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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军到过的河腰镇

2009-06-04谢友鄞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09年3期
关键词:严先生小凤黄毛

谢友鄞

刘二行写字,用羊毫毛笔,汉文由左至右横写,蒙文自上而下竖写。他的《河腰镇五十年风云》正在《边城晚报》连载。县广播电台连声招呼都没打,就用汉、蒙两种语言播放了。刘二行向电台抗议!他们说,噢嗨,替你扬名还不美?朝他们要稿费,理都不理;要求电台停止侵权,电台愤怒了:你嘴大,还是我们嘴大?哪能播到半道没声了?汉族兄弟不答应。蒙族兄弟不答应,全县六十八万各族人民,你敢去问问吗?

紧跟着,从县城方面传来追查的风声:河腰镇有个刘二行,倚仗能写,跟电台炸刺。有吗背景?狗鸡巴!他没爹没娘,就有个爷爷,还圈在敬老院里了。好个忤逆!是亲爷吗?不清楚。问问河腰镇派出所。

所长和几位草帽警察,在牛羊杂碎老汤馆里,边吃喝。边支棱耳朵听评书连播。所长蹲在条凳上,橹子从屁股后探出头。草帽警察是给派出所打工的,不在册,虚头巴脑地给所长敬酒。所长喝得眼球通红,听得津津有味:刘二行的爷爷,敬老院的小凤奶奶,死去的黄毛和严先生,屁崩大点儿的河腰镇,竟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人物,有意思的故事!所长说:“刘二行这小子,真他妈能白话!”

草帽警察们说:“刘二行,铁嘴!”听到悬心处,所长拍打桌子,兴奋地叫喊起来:“刘二行这小子,我毙了他!”

草帽警察们叫唤:“毙了他,毙了他!”

所长把手往下一压:“老实点。听着……”

小风披头散发,从临街土屋跑出来,撞见苏联红军纠察队。呜呜哇哇往死嚎!纠察队听不懂她的话。小凤趴在地上,砰砰磕头。这时,纠察队长看见空降部队的黄毛中士,哈着腰,提着裤子,从土屋里钻出来。明白了,队长怒吼一声!黄毛中士扭身就跑。纠察队长抽出手枪追撵,河腰镇古老的石板街上,震响橐橐橐异国军靴声。黄毛从棺材铺前冲过去。刘二行的爷爷站在店门前,那时他是棺材铺的小老板。小老板推他一把,说:“去严先生家。”黄毛“嗖”地拐进靴子胡同……

这支苏军空降部队,半个月前,插进辽西和内蒙间的咽喉河腰镇。日本人投降,伪满州国垮台,国军和共军都在往这儿赶,都没有赶到。先前的日本鬼子、伪军、土匪、形迹可疑的杂牌军,从不在棺材铺驻扎。苏军不忌讳。黄毛中士住在刘家。小老板戴顶毡帽,两只手抄袖筒里,一副萎缩样儿。黄毛拍打一口口新做的棺材,空空空响,冲小老板做鬼脸。小老板心里想:这家伙跟我岁数差不离吧。中国的各路兵,也有更嫩的。十六七岁,就抽大烟,喝小酒,抓女人的奶头,闹得鸡飞狗跳墙。黄毛像个孩子,黄毛住在刘家,抖颤大舌头,跟小老板学汉话,学会了“爸爸、妈妈”,而且表示,他懂爸爸是男性,妈妈是女性。黄毛拍打小老板的肩膀叫“爸爸”。小老板哈哈大笑,腰杆直起来了。

黄毛比比划划,朝小老板要什么,小老板咋也没弄明白。黄毛自己踅摸,一直找到后院,从黑乎乎仓库里钻出来后,军帽歪了,满脸灰土,手里拎一把尖镐。黄毛在当院劈木头,噗嚓,木头炸裂,松香四溢。小老板一眼瞅出,黄毛顺茬刨的,行家。黄毛在西伯利亚的家,准有无边无际的森林。劈材飞蹦乱跳,小老板把柴禾错落有致地码上去,好看又稳实。黄毛赞赏地点点头。劈半天,汗出透了,黄毛身子一纵,坐在半人高的柴禾堆上。从兜里掏出口琴,用手绢擦拭。尖镐晃了晃。扑倒在地上。黄毛仰起脸,眯缝眼睛吹起来,乐声像一串小鸟。扑棱棱飞上湛蓝的天……

进来几位士兵,还有翻译。小老板端出窖藏的坛酒,搁在青石阶上,撬开木塞,酒香冲鼻。小老板用木勺舀出一勺,兵们围住勺子吸溜溜喝。小老板乐了,真像抢槽的牲畜!兵们喝高兴了,跳舞,把身体矮下去。两条腿踢得很远,逗得扒在栅栏外的姑娘们眼儿哏儿笑。就小凤有胆儿,进来了,抱住膀子,把乳房拱得惹眼。小凤的爸,是被流匪裹挟走的,再没有回来过;后来,小凤的妈也失踪了。不管来了哪路兵,小凤都不惧,主动找上去。倚住门框,慢声慢语地打听:“长官。你们看见我爹了吗?”小凤够疯的!

