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卡夫卡的非理性空间

2009-06-04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非理性卡夫卡空间

张 莉

摘要:在卡夫卡的文本中,建筑空间是知觉的物化形式。是个体寓居世界的存在方式,是哲学思考的精神图示。卡夫卡的空间呈现出非理性的臆造特征,并以不确定的空间、荒诞的空间、非连续的空间暗示存在的本真状态,不确定的空间暗示人类蒙昧不明的生存图景;荒诞的空间展现以谎言为前提的生存秩序;非连续的空间图示不再完整的精神家园。

关键词:卡夫卡;空间;非理性

中图分类号:1521.4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3060(2009)02-0001-06

建筑空间在卡夫卡的文本中频频出现,并不是为了故事的发生或者人物的出场提供某种物理凭证,而是已经成为个体寓居世界的存在方式。对于卡夫卡而言,空间是知觉的物化形式,是个人记忆经验和哲学思考的精神图示,同时也涵纳着无限拓展的想象空间和随机叙事的自由结构。对于阅读者而言,空间是体认卡夫卡的方式,也是体验世界、感受真实的途径。

卡夫卡的空间,在晦暗不明的迷宫表象之下,是神秘与非神秘、尘世的现实与非尘世的现实混合难辨的地方。在表象真实的遮蔽下,记录梦幻般的内心世界,是卡夫卡所有文学创作的起点,也是卡夫卡空间臆造的根源。空间的双重属性在挪移、倒错、叠置的游戏中,成就了卡夫卡“砖瓦历历屋虚悬”的空间叙事美学。也因此,阿兰。罗伯一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1922—2008)提出文学创作应该汲取的营养就在于“那迷宫似的路线,那毫无进展的情节,那重复的场面,那始终不变的躯体,那时间的不存在性,那种突然打乱的平行间距,最后是那种‘双重性主题”。

一、不确定的空间

卡夫卡的空间符号并不复杂,城市巷道、楼梯、走廊、门、窗的符号格外活跃,但是这些反复出现的符号呈现出的空间形态却是复杂而多义,建筑空间是故事的存在方式,空间代码的选择决定了对世界的感知。空间的感知与个体的视域方向有关,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个体的存在方式、知觉体验与精神诉求的空间物化。袭用丹尼斯·伍德(Denis Wood)的观点,每一幅地图都有其特定的作者、主体和主题,在卡夫卡的城市地图中,其主体恰恰在于主体和主题的非确定性,空间标识被有意抹去,办公楼、居民楼、街道、教堂不再具有任何特定的社会身份,而以极度混乱的状态杂居。在卡夫卡臆造的这个城市中,城市的身份是不确定的,建筑的身份是不确定的,人的身份也是不确定的,人所处的地理坐标是不确定的,出发点和目标是不确定的,甚至路径也是不确定的。不确定的空间,是精神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否定,是迷乱、缺乏归属感的个体存在方式的空间物化。

卡夫卡的空间臆造有一个明显的意图:迷失。迷失意味着方向的发散,或者诸多方向的纠缠而导致的无方向,卡夫卡和他的人物,并非偶然经历了一次迷路的惶惑,迷失就是他们根本的存在状态;这种毫无希望的迷失彻底杜绝了任何救赎的可能,成为在劫难逃的生存恐惧。卡夫卡在致朋友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的信中曾经描述过这种感受,“如果我们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那么这种失败引起的绝望就会是无穷无尽的;但我们仅仅是走在第一条通往第二条道路的路上,而第二条又通往第三条,等等。正确的那条路离我们还远着呢,也许根本就走不到,我们完全处在一种捉摸不定的状态中”。世界的本真就是这种捉摸不定的状态,还有蒙昧不明的前景。在这样的世界中,只有迷路,别无出路,城堡中的村庄被窒息在厚厚的白雪之下,在雾色与夜色的谋划中,城堡始终只是一个虚无的幻景,乡村医生赤裸着身子不知被那两匹邪恶的马带向何方,猎人格拉胡斯的游魂在冥府也无处靠岸,土地测量员至死也没有走入他灵魂的城堡。一旦出了门,卡夫卡的人物就注定会迷路,也必然无家可归。饥饿艺术家、高空飞人、地洞中的小动物、约瑟夫·K、格奥尔格还有土地测量员,都是卡夫卡精心绘制的城市迷宫中的迷失者,灵魂的流浪者,精神家园的异乡人。

