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努斯：何谓“银行家”？

2009年3月，2006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孟加拉格莱珉银行创始人穆罕默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教授来到北京。笔者有幸听了他在中国国际扶贫中心和中国人民银行研究生部的两次演讲，现将其演讲内容整理如下。

帮穷人：格莱珉银行创始初衷

我们的小额信贷，在1976年就开始了。当时，孟加拉国的情况非常危急。全国爆发了大饥荒，到处都是饥饿的人，每天都有人死去。我必须让自己有点用处，来帮助农村人。当时，我来到了农村，只是想帮助其中某一个人。村庄对我来说，太大了。可不幸的是，我发现村庄里有人放高利贷，很多人在高利贷的恶性循环中苦苦挣扎。这些穷人，受到放高利贷的人的控制。对此，我非常愤怒，也想做出一些努力。于是，我来到一个村子。在那个村子里，有42个人受到高利贷者的剥削，而他们的贷款总额，总共是27美元。我自己掏出27美元来，替他们偿还了高利贷。于是，他们就摆脱了高利贷者的控制。拿到钱的人，都非常高兴，我也很高兴。而更令我高兴的是，经过大概一年，村民们就把欠我的钱，基本上还清了。

我想，穷人是有信用的，应该让银行的人借钱给没有抵押品的穷人。但是，银行拒绝了我的要求。银行说，必须要有人给他们提供担保。我说，那我来给穷人们提供担保吧。就这样，我提供了担保，银行才同意贷款给穷人。

不过，这帮助不了多少人，大量穷人仍然得不到贷款。于是，在1983年，我建立了自己的一个银行，名叫格莱珉银行。“格莱珉”就是“乡村”的意思。如今在孟加拉国的各个地方，都有分支，共有2000多家。从我们这里借钱的人中，97%为女性，我们共为7600万穷人提供了贷款，还款率高达98%左右。很多人通过这些贷款，摆脱了贫困。

反传统：格莱珉银行体制特点

尤努斯教授在这两场演讲中谈到了格莱珉银行独特的体制和它不同于传统银行的特点：

很多人想知道格莱珉银行体制的设计过程。尤努斯教授告诉我们，做法非常简单。我会先观察传统银行的做法，然后去做正好和它们相反的事情。例如，传统银行把重点放在富人身上，那我就肯定将重点放在穷人身上；传统银行的客户是男人，那我们就选择妇女作我们的客户；传统银行让客户来找它们，我们偏要主动出击，去寻找客户；传统银行需要客户提供抵押品，我们就没有这项规定；传统银行需要请律师，用厚厚的文书，把客户约束起来，我们却不要求这样；传统银行会去了解客户过去的所有历史，我们不去了解。我们只关心客户的现在和未来。即使客户过去是个犯人，也没有关系。我们只关注他们的今后；传统银行为有钱的男人所拥有，而我们的拥有者却是是贫穷的妇女。

另外，我们还认为，小额信贷的放款额度并不重要，关键是它的体制。

我们的乡村银行最初是由五个妇女开始启动的。当时，我向她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在你们所在的小组中，如果有人偿还不起贷款的话，那么其他的人应该承担什么责任呢？她们说，不能允许不还款的情况出现，如果有人不还钱的话，其他的人一定要采取种种措施，让违约者把钱还了。我给小组成员讲，按照我们的体制和规则，如果有人不还款的话，我们应该关心她。我们应该说：“上帝啊，她一定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我们要一起想办法，来帮助她解决困难”。因此，我们不应该对不还款的人生气，而是要去关心她。我们应该看到，每一个违约事件的背后，都有一段辛酸的历史。我们应该去寻找原因，要鼓励她们勇敢地把不还款的原因说出来。

在我们的鼓励下，一位违约者讲出了她的故事，她的丈夫拿着钱跑了。大家可以看到，这个妇女本身就已经非常可怜了，我们不应该再落井下石，去惩罚她。即使去惩罚她，她也没有办法把钱还回来。相反，小组的每一个成员都应该去帮助她。我们应该去帮助她找到丈夫。我们告诉小组成员说，如果你要帮助她的话，你就应该去找你自己的丈夫，因为你丈夫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可能会找到那个可怜妇女的丈夫。生气，并不能解决问题。找出可行性方案，才是真正的解决问题之道。惩罚，同样也不是解决问题之道。因此，在我们的规则中，没有惩罚违约者的条款。

