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歌中的木叶意象
2009-06-10岳丽
岳 丽
林庚先生在《说“木叶”》一文中,对“木叶”意象进行了极为精细的美学辨析,阐释了诗歌语言所蕴含的暗示性问题。其实,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与西方符号学的“语码”概念有异曲同工之处。符号学认为符号有两种情况:一种属认知的符号。如“美人”“月亮”;一种属于感官的印象。如“蛾眉”“婵娟”。而这“蛾眉”“婵娟”就是中国古典诗歌里的“意象”。
林庚先生说“木”在形象上有两个艺术特征:第一,“木”含有落叶的因素;第二,“木”有落叶的微黄与干燥之感,带有疏朗的秋天的气息。这就决定了“木叶”是“疏朗与绵密的交织,一个迢远而情深的美丽的形象”。这是“木叶”在形象上的暗示性。但是,“木叶”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符号学中的语码,它还有文化上的暗示性,就以林庚先生在文中所举的诗句为例。
屈原《九歌·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湘夫人来北渚与湘君如期幽会。然而,当她伫立北渚之上,举目四顾,却茫然不见湘君。唯见秋风袅袅,令人心颤;洞庭湖面,波涌浪颠;枯枝朽叶,纷纷扬扬。王逸、洪兴祖、朱熹皆力主屈原改写南楚祭歌以托喻风谏,寄寓“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司马迁说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屈原对国家忠心耿耿却遭到别人的猜忌和谗毁,遭到国君的疏远。这“木叶”就既寄托着屈原的忠君却见疑的悲愁,也寄托着对楚国割舍不下的缠绵的爱。
自从屈原吟唱出这动人的诗句后,“木叶”就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暗示着忠爱却见疑的不幸遭遇和悲愁亦缠绵的矛盾情感。“木叶”就具有了文化上的暗示性:忠爱却见疑的遭遇、悲愁亦缠绵情感的矛盾。
牡甫《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虽然安史之乱已结束三四年了,但地方军阀又乘势而起,相互争夺地盘,社会一片混乱,在这种形势下,他只得继续“漂泊西南天地间”(《咏怀古迹》)。诗人倍尝“艰难”“潦倒”之苦,困难家愁使自己白发日多,说“繁霜鬓”并无虚夸,而多病断酒,其悲愁更难排遣。至此,我们看到诗人兴会盎然的登高望远,现在却平白无故地惹恨添愁,无限的悲凉之意溢于结句。
悲愁之情以外呢?“无边落木萧萧下”可以让我们联想到“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还可以联想到屈原《九歌·山鬼》里面的“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看来这“木”和“萧萧”两个语码所暗示的不仅有“离忧”的情绪,应该还有“思公子”的一番情意。从语码的联想来看,杜甫诗句中的“萧萧下”不仅是形象上的“落木”,在寄寓着诗人后半生无限凄凉的悲苦之外。还暗示着对糜烂不堪的国事的担忧。
杜甫创作《登高》是在大历二年,作者在大历元年秋创作了《秋兴八首》,其第四首: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敌国平居有所思。
意谓政局变更,边境战火不断,国家前途可忧。面对国家的危难,杜甫深感自己回天无力,穷老荒江,只能以愁眼顾盼,空有忧思,正如江峡深秋潜伏水下的寂寞鱼龙。
杜甫处于如此凄苦的境地,仍对国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关怀和不能割舍的忠爱,这份感情只能用“缠绵”来形容了。看来。杜甫的“落木”对屈原的“木叶”的继承不仅是形象上的继承,还是文化上的继承,更是两人精神人格的共鸣。
杜甫还创造性地把“木叶”改成了“落木”,这既保留了“木”所具有的触觉上的干燥之感,而且连“叶”字所带有的一点绵密之意都洗净了。这时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志向纵然还在,但已是百病缠身、垂垂老矣,虽然忠爱缠绵的精神尚在,但是悲愁已多了几分了。
中国古典诗歌里面的意象大多可以依照符号学的观点。从形象和文化两个方面展开联想,往往能发掘出作者心中最细微、最深隐的情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