无疑,每天在巷道密布的布拉格老城散步的习惯给了卡夫卡某些建筑学的灵感。古布拉格的总平面似乎是为了让人晕头转向而设计的:城市里密布着院落与暗道,公共空间与住宅区通过各种各样的通道连接,走道甚至还将不同街区的房子院落连通。城市路径严重地不可靠,强烈的交叉、动态的交叠,城市成为超文本阅读,路径的不确定性被极端放大,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这种存在的不确定性。在卡夫卡的感知中,布拉格的城市布局就是捉摸不定的存在状态,于是,迂回、分叉、交织的空间符号在卡夫卡的文本空间中格外活跃,符号表达层与内容层的间距动荡不定,卡夫卡意欲图示的存在体验正是:迷失或者没有出路。

据卡夫卡谈话录的作者雅努赫回忆,他的朋友坎普曾经说,“布拉格是一座悲剧性的城市。这一点从建筑上就能看出:中世纪和近代的各种形式几乎毫无过渡就互相交织在一起。这样,一堆堆房屋就具有某种浮动的、梦幻的色彩。布拉格是一座表现派城市。房屋、街道、宫殿、教堂、博物馆、剧院、桥梁、工厂、塔楼、简陋的出租房,这一切都是一种深沉的内部运动的石化了的痕迹。”卡夫卡对此表示赞同,但作了一些修正,他认为不仅仅是布拉格,整个世界就是这样一个悲剧性的城市;但这并非表现主义,这就是赤裸裸的生活。

卡夫卡对布拉格的城市印象就是他对世界的体认,而他有关世界的思考就是文本中图示化的布拉格(尽管他从未在作品中提及布拉格)。不再可靠的世界,就是不具备确定性的空间符号。在这一点,他不确定的空间臆造与后现代主义建筑对空间的整体性与功能性的质疑不谋而合。

走道与楼梯是连接两个空间的空间,原本是用来组织空间秩序的。卡夫卡恰恰抓住了这种空间本质的要害,用走道和楼梯的不确定性建立了他整个空间秩序的无序性。卡夫卡的走道通常是回旋式的,并且有迹象表明不是在一个平面上回旋(究竟有几层平面卡夫卡往往会告诉我们他也看不清),更何况时不时还插进了若干条分支走道,而这些分支走道又分别有分支,这就意味着,从一端出发,根本无法确定地到达另一端。走在卡夫卡所臆造的走道迷宫里,人永远无法预测一扇门打开后会进入一个什么样的空间。

《美国》中卡尔到庄园的第一个夜晚,他面临着回到大厅的问题,卡尔从房间出发,他的难度首先是“他不知道,这个房间是不是和大厅在同一个层面上”。因为他记不起来来的时候是否“走过一个或两个楼梯,还是根本就没有走过楼梯”。接着卡尔走过没有门的封闭走道,但紧接着却是一个门挨一个门,但门都是锁着的。突然,走廊一边没有墙壁了,出现了冰冷的大理石栏杆。栏杆并不长,接下来又走进了封闭的走廊。“在走廊的一个急转弯处,他猛地碰上了墙。”走廊没有尽头,也没有窗,卡尔意识到他是在一个环形走廊里,但他却始终没有再回到他的房间。卡夫卡的叙事摇摆不定,一端无限接近可

以认识的现实,另一端则触摸到了无法言说的和未知的恐惧与感知。就像门后的一条楼梯马上可以将卡尔从一片漆黑中带到明亮温暖的餐厅,楼梯所连接的两端总是有着截然相反的两种感觉。卡尔对这一条条没有尽头的走道,对一扇扇打不开的门有着莫名的恐惧,这是世界给卡尔的最初印象,也凝聚着他对世界的真实感知,

卡夫卡将他的走道设计得错综复杂,串通交织,他还有一个企图:无限延长一个行进的过程。有趣的是,《审判》的德文原文“Der Prozess”本身就有过程的意思。过程就意味着观察、省思、体验的可能性,走道或楼梯的一端是真实的(现实),比如卡尔的房间,比如预审法庭所在的那幢民居的阁楼,而另一端却永远也弄不明白在哪里,成为一个虚幻的目标。卡夫卡用这些没有尽头的走道向我们暗示了存在和认识的过程感,不可捉摸的命运,还有不可实现的目标。卡夫卡让他的走道变得不确定,也变得有多种可能,但这多种可能其实都是一种可能,他永远行进在过程中。