我们把帮助穷人作为规则中不可或缺的一项。穷人本来就已经很困难了，如果你要再惩罚他们的话，他们就更没有能力偿还贷款了。我们的目的就是要帮助穷人，使他们战胜困难。

我们还提出一条决议，要让孩子们都去上学。孟加拉的很多家庭妇女都是文盲，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在我们的鼓励下，这些妇女把孩子送到了学校。孩子上学后，出现了一个令我们意想不到的好情况。虽然，他们的祖辈都没上过学，这些孩子是他们家庭中唯一上过学的人，但是，孩子们在学业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成为了班上顶级的学生。这真是让人激动！我们告诉人们，这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这些孩子值得骄傲，他们都是天才。我们给这些孩子提供奖学金。每年大约有3万名孩子能得到奖学金。这些孩子上了小学、初中、高中、甚至大学。我们还给其中的大学生提供学生贷款，帮助他们完成高等教育。他们的父母都很穷，我们说，没关系，你们继续去读大学，我们给你们提供支持。目前，在孟加拉全国，共有3.5万名学生拿到了我们的贷款，在我们的资助下，有些人甚至拿到了博士学位。

在孟加拉，找工作是个非常难办的事情。有些孩子在大学毕业后，又来找我们寻求帮助。我们就给他们说：你们是一个特殊的人群。你们是受过格莱珉银行资助过的大学生，所以你们和其他的年轻人是不一样的。你们每天都要重复你们的决心。每天早晨起床时，你们都要对自己说，我不是一个寻找工作者，我要成为工作提供者，你们的母亲拥有了银行。对你们来说，钱不是问题，实际上你们是有钱的。你们要考虑的是，如何使用这笔钱让其他人也得到工作。在以后的生活中，你可能会受到一些挫折，可能会感到沮丧。到那时，你要想一想自己的母亲。她们都是文盲，没有任何做生意的经验。但是，她们自己从银行里申请到了贷款，开始了自己的事业。你们的母亲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同时也改变了你们的生活。你们上到了大学，如果你们不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比你们的母亲更好的生活，那才是一件值得你们反思的事情。

乞丐也能创造奇迹

尤努斯教授甚至给乞丐提供贷款。从这个方面上来看，尤努斯教授不仅仅是一位穷人银行家，还成为了乞丐银行家。

尤努斯教授说，我们还启动了另外一个项目，那就是让乞丐们获得贷款。我们要告诉世人，即使是乞丐，他也具有创业精神。

我们给乞丐提出一个建议，当进行挨家挨户的乞讨时，你们手里要拿着一些饼干、糖果之类的东西。这样的话，在乞讨的时候，有些人会给你们一些东西或者一些钱，然而，有些人可能会买你们手里面的东西。我们给这些乞丐讲，反正你们也要去乞讨，那为什么不卖点东西呢？

这个项目非常受欢迎。很多乞丐都愿意来我们这里弄点贷款。开始的时候，大约3000到4000名乞丐加入这个计划。随后，又有大约10万名乞丐加入了进来。现在的话，大约已经有15万名乞丐，不再进行过去的那种单纯的乞讨活动了，他们多少做了点那种既乞讨又卖东西的兼职活动。

我们还告诉乞丐们，我们对这些贷款不收利息，因此，不会增加你们的还款数额。而且，这些钱也是没有偿还期限的，也就不会出现违约的情形。但是，你们只有先把上一笔贷款还了之后，才能申请下一笔贷款。现在，有很多乞丐已经在申请第二笔、第三笔、甚至第四笔贷款了。这样的项目使乞丐们的生活得到了一步步的改善，他们获得的第一笔贷款，数额可能仅仅是15或16美元。然而，就是这么少的钱，却能逐渐改变一个人的生活。

在实践的过程中，我们也积累到了一些经验。比如说，我们会要求贷款者做一些储蓄。现在，在我们贷出去的钱中，有很大的一部分就来自这些储户的存款。据统计，现在我们贷出去的钱中，有67%都是贷款者本人的储蓄。

目前，在孟加拉国全国，大约80%的穷人可以得到我们提供的小额贷款。这样大的密度，在全世界是首屈一指的。我们将进一步扩大小额信贷的业务范围。在未来的三年时间里，我们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让孟加拉所有的贫困人口都能够通过参加我们的小额信贷项目，并从中受益。

