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籍:不止是一个符号
2009-06-10郎朗
郎 朗
“祖国是我妈,美国是我丈夫,你说我该向着谁?”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国籍,但中国如何看待这些“嫁出去的女儿”,却还是一个难以作出的选择。
“我刚看完60年国庆的阅兵式,温哥华华语电视台转播的,”加籍华人刘洋(化名)女士兴奋地对记者说,“太棒了!太震撼了!台唱团一唱那些老歌,我就掉眼泪了。让老外看看,我们天安门广场有多宏大、多气派!瞧瞧那些参加阅兵的小伙子,多帅呀!真是觉得我们祖国强大了!不好意思,太激动了,有点语无伦次。”
在采访海外华人的时候,记者每每听到这样的“语无伦次”。对于60年国庆,受访的几位外籍华人无不兴奋不已。但是,刘女士们不知道,按照一些网友的观点,中国的60年国庆,已经不是刘女士们的“国”庆了。甚至有偏激的观点认为,既然加入了外国籍,就放弃了爱中国的权利。
近年来,中国向海外移民的人数越来越多,各界名人加人外国籍的也不乏其人。影后巩俐的新加坡国籍,“皇阿玛”张铁林“入英国籍,做更好的中国人”的言论……关于“国籍”与“爱国”的讨论从来没有平息过。国庆之前,一份题为“《建国大业》主演们的国籍”的帖子在各大网站流传,又把这一话题推到了风口浪尖。一时之间,明星们“零片酬,为母亲祝寿”的宣传,遭到大批网友质疑。
话题发酵后,部分被点名的明星纷纷出来回应:陈凯歌表示自己只有美国长久居住权并不曾也不会改国籍,许睛通过经纪人否认日本国籍一说,邬君梅则称:“国籍、护照只是个符号,‘我是中国人这个事实改变不了。”
《北京晚报》随即刊登了许鸿升撰写的《改国籍改不了中国心?那你还改国籍干什么?》一文,可见明星们的解释并不能消减人们的质疑。
在这样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于国家,于个人呢,国籍到底意味着什么?
找不到主管部门的问题
我国国籍制度的基本原则是血统主义为主兼顾出生地主义,不承认双重国籍。1955年亚非会议期间,周恩来总理与印尼外长签署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印度尼西亚共和国关于双重国籍问题的条约》,从此奠定了我国单一国籍制度的基调。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法》第九条,加入外国籍的中国人自动丧失中国国籍。上文所述的明星们和本文涉及到的外籍华人在法律层面上确已和中国不再有任何联系。
虽然法律有明文,但关于国籍制度的不同声音却也时有耳闻。1999年,陈铎等12位全国政协委员提出《关于撤销‘不承认中国公民具有双重国籍规定的建议》,2005年民建中央在政协会议上也提出过承认双重国籍的提案。虽然建议最终没有被采纳,却在学界和社会上引起过很多争论。
呼吁双重国籍的声音都来自于政协,但政协的相关人员却说,政协只是个建言机构,既没有执行权也没有立法权,对此问题不便评论。而曾经提出过议案的民建中央也以工作人员更换为由,不愿作出更多解释说明。原以为最有发言权的侨办,也以“不便回答”来回应有关“国籍”的问题。
在欧美国家,比如美国,如果你要探讨移民和国籍的问题,人们会毫不犹豫地给你指出一个采访方向——移民局。而记者在采访中却发现。在中国政府机构中很难找到类似的一个主管单位。
比如,出入中国国境,或在境内以合法身份居住停留,首先要与一个部门打交道—一公安部出入境管理局。记者屡次联系出入境管理部门,都未能得到采访的机会。负责人员表示,出入境管理局只是执行机构,没有立法权,也不便对现行《国籍法》或者出入境法规发表评论,至于法规细则,可以从出入境管理局网站上自行查阅。
《国籍法》虽为宪法的一部分,却与外交干系重大。现行国籍制度的起源即与外交背景有关。但熟悉外交部工作流程的易宓化名,也不认为外交部是国籍问题的主管部门,充其量是‘重要的执行部门之一。他解释说:“中国并不是一个移民国家,国际化程度并不高,甚至说很低,所以国籍和移民问题在外交部的工作中是次要的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因此就不存在类似西方国家的移民局之类的机构,但凡涉及人籍等问题,都是几个部门会签共同解决。”