二、荒诞的空间

荒诞有两个本质特征:自由和非真实。在荒诞中,主体是自由的,想象超越现实;现实被暂时搁置起来,秩序可以重组,而且,不必遵循既定的逻辑结构。卡夫卡毕生的努力就是调停内在现实与外在现实的紧张关系,试图以幻想作为否定与对抗现实的一种方式。选择以幻想作为言说存在的方式,卡夫卡的小说大多都具备荒诞特征。

卡夫卡的小说基本上出发于一个荒诞性的假定,而且不由分说。格里高尔一觉醒来变成了甲虫,约瑟夫·K同样一觉醒来成了没有罪名的罪犯。也就是说,所有的叙事都是基于一个不合情理的前提。不合情理,就是卡夫卡的游戏规则。在空间臆造中,他首先着力于对空间功能性的否定。比如,法庭与起居室,卧室与教室的功能重叠。

《审判》是一个罪犯寻找判决的过程。这个已经判定结果的诉讼案本身就是一场荒诞的游戏。约瑟夫·K试图通过严肃的方式陈述自己的无辜,而法却不停地对这个毫无耐心的人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玩笑。在法与罪愆交织的阴霾中,约瑟夫·K所到之处,必与法有关,并且毫无辩解的可能。荒诞的空间叙事赋予卡夫卡绝对主观的自由,解脱了因果律的束缚之后,卡夫卡可以让审判法庭无处不在。随便哪一段楼梯,只要是约瑟夫·K选定的,就必然会通向某个与法庭有关的现场。约瑟夫·K在没有人告知他预审时间和地点的情况下,就能毫无知觉地进入审判厅;他的办公楼转角处的储藏室,也成了法庭的刑罚室。甚至可以说,约瑟夫·K就像卡夫卡寓言中那只老鼠,站在猫和捕鼠器之间,两边是墙壁,审判无处不在,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接受判决。

每一个居民区的阁楼里都有法庭的办公室,甚至有一次,预审法庭就设在一对夫妇的起居室里。每到庭审之曰,这个房间就必须预先腾出来;平时,法庭的职员和法官就和这对夫妇暧昧地处在一起。

首先应该明确指出的是,这些空间不乏建筑学的依据,据建筑师的考证,“审讯庭是一层楼高,欧洲旧式建筑的层高通常比现在高,但又不及现在层高的二倍,很可能是三米五左右,加了夹层回廊,底下或上面的人便站不直,结果回廊上便出现了头上顶着垫子的骚动人群。”可以肯定的是,就建筑设计的功能而言,这是一处普通的居住空间,而卡夫卡硬生生地将其功能置换为庭审空间,他为什么要开这个玩笑?

如果接受卡夫卡的荒诞前提,这就不难理解了。卡夫卡断定,法院是被罪犯吸引而来的;鸟飞出去,找一只笼子。同样,一个法和秩序统辖的世界,自然是一个人人有罪的世界。法庭的办公室出现在居民楼的阁楼里,小旅馆的房间里,画家的画室里,空间的功能属性被无限度地格式化,卡夫卡对于空间功能的戏谑处理意欲言说的是:法,无处不在,生存被秩序死死纠缠。在预审法庭上,有人当众偷情,而在一对夫妇的睡梦中,妻子意外地惊醒却发现法官正提着灯偷偷打量她睡觉的模样。空间功能的荒诞特征使得这一幕极具戏剧性色彩,极度的混乱?昆淆了真实与非真实、可能与不可能、现实与幻梦的边界;而这,恰恰就是世界的本真状态。

空间的自然属性不再唯一,空间功能的多重属性交杯换盏,寓居在空间的人在混乱中感受到的是身份的缺失。空间属性的交迭使得人的身份不再具备自明性。格奥尔格远方的朋友可能是父亲的一个内线,卡尔的舅舅温文尔雅的外表之下可能掩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格里高尔的妹妹在他日趋腐蚀的过程却日益绽放出青春的光彩,K的土地测量员的身份始终无法得到确认。这一切似乎都在暗示着:世界本身就是谎言,毫无秩序可言。

被卡夫卡格式化过的空间具备着某些基本特征:拥挤、阴暗、霉腐、喧闹。当浑身乏力的约瑟夫·K被人搬离法庭办公室后,转瞬间他就在清新的空气中恢复了生气,而其他人则觉得外面的空气污浊难忍。本着梅洛一庞蒂的现象学观点考察这处与嗅觉相关的空间,个人的身体成为意向的可见形式,并寓居于空间,或与空间纠缠着。身体与空间在知觉的各个层面上——视觉、触觉、听觉、嗅觉——“纠缠”。约瑟夫·K的身体所知觉的世界就是唯一真实的世界,至此,卡夫卡对空间的青睐就昭然若揭了。