黄毛眼睛一亮,做手势,邀请她跳舞。小凤摇头,靠得栅栏簌簌响。她不会。

黄毛失望地耸耸肩,说:“我们不好。”

小凤说:“咋不好?”

黄毛说:“俄罗斯的男人酗酒打老婆,全世界都有名。”小凤道:“我不怕!”黄毛吐吐舌头。快活地旋了一圈儿。小凤用软白的小手拍脑门。笑得花一样颤。

万没料到,后来,竟闹出这么大的祸事!

原来,苏联后贝加尔方面军,在旅顺三涧堡机场解除日军武装后,开进市区。中国人倾城欢庆。少数苏军士兵酗酒闹事,发生了强暴中国妇女的事件。学生们愤怒地上街游行。河腰镇方面的苏军,接到机密急电,要对部队严加管束,气氛特别紧张。整个河腰镇,只有严先生收听到了外面的消息。严先生听见敲门声,“咔”地关上干电池收音机,踱到院门前,问:“谁?”严先生听见急切的喘息,叽里哇啦的叫声。严先生没有开门……

黄毛若是进去了,掩上门后,黑黝黝门板与老墙融为一体,在靴子胡同里,什么也看不见了。而院内。有花园假山遮掩,再从后门出去,后街临河,黄毛扑腾跳进河里,游出二十多米远。河边泊一溜小船。长桅短桨,竹竿横斜。船夫船娘都认识会吹口琴能跳舞的黄毛,把他水淋淋捞上来,塞进篷屋,升帆摆舵,咿咿呀呀顺水路逃生了。

船向北行,直抵河首镇。黄毛上岸后。在熙熙攘攘的集市,扒下军装、军靴,换了只指北针、两瓶酒和四条羊腿。黄毛把羊腿们捆在一起,背在身后,光脚向北走。

茫茫草滩上,骑马的男人脸色黧黑,神情忧郁;勒勒车上的女人,鲜眉大眼,云髻乱颤。她们乜斜着白皮肤的黄毛,用蒙话跟他搭讪,黄毛傻乎乎地笑。这种难民溃退般的交往是没有结果的,草原越走越广阔,他们分道扬镳了。

黄毛走得脚板稀烂,脓水流淌,绿头苍蝇嗡嗡嚣叫,糊满烂脚。黄毛走路的姿势变得很怪,扑扑跌跌要摔倒,却始终没有摔倒。草丛间,一对洁白的野鹭扭脖觑他,被袭来的腥臭熏得扑棱棱飞上天。到后来。黄毛不像赶路了,仿佛在一下一下地拔起自己

黄毛不知道,他进入外蒙古的版图了。

一位孤独的骑者,在这个怪物旁边停下,好奇地打量他。黄毛抬起头。突然抱住骑者的大腿。黄毛要扒下他的马靴!骑者惊惶地飞起一脚,踢中黄毛的下巴。黄毛双手一扬,天旋地转,扭转身,扑倒在地上。

天黑下来,黄毛向前爬,蚊群轰轰轰啸叫,把他埋住了。黄毛的脑袋肿得像个肉包,眼睛肿没了,在草滩上蠕动着,爬进一顶油灯摇曳的毡包,毡铺上的女人,惊骇地向后捎去。忽然,她不动了,迎上前,用两只手捧住黄毛的头,心里祈祷:佛爷!他在找家?佛爷指路,找到我这儿了。是条狗,我也得养他了。

女人把黄毛揽进怀里,喂他酸马奶。黄毛像一个怪胎,嘴唇翕动,发出咂咂声。

黄毛能坐起来吃手扒羊肉,能和女人睡觉了。黄毛带上蒙古老婆,和一对杂毛孩子,回到俄罗斯,住在白桦木房屋里。黄毛去湖畔钓鱼,吩咐蒙古老婆

去镇上排队打酒。喝醉了,打老婆。高兴时,吹口琴,围着杂毛孩子跳舞,身体一蹲一蹲,把两条腿踢得很远。

多少年后,黄毛又回来了,经过哈尔滨、长春,来到沈阳五爱市场。他背着花条丝袋,批购衣裳、鞋子、太阳镜、打火机、清凉油。摊主们都认识这个能干的俄罗斯老头。老头带来一个绝色的女儿,年纪跟当年的小凤一样大。她居然会用汉话叫摊主“爷们儿”。摊主们哈哈乐,批发给她假货时。便宜得邪乎。黄毛什么时候回到河腰镇呢?他不会回到河腰镇了。这些生活跟黄毛擦肩而过。一个人如果能活下来,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

刘二行的爷爷把肠子悔清了!他不该推黄毛一把,让黄毛钻进靴子胡同,偏偏黄毛信任他!