受访的几个部门都表示,相较于国际化程度比较深的国家,我国输入、输出的移民数量都不算大,国籍问题只是关系到“一小部分人”的利益。而这一小部分人的需求,显然还没有足够大到可以为其单独设立主管部门。
个人选择的权利
中国人的海外移民,有据可查最早可以上溯到元代,海洋贸易,带动了中国在印度洋附近的移民。明朝中叶开始,虽然时有海禁,都没能阻断中国人走出去的步伐。清末民初,华侨遍布各个大洲,逐渐成为支持中国民主革命的重要力量。改革开放之后,我国的海外移民重新兴旺,据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统计,2007年中国海外移民的数量达到3500万人,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大的移民群体。
“我是1990年出国的,那时我在央视工作,月工资也不过72元,一个月台里发4张澡票,去台里的公共浴池洗澡。我出国的目的简单而直白:过上好日子,不用去公共浴池洗澡。就跟农民工到城里找工作一样,都是为了挖掘自身的潜力,寻找更好的机会,改善生存状态。”现定居美国的Masha说。
发达国家看似不可企及的优越的物质生活,在那个年代吸引了无数像Masha一样的年轻人。受过高等教育的她,做过保姆,卖过东西,做过美甲师,最后在中文学校找到了教师的位置。对于“洋插队”一代,外国籍是辛劳一生换来的最终安定。“现在每次从国外回来,拿着美国护照,海关工作人员也会热情地说一句:‘Welcome home!感觉挺温暖的,不像拿绿卡时那样问东问西的刁难你。我觉得终于有了归属感。”
Masha的朋友Stanley告诉记者,他们中很多人当年出国都不是用移民身份,有的是用留学签证,有些是用工作或商务签证。由于身份的限制,他们在找工作、租房子上没少受歧视,更不用说来自移民局的种种麻烦。“我宣誓入籍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就觉得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为身份的事发愁了”。Stnley说。
刘洋女士移民的时候已经是2005年,她与丈夫申请了加拿大的技术移民,从到国外的那一天起就是有着移民身份,享受着除政治权利以外的各种公民权利。但是,她却觉得加入外国籍是一种个人牺牲:“我的孩子还没成年,我入籍之后她才能入籍。我就是为了孩子才移民的。放弃了事业、家人、朋友。牺牲很大,日子过得很寂寞,但是我不后悔。”
“我女儿在这里长大,活泼、自信,有时间去参加她喜欢的各种社交活动和兴趣班。在国内她不可能是这样。天天为了考大学,上补习班、做习题,没有任何个人生活。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只有尖子才能考上那几所重点大学。我是这么过的,我哥哥姐姐的小孩也是这么过的,我不想我女儿也这样。”
刘女士说。
对于在富裕环境下长大的Jessica,国籍则是一个关于生活理念的选择。Jessica在加拿大留学8年,曾是同学中著名的爱国主义者,对于移民—直很抵触。可令人意外的是,在回国两年,结婚生子之后,Jesslica突然以移民身份回到了加拿大。
这个转变的起因是在中国国内遇到的一件事:有一天Jesslca和一个朋友开车瞎转,转到看他个还没完工的别墅区,出于好奇就在门口的保安那里登了记进去看看。他们正在工地上转的时候,来了个老头,上来就质问:“干什么的?哪个单位的?”
“我看他态度不好,就也没好气,和他呛了几句。结果他招呼来十几个人,把我们围在中间,就这么把我们给扣押了。后来是我老公来,点头哈腰地赔了半天不是,才把我们领回去。”Jessica说,“不讲理的人哪个国家都有,可是让我觉得害怕的是家里人的态度。他们全都数落我的不是,说什么‘没打你就不错了。好像对这种私自扣押的事司空见惯,这可是在深圳,我们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也会有这种不安全感!”