从总体上来看，小额信贷不仅仅改变了穷人的生活，而且还改变了整个孟加拉国的面貌。

格莱珉银行与社会企业

《如何改变世界》的作者戴维伯恩斯坦这样定义社会企业家：“为理想驱动、有创造力，质疑现状、开拓新机遇、拒绝放弃，构建一个理想世界的人”。

社会企业家是用商业的眼光来看待社会问题，用商业的规则去解决问题。他们不仅仅是为了盈利，他们的目标不是为了追求利润最大化，而是追求社会效益最大化。

尤努斯教授就是典型的社会企业家。他的这种社会企业家精神可以从他对社会企业的论述中体现出来。在两次演讲中，他是这样论述社会企业的：传统的观点认为，企业唯一的动机就是赚钱，不应该考虑自身的社会责任。在这种观点的误导下，人们建立企业的目的就是为了挣钱，人成了一个只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个体。一旦接受这些观念，人们就会变得越来越贪婪。人们所从事的活动就越来越像是在赌博，社会也就变成了赌博的场所。

然而，人并不只是追求经济利益最大化，人还要承担很多社会责任，人们的活动并不仅仅只是为了挣钱而展开。

现在，社会上出现了一种名叫社会企业的新型企业模式。这种社会企业建立的目的，不是为了追求利润的最大化，而是为了追求社会效益的最大化。它们承担了很多的社会责任。

目前，我们正在和达能集团合作，建立一个酸奶厂。在孟加拉，有很多穷人营养不良。在生产这些酸奶时，我们并不追求漂亮的产品包装，而是关注其中的营养成分。我们这样做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盈利，而是为了让穷人能够买得起酸奶，改善他们的营养状况。

我们也在和大众公司合作。大众公司开发了适合孟加拉实际情况的汽车，它的价格非常便宜。更重要的是，这种汽车具有绿色引擎。这种引擎可以从汽车上拆下来，做很多其他的事情。比如说，发电等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考虑到孟加拉经常发生洪涝灾害，我们在设计这款引擎时，特意加入了驱动船的功能。

我们还在与阿迪达斯公司合作。我们有这样一个目标，那就是要保证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能有鞋子穿。我们在生产穷人能够买得起的鞋子，这些鞋子的价格甚至低于1美元。

总的来说，与一般的企业相比，我们这些社会企业，除了考虑利润之外，还会关注很多社会问题。我们要履行我们的社会责任，努力解决贫困、营养不良、不平等、儿童死亡等社会问题。

（周向阳 张德志整理

整理人员单位：中国人民大学）

附件：尤努斯教授对一些问题的解答

在演讲会中，尤努斯教授对一些听众的提问，也做了精彩的解答：

问：格莱珉银行采用了小组信贷的模式。小组信贷模式可以产生两个效果：一个是让小组成员为违约者承担偿还责任；另一个是小组成员间相互帮助。您认为，在格莱珉银行的发展中，哪一个效果起的作用更大？

答：有些人认为，我们建立小组的目的，是为了让小组成员为违约者承担偿还责任，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我们从来没有打算让任何人为其他人承担偿还责任。我们的目的是，让小组成员们互相帮助，共同战胜困难。对于格莱珉银行来说，小组成员间相互帮助，是成功的重要保证。

问：您认为导致格莱珉银行成功的最大原因是什么？

答：格莱美银行之所以成功，最主要的是借款人和贷款人非常熟悉，他们之间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问：在五个人组成的信贷小组中，如果有四个人故意违约，那剩下的一个人应该怎么办呢？

答：开始的时候，我们也关注这个问题。为了防止故意违约情况的出现，每天我们的工作人员都会和贷款者们在一起。如果有人拿了钱，去花天酒地的话，我们完全有办法知道这些行为。在我们的监督下，这种故意违约的情况很少会发生的。

我们还要求贷款者必须做出保证，贷到的钱只能用于创收活动。比如说，为了买牛，你从我们这里申请了贷款。我们要监督你，看你是不是去买牛了。在你买了牛之后，我们还要监督你，看你是不是去挤奶了。挤了奶之后，你就要去卖奶挣钱。一旦挣了钱，你就要开始偿还贷款了，并且每周都要偿还一部分的贷款。

问：你的行为是慈善行为还是商业行为？

答：格莱珉银行是一家商业银行。在向穷人提供贷款时，我们不需要他们提供抵押品。但是，贷款者必须支付利息，我们还是追求盈利的。因此，它是一家商业银行，不是慈善机构。

然而，我们的利率也不能定得太高，如果利率太高的话，我们就变成高利贷了。我们决不希望看到，有些人打着小额信贷的旗号去做高利贷的勾当。小额信贷是一个神圣的行业，我们希望它能够干净地发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