黄毛没有敲开严家的门。身后一声枪响!黄毛身体内的筋刷地抻直。他扭过脸,下巴抵住右肩,回手去捂背部的窟窿,血咕嘟咕嘟涌。那姿势,像受伤的大鸟把头扎进翅膀里,黄毛咧嘴哭了一声,扑通,栽倒在墙根下。

刘二行的爷爷,当年棺材铺的小老板,讲完半个世纪前的故事,在院子里挖个坑,把木匠工具埋了,这是他吃了一辈子饭的家伙式呀。老爷子趴在地上,给工具磕个头后,挟住衣裳包,走出他亲手戳起的三间平房,一方小院。

刘二行倒像条丧家犬,跟在后面顿脚叫喊:“爷爷,上那地方的都是绝户气。要不,我先吊死,你再去。”

刘爷经见的死人太多了,还怕你个孙崽子威胁!

敬老院最早是清朝驿站,镇民们给过往官差提供饮食、车、马、女人。清亡后,驿站变成客栈,从码头爬上来的江湖艺人、小商小贩、军火掮客、各路探子、拐卖小孩的拍花鬼。在客店麇集。解放后。长期包房的客人,有的被清走,有的被收容。民国将驿站变成客栈,共产党把客栈改造成敬老院。老头子们,哪个不乐意被养活着!

刘二行隔三差五,给爷爷送去盆热气膻腥的老汤馆下货。爷爷说:“二东家,我又吃你的了。”

刘二行不但没爹没娘,而且上无兄姐,下无弟妹,不知道为什么被叫做二行?刘二行说:“爷爷,你折我的寿吧!”

爷爷抹抹油嘴,非得叫他二东家。刘二行没辙儿。

重阳节快到了,刘二行提着个猪后丘来到敬老院。老头子们抢一样接过去,用牛皮纸包住肉,系根绳子,吊进院心大井里。老头子们扒住井沿往下瞅,水面上漂起一圈老瓜蛋。井里瓦凉,三伏天肉也不会坏。早晨煮肉粥时,拎出来,片一块,细水长流。老头子们说:“刘二行,我们选你当镇长。”吃人的嘴短,可也不至于这样下四烂呀!刘二行就笑。老头子们叮嘱他:“当镇长了,对那些老臣,该砍的砍,该撤的撤,要不都是你的上眼皮,你睁不开眼睛呀!”

刘二行太喜欢敬老院的老人了。你瞧,他们在教导刘二行,怎么当好他们用嘴皮子封给他的官。老人都有故事。刘二行太需要故事了!

爷爷叮嘱二行:“别昕那些老家伙的!吃完肉就不说人话了。他们背后说你,那小子还想当官?屁股又瘦又窄,给个官位也坐不稳。”

刘二行哈哈大笑:“爷爷,我听你的,你接着往下讲。”

爷爷说:黄毛被击毙后,小风吓得要死,下晚黑来到棺材铺,说:“刘哥,我在你这儿住。”

小凤在炕头,小老板在炕梢。小凤睡不着。咳嗽一声,满院响起空洞的回音。院里停放十多口新棺材。院后是荒山坡,野鸡被蛇惊得炸窝,突噜噜飞进矮院墙,“砰”地撞在棺材上;吃死人吃红眼的野狗,像人一样扒住墙头,朝院里嗥叫。小凤惨叫一声!闷住了。

第二天早晨,小老板穿鞋下炕,见小凤大瞪着眼睛,眼神不对!他一惊,摸小凤的棉被,又忙把手伸进被窝,湿透了。小老板张口结舌,说:“你、你睁了一宿眼睛?”

小凤呜呜啊啊,吓得失音了!