怀孕生孩子期间,Jessica又经受了一次“国情教育”,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别信医生,他为了钱会骗你剖腹”,“买进口奶粉,国产的有毒”,“月嫂不可靠,还有月嫂拐走小孩的呢”。“我觉得国内有信任危机,我不想让孩子在信任危机里长大,所以我回来了。”她说。
无论是选择更好的物质生活、开放的教育制度,还是选择自己喜欢的社会文化。“人人有权享有国籍。任何人的国籍不得任意剥夺,亦不得否认其改变国籍的权利。”这是写在《世界人权宣言》第十五条的内容。一向反对双重国籍制的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李旺,也希望中国考虑允许18岁以下的华人华侨后代保留双重国籍,让他们在成人之后对国籍作出自己的选择,以便更好地保护“个人选择的权利”。
国家的利益和负担
然而国籍,又从来不是个单纯的个人选择问题,而往往要与国家战略及外交策略挂钩。旧中国的第一部国籍法一一《大清国籍条例》于清宣统元年即公元1909年颁布。促进国籍法产生的动因是中荷之间对于荷属东印度殖民地(今天的印度尼西亚)侨民的争夺。
世界各国的国籍法一般依循两种原则:血统主义,即不论出生在何地,子女均可获得父母一方或两方的国籍。属地主义,即无论父母是哪国人,只要出生在该国的领土内,即自动获得该国国籍。荷兰及大多数西方国家都奉行属地主义国籍制,对于这些拥有大量殖民地的帝国主义国家而言,属地主义显然更有利于他们争夺大量人力资源。
《大清国籍条例》则针锋相对地依循了血统主义,把当时大批海外侨民明确地划归在天国治下,而剥夺了殖民地宗主国对华侨的控制权。不甘示弱的荷兰在该《条例》颁布一个月后,公布了属地主义为基础的“荷属东印度籍民条例”。海外华人就在两个帝国的外交角力中被动地拥有了双重国籍,也为以后政治上的种种不便和矛盾埋下了隐患。
在人才竞争激烈的今天,移民问题又与各国的人才策略联系在一起了口中国社会科学院在《2007年:全球政治与安全报告》中提到,海外移民的最大负面影响是人才流失。据统计,我国专业人才移民海外的已经超过30万人,北京大学有些科系移居海外的学生占比高达76%。民建中央2005年提出的承认双重国籍的议案,其中重要理由也是防止全球化下的人才流失,吸引海外华人回国工作、创业。
国际教育交流中心主任宗瓦承认,即便在金融危机的影响下,出国留学的人数依旧有增无减,其中出国接受硕博教育的高层次人才更是增长迅速。这个趋势可以从参加GRE考试(北美国家通行的研究院入学考试)人数的增幅看出来。但是宗瓦并不认同“人才流失”一说。
“我更愿意叫这种现象‘人才流动而不是单纯的‘流失。虽然出国的专业人才多了,但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留学生回国的人数也在增加。而且就算他们移民了,加入其他国籍了,也不见得就‘流失了。他们往往都在和国内的机构合作这样那样的科研项目,还在为中国的发展做贡献,”宗瓦向记者表示。
李旺也不认为承认双重国籍是个有效的人才战略:“承认双重国籍只是吸引海外华人回国的方法之一,而且未必见得是最有效的方法。”他认为,在当前情况下对国籍法的基础进行修改难度非常大,比较可行的是放宽永久居留权的申请,并且提供华侨一定的福利,比如医保、子女就学等等。“但这也要以国情为准,我们本国公民的很多基本权利还没有完全得到保障,现在给外籍华人提供这些,还不大可能。”
一些西方国家,比如加拿大、澳大利亚、美国等,都不同程度上开放技术移民,以吸引外国人才。但各国国内都不乏对这一制度有效性提出质疑。一些西方学者也认为,由于国内行业工会设置的壁垒,技术移民并不能真正发挥其专业才能,反而在移民以后转行从事低端服务业,有些甚至需要依靠社会福利为生。
国籍问题也常常带来社会负担问题。2006年夏,加拿大政府斥资千万加元,撤离,滞留黎巴嫩的1.5万名加籍公民。这些加籍公民多数为黎巴嫩裔,不少人已经多年没有入境加拿大了。很多人认为久居海外的加籍公民既没有为加国提供人力贡献也不一定照章纳税,却享受公民福利,成为了加国的“负担”。这一事件几乎动摇了加拿大奉行30年之久的双重国籍制度。
政治屋顶
