫的信,只见上面写道:“手书奉悉,已商蒋先生转司法院设法开释陈独秀先生矣。”

陈独秀看后感激地说:“适之,我每次吃官司,都给你添麻烦”。不久,这封信公开发表,不出一周,陈独秀便释放出狱。

次年8月,陈独秀定居四川江津。几乎与此同时,胡适被任命为国民政府驻美大使。胡适没有忘记老友的窘困境况,早在一年前,便想让他参加“国防参议会”,却遭到他的拒绝。后来,胡适又通过美国一家图书公司,请他去美国写自传,他又婉言谢绝说:“我生活要求简单,也不愿去异国他乡,更厌烦见生人,所以,我还是不去美国好。”

此时,陈独秀已是老病之身,既携家带口,又无家资财产,生活十分艰难。老友汪孟邹牵挂在心,只得给胡适去信说,陈独秀“胃病复发,血压高之老病亦发,甚至不能低头写字。他今年已六十高龄,使弟十分悬虑,未能去怀。私意如就吾兄在美之便,或向政府设法,为他筹得川资,使他与爱人潘女士得以赴美游历旅行,病体当可易愈,因他体气素强,诸事乐观之故。到美之后,如林语堂卖文办法,陶行知演讲办法,该可生活无虞。此事国内友人均无力量办到,不得不十二分仰望吾兄为此高龄老友竭力为之。”

这之后,汪孟邹又多次去函,请求胡适给予帮助。1941年2月25日,他在信中说:“仲甫兄自入川后,即患血压症,时轻时重,医云川地太高,移地或可较好。但为势所阻,又无法离川。今年已六十三岁,老而多病,深为可虑,还要带病工作,近著《小

学识字课本》,售稿于国立编译馆,以资生活,亦太难矣。”其实,胡适早就给老友出了摆脱困境的良策,那就是来美国撰写自传,以稿酬维系生计,可是,却遭到一再拒绝,热心的胡适再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胡适:陈独秀“不是一个能够思想的人”

陈独秀带着困惑和遗憾走了,他的探索和思考,他的本应结出硕果的学术业绩,他所走过的坎坷崎岖的人生道路,对于后来者都是份沉甸甸的思想遗产。陈独秀逝世后3年,重庆举行“关于陈仲甫先生遗著出版问题”座谈会,会上议定出版陈独秀著作,并委托陈独秀的学生何之瑜,负责整理陈独秀的遗著,以交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何之瑜接受这一使命后,自然想到了胡适,请求胡适为之作序。陈独秀这样一个给世间留下那么多是是非非的政治人物,给他出著作是要担当风险的,商务印书馆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仅断断续续地印了一些,而所有书稿,据说保存在哥伦比亚大学。

1949年4月,胡适飘洋过海去美国当寓公。这夜,海面上风平浪静,舱内明亮的台灯下,他聚精会神地阅读《陈独秀的最后论文和书信》,读着读着,不禁站了起来,踱着方步,嘴里不断地嘀咕着:“独立思想……实在是他大觉大悟的见解。……”然后,伏在案上唰唰地写着,将书名改为《陈独秀最后对于民主政治的见解(论文和书信)》,他所作的序写道:

“我觉得他的最后思想——特别是对于民主自由的见解,是他‘沈思熟虑了六七年的结论,很值得我们大家仔细想想。”“独秀的最大觉悟是他承认‘民主政治的真实内容有一套最基本的条款——一套最基本的自由权利——都是大众所需要的,并不是资产阶级所独霸而大众所不需要的。”

胡适说,陈独秀写的《我的根本意见》,已把“民主政治的真实内容”,看得更透彻了,这便是“一切公民(有产的与无产的;政府党和反对党),都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罢工之自由。他更申说一句:特别重要的是反对党派之自由。在这十三个字的短短一句话里,独秀抓住了近代民主政治的生死关头。近代民主政治与独裁政制的基本区别就在这里,承认反对党派之自由,才有近代民主政治,独裁制度就是不容许反对党派之自由。”

陈独秀最后见解的孰是孰非,历史自有公论,然而,它却如此紧紧地牵动着胡适的心,使他又感觉到,他和老友的心是相通的。他毕生追求的民主和自由,即“美国思想”,好象在这里得到了回应。老友转了几十年曲曲折折的路径,如今似又转回到“美国思想”,他怎么能不感慨系之呢?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胡适也已近古稀之年了,老人最爱回忆那已然逝去的沧桑岁月,最难以忘怀的是那些相识相知的故交挚友。1959年10月,他和友人谈话时又重提北大话题,说:“从前在北大时,人家把北大教授分作浙江派,安徽派,浙江的人才多,安徽只有陈独秀和我。”这是他一生中最奋发、激动的一段经历,他已把它深深地植入自己的生命之中,是那么的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当然,胡适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就是在晚年也没有放弃对陈独秀的政治成见。1961年5月,台湾学者李孤帆给胡适去信,征询收集、整理和出版陈独秀遗文的意见。开始,胡适对此饶有兴趣,建议李孤帆首先应该设法买到《独秀文存》。后来,胡适仔细思量,陈独秀的文章是难以收集齐全的,就是收集齐全了,那些讨伐国民党、蒋介石的文章,在台湾是不可能印刷出版的。况且,他至今都不能认同陈独秀的许多政治观点,所以,他去信说:“我把他的《最后见解》印行,是要保存他最可以珍惜的最后见解,其余的许多党八股是不值得再流传。”

李孤帆依然不改初衷,执意要编印一本新的《独秀文存》,并邀约胡适作一篇序。而胡适却没有这种热情,还是认为现在“不是选印独秀文选的时候,”8月28日,他在致李孤帆的信中,对陈独秀作了一个历史性的总结:

“我觉得独秀早年的思想大都是浅薄的;除了他晚年从痛苦中体验出来的‘最后几点政治思想是值得表彰之外,我也总觉得他是一个没有受过严格学术训练的老革命党,而不是一个能够思想的人。”

时过半年,胡适在“中央研究院”的酒会上,因心脏病发作而逝世。胡适一直为陈独秀的弃学从政而抱憾,一直为他们之间的政治向背而痛心。纵观陈独秀一生,能知人之明,对他作出客观、公允的历史评价,也唯有胡适。当然,这之中也不乏政治偏见,我们勿须苛求责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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