小老板找到严先生。在河腰镇,只有严家大宅能够安置小凤了。小老板领小凤走进靴子胡同,黑黝黝窄巷,石板路阴凉,墙根敷满绿藓,两侧老墙奇高,只能望见一抹阴晦的天。严宅没有飞檐斗拱的门楼,没有门礅狮子,没有青石阶,院门嵌进墙内,门板漆黑。边河流域,络络绎绎的旧城老镇里,好多有根基的大户人家,就这样不露声色地藏在胡同深处。推开院门,在陈旧的咿呀声里。眼前一亮:假山奇石亭阁拙园曲径回廊,有淙淙声响,却看不见水。满院红砖漫地,荫影斑驳,严先生仰卧在葡萄架下的藤椅里。严先生的对面,另一把藤椅,空着。严先生说:“刘老板,坐。”小老板在空着的藤椅里坐下。院子就满了。小凤站在一边,手脚没处放。小老板欠身道:“严先生……”严先生说:“我知道了。让她在我这儿吧。小凤,我能熬夜。”

小凤点点头,垂眉耷眼,向厨房走去。

夜深人静,小凤引把柴禾,煮绺挂面卧荷包蛋,偎三叶五叶青菜,浸得汤绿森森,悄没声儿地端进书房。檀木书案上,摆着大理石墨盒,玛瑙笔筒,一双羊毫毛笔。墙上挂月份牌,乡下人叫“白扯”。严先生并没有要夜宵,感激地对她笑笑。

天放晴了,严先生带小凤走进后院书库。小凤吃惊得睁大眼睛,一排排书架直顶房笆,书架上立满书脊烫金字的汉文、蒙文精装书,不少是线装绝版。

严先生说:“兵荒马乱的,快长霉了。趁这几天太平,拿出去晒晒。”

小凤“嗯”一声,蹬上梯子,把书一部一部抽出来,摞在怀儿里。

严先生仰起脸,伸手去接,说:“书沉,加小心。”

小凤摇头笑笑,抱满书,一阶一阶,稳稳当当地下来了。

严先生连忙打开书库后门,豁然敞亮,阳光如瀑。巨大的晒书台上铺着绸布。小凤走过去,腿一弯。一摞书便坐在台子上了,绸布褶儿都没生。严先生笑笑,放心地去了学堂。严先生是镇国民中学的校长。

小风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累得小脸蜡黄。晌午,严先生从学堂回来,见晒书台摆满书,小凤瘫在藤椅里,要站,却站不起来了。严先生按住她,说:“歇着。”先生去前院,给她把饭菜端来。严先生和她一起吃。先生蹲着,小凤坐着;先生的饭上是青菜,小凤的碗里净是肉。小凤用筷头指指,先生笑道:“我不吃肉。”嘱咐小风,“日头落山前,把书搬回去,河上雾大。”

晚上,严先生踱进书库,从下向上一格格瞅,眼睛渐渐大了。先生爬上梯子,对照书架上的标签,书按原来的顺序,一部没差地摆着。她没念过书,更不认识蒙文,竟知道每一部书应该在哪一个位置上。奇了?!严先生把书库的钥匙、后院的钥匙,稀里哗啦统统交给了小凤。

河腰镇成了国、共两军拉锯的重镇。这天。东北民主联军一位长官,在警卫簇拥下逛街,经过桥头茶馆、水陆货栈、车马皮铺、牲畜检疫站、牛羊杂碎老汤馆,在棺材铺前停下。小老板躲在店内,里面暗,可他瞧外面明明白白。长官招呼:“老板。”小老板硬着头皮钻出去。长官道:“老板,生意兴隆?”小老板脸吓白了!上游河首镇的棺材铺老板,遇见一伙兵,问他买卖好?老板谄笑道:“托长官的福。挺好!”河首镇老

板,被一枪打死。尸体扔进河里,漂到河腰镇后,刘二行的爷爷花钱求人把他捞上来,用自己打的棺材,厚葬了。

长官哈哈笑道:“老板,你这是积德嘛。”

小老板抹去满脸冷汗。

长官问:“严先生在学校吗?”

小老板说:“在,在。”

长官说:“老板,领个路。”

小老板弓着身。一路小跑,带长官来到后镇,学校是早年蒙王府,古槐环绕,僻静幽雅。严先生走出来。长官拱手作揖,自我介绍道:“东北民主联军第七纵队政治委员陶铸,慕名而来,听听严先生的课。”

教室阔大老旧,陶铸坐在最后一排。他圆脸。胡子拉碴,形象粗犷却掩不住书卷气。陶政委把军帽除下,端正地摆在课桌上,双手撑膝,腰身挺直。

严先生偷偷嗅了撮烟土,登上讲台后,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讲蒙族的曹雪芹——尹湛纳希的巨著《泣红亭》;讲蒙族的百科全书《青史演义》;讲尹湛纳希的家乡瑞应寺,就在北面不远,那儿设有四大学部:哲学学部、秘咒学部、时轮学部、药王学部。时轮学部编撰历书,计算节气时令。药王学部研究蒙医,寺内有各种医疗器械,模型,各种族人类的骷髅。学生每天都要摸骨头,将人身上的二百零六块骨骼。一块块反复摸,仔细观察,直到闭上眼睛后,把任何一块骨头的碎片放在手里。能立即辨别出它是人体哪个部位的。蒙医大多是喇嘛出身。蒙族人管喇嘛和蒙医叫“玛玛”,意思不管你岁数多大,辈分多高,都比你大一辈……陶将军能不能派兵保护起来?