张先生一家投资移民加拿大7年了,由于大部分生意还在中国,在太太和儿子取得加国国籍多年后,张先生还是迟迟不愿加入加拿大籍。甚至因为工作繁忙很难挤出时间在加国长时间居住,张先生一度连加拿大枫叶卡(永久居留权)也想要放弃,但他在澳大利亚海关的一次经历却改变了他的想法。
“我在澳大利亚有几个朋友,想着能不能和他们一起做点什么项目,那段时间就老跑澳大利亚。有一回我在他们机场海关办理入境手续的时候,有个海关的人就招呼我,把我单独叫到一个小房间里。他绷着脸,气氛很不好,好像审犯人_样,问我为什么老来澳大利亚。我当时特生气,我给你们送钱来,怎么着?你们还不乐意了?”今天说起此事,还能听出张先生的愤愤不平。
“我英文又不好,怎么也解释不清楚,就这么让他们关了4个小时,连口水都没给喝。后来我无意中一摸裤兜,发现自己带着加拿大的枫叶卡呢。我把这小卡片往桌上一拍,用中文问他,‘我有这个,能入境了吧?那移民官立马换了副嘴脸,笑咪咪的,特客气,就请我入境了。”至此张先生发现了加籍身份的实质好处。
对于张先生这样的商务人士和经常出外拍戏宣传的明星们,一个发达国家的国籍,无异于一份国际旅游的便利符号。
但是国籍并不仅仅是一个旅游证件。参加国庆阅兵的“女民兵”张元元因为具有新加坡永久居留权一度引起争议,10月底访华的新加坡资政吴作栋认为“她报效祖国没有
错”,但是也指出“如果成为新加坡公民,当然不能参加其他国家的阅兵”。诚如邬君梅所说,国籍不过是个符号,可是这个符号却是意义重大,并非有些人理解的那样只是“更绿的绿卡”。国籍是一个人的政治屋顶,是一个人属于某一国家的国民资格,也是其履行公民义务和享受公民权利的资格。一个人“头顶两片天”,固然可以左右逢源,但也带来这样的疑问:“你要向哪个国家效忠?”
在李旺看来,这正是国内法学界普遍反对双重或者多重国籍制度的原因。“如果出现了双重国籍,这个人要对哪个国家忠诚呢?是不是两边都要尽义务,两边都要享受权利?会不会有冲突?两个国家如果在敌对或战争状态,这个人就比较麻烦,他在一个国家做了一些事,可能另一个国家就会视他为叛国。从我们中国学者的观念来讲,单一国籍是最理想的状态。”
“我们国家实行单一国籍制就是因为建国初期,东南亚国家怀疑我们利用华人搞些不利于当地政府的事情。这和极左时期奉行‘输出革命的政策有关,但其影响现在还有。”易宓说,“所以单一国籍使华人更安全。他们的政治身份单一化,更简单、明了,省去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对于即将加入加拿大籍的张先生,麻烦才刚要开始。“现在在我名下注册了三家公司,我要是变成外国人了,公司的执照还得换,就该算外资了吧?我也没学习过外资公司该是怎么交税,这都得学习一下吧?”对于变换“政治屋顶”后的连锁反应,张先生一时还无法适应,“还有,我用了几十年的那个身份证就得收缴了,原来上的医疗保险什么的也没了,最要命的是,我还老得跑到国外去拿中国签证,比拿着枫叶卡的时候跑得还勤。”
情感家园
“从司法角度讲,一旦加入了外国国籍就自动丧失了中国国籍。对于外籍华人,就不该再指责他们爱不爱国,对中国忠不忠诚之类的。他们对中国忠诚,就对国籍国不忠诚了。一些公民的权利、义务,他们都没有了和他们没关系了。”李旺对网友热议的明星国籍问题做出了理性的回应。
而对于身在其中的海外华人,国籍与爱国,是很难用理性解释的问题。
“祖国在我心中的位置从来也没改变过,血管里流的还是中国人的血,跳动着的还是一颗中国心,依然是爱吃中餐的胃。在美国国旗面前发誓的时候,也一点儿没觉得自己叛国,”谈起这个话题,Masha就不免激动。
“要是美、中打起来我向着谁?这样的问题怎么回答都有错,”Masha打了个比方,“祖国是我妈,美国是我丈夫,你说我该向着谁?这种情况最好别发生。真发生了……要不还是先救妈吧,不然我丈夫也得骂我不肖,救了他我可能也不落好。”
正在等待人籍宣誓的Jessica有点凄凉地说:“我想我唱着加拿大国歌,对着人家的国旗宣誓的时候,我肯定受不了。中国就是不允许有双国籍,要是允许,谁也不愿意放弃中国国籍。我们都是‘被放弃中国籍的。听说越来越多人想恢复中国籍了,但是特别复杂,很难办。”
保留一颗中国心,这是许多海外华人觉得理所当然的选择。但是,把这个庞大的海外群体放在怎样的位置,这恐怕是我国政府和国内社会取合不定的难题。这些人到底是没有关系的外国人?还是全球化时代下连接中国与世界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