镇外传来隆隆炮声,梁上尘土簌簌抖落。学识渊博的共产党首领,一动不动,眼睛不眨,被民族文化的新奇瑰丽吸引得如醉如痴……

枪声渐渐密集。吉普车开来了,警卫连长急得团团转,几次趴窗户张望,想闯进教室,忍住了。直到严先生宣布:“下课。”

同学们刷地站起,目送客人先走。

严先生陪陶政委走出教室,枪弹在头顶啾啾叫,弹痕撩乱水汪汪蓝天,“啪”,一朵彩花爆炸,阳光耀眼。陶铸眯起眼睛,问:“你是蒙族?”严先生答:“汉族。”陶铸问:“先生的年龄?”“二十二岁。”陶铸一怔。校园里,战马昂颈嘶鸣,吉普车轰鸣抖颤,陶铸打绑腿的双脚“噗”地磕拢,收腹挺胸,向先生致了个军礼,钻进汽车……

该吃饭了,讲到这儿,爷爷说。

老头子们被肉粥的奇香闹得惶惶不安。早早来到餐厅,排好队。前面的敲打小窗户,后面地吆喝:

“开饭。开饭!”

“受不了啦!”

人老了,更爱起哄。

小风系上围裙,戴好套袖,站在饭盆前。小凤被安置在敬老院当厨娘,也在这里养老了。小凤一辈子没有嫁人。小凤一直以为,尽管黄毛把她那个了,但不该死!小凤手腕一抖,“咣”,把肉粥扣进碗里。

老头子们盯得紧,大碗内沿,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印在他们心里。老头子们颤巍巍捧住肉粥,离开小窗口,在饭桌前坐下后,如果发现别人的肉粥过线了,马上去找后账;如果发现自己的多,就向同桌、邻桌的老伙计们丢眼风,乱咳嗽。乐不可支!

刘爷从来不找小凤的麻烦。刘爷埋头喝肉粥,稀里哗啦吃完后,咂巴嘴,真香!

小凤朝他使眼色。刘爷鬼鬼祟祟走过去,盆底还剩点,小凤努努嘴。刘爷把头伸进窗口,抓住饭勺…

餐厅里,死一样静。老头子们愣住!造反了!你敢比俺们多吃一勺?!

老头子们离开餐桌,跌跌撞撞奔过去,一群老爪子抓住刘爷的脖领、胳膊,按住他的后脑勺。老头子们命令:“倒回去!”

小凤急得跺脚:“闹什么闹!就剩下这么丁点了!”

老头子们怒不可遏:“贱货!”

刘爷挣扎着,说:“肉是我孙子孝敬的。”

老头子们说:“进这里的,都没有儿孙!”

今天是重阳节呀!

刘二行将爷爷和小凤奶奶接回家。河上的浓雾翻涌上街头,雾像新鲜牛肉,有丝丝缕缕纤纹。牛羊杂碎老汤馆里,传出派出所所长和草帽警察们的划拳行令声。临街人家的汉子,坐在门槛上,抱住搪瓷缸喝水。墙根下的小孩跟狗厮闹,搂抱亲啃打滚儿。

到家了。小凤奶奶看见两面墙的书,恍若隔世,呆愣半晌,说:“二行,这些书,都是严先生的。”

刘二行张罗酒菜,说:“我知道。”

爷爷说:“你知道啥?”

刘二行说:“每本书上,都有严先生的印章。”

闹文革时,政协委员、著名民主人士严先生,遭到造反派红卫兵的侮辱毒打,从自家小楼跳下去。眼睛摔没了,鼻子摔没了,脸摔成一块血饼子。严先生居然能四肢撑地,向前爬行,爬出了靴子胡同……

爷爷说:“你这半屋子书,全是小凤偷出来的,藏在我的棺材里,留给你了。”

刘二行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啪”地一声,醒木敲响,广播喇叭里响起苍劲的说书声:河腰镇五十年风云……

责任编辑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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