空间暗示着卡夫卡的存在知觉,文明与秩序都是谎言,有序的表象现实之下掩饰的是无序的真实,人类所置身的文明秩序没有丝毫的安全感,因此,卡夫卡借约瑟夫·K之口绝望哀叹,“谎言构成了世界的秩序”。然而不幸的是,人对谎言所构成的秩序麻木无知。

卡夫卡的才华绝非仅仅在于空间的知觉场意义,通过对空间功能性的否定传达某种存在的知觉体验;在美学层面上,他的空间叙事也呈现出奇特的诗意性。昆德拉认为,卡夫卡的小说艺术在根本上就是“极其非诗意的世界极其诗意的形象……卡夫卡并没有改变这世界非诗意的本质和特征,就以他诗人的巨大幻想改造和变换了这一世界”。卡夫卡小说艺术的诗意性特征在于幻想所赋予文本的自由结构,拓展了荒诞的美学境界。昆德拉对《城堡》第十二章的一幕赞口不绝,“K、弗丽达和两个助手在一个小学校里扎营,把教室改成了卧室,女教师和小学生们进来时,正好赶上这不可思议的四口之家开始起床洗漱,他们在悬挂的双杠后面匆匆穿衣,而好奇、惊讶的孩子们觉得很好玩,也偷偷地看了个够。这比一把雨伞和一台缝纫机的相遇还更甚之。这是两个空间奇妙至极地不合时宜的相遇:一个小学教室和一个可疑的卧室”。

一把雨伞和一台缝纫机的相遇来自于超现实主义者洛特雷阿蒙的幻想,他痴迷于这种偶然相遇所产生的美。这种美缘自想象的自由和想象的浓度(昆德拉语)。在卡夫卡离奇的想象中,学校教室成了K和弗丽达私奔后的新房;在让人忍俊不禁的尴尬中,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相互指涉,独特的喜剧性效果强化了荒诞意味,也展示了卡夫卡小说中想象的诗意。“人们可以以严肃的方式对待轻浮之事,也可以以轻浮的方式对待严肃之事。”苏珊·桑塔格这句充满悖谬的话非

常适用于卡夫卡的某种创作神韵。在表达严肃的哲学命题时,卡夫卡选择的是玩笑,在他看来,“极端可笑和极端严肃往往相差无几”。也正因如此,卡夫卡的故事,无论多么可怕,却总是有趣的。荒诞的空间,在卡夫卡这里,意味着想象的权力和智慧的自由。

空间语义的所指功能被有意地剥离,所指在游离组合中拓展了空间功能的可能性,而恰恰是这些浮在空间表面的滑稽的、非严肃的、游戏的特征,隐含着令人震撼的哲学思考,卡夫卡对空间的种种荒诞臆造,就是为了让我们发笑,他无法忍受一本正经地探讨人的存在与出路这类沉重的话题。他在唤醒了创作者想象力的同时也唤醒了读者笑的能力,也让读者在笑的同时恢复了想象的自由。但只要我们还具有严肃思考的能力,我们就不会对卡夫卡貌似轻松的叙事之后的沉重内涵仅仅一笑了知,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卡夫卡被认为现代小说的开创者,他“使小说的构造变得自由;为离题的神聊重新赢得权利;为小说注入非严肃的与游戏的精神”。

三、非连续的空间

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有一篇谈论卡夫卡及其先驱者的文章,指出芝诺的否定运动悖论与《城堡》的相似性。在芝诺时间的前提下,K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到达城堡这段路程的。这种时空体是不发展的,时间和空间也因此具有无限性。罗兰,巴尔特(RolandBarthes,1915—1980)的语言符号学原理同样有助于解释这些非连续的空间符号。巴尔特指出,可加以切分的实体(une substance qui dolt etrcde6coupee)以言语(parole)的面貌出现,构成文本的无限性(texte sans fin)。因此,他认为现实生活中最有害的东西就是对完整性、完整的人格、完整的文学作品深信不疑。巴尔特对文本的完整性表现出极端的不信任,因为完整性已不足以表现世界的真实。或许这正是卡夫卡非连续性空间的出发点,也为他那些没有结尾的开放性文本提供了一种解释的可能性。

在消解书写的过程中文本呈现出无限性,基于一个前提,世界已经变得混乱不堪。凌乱的空间意象在本质上正是对一个不再完整的世界的如实再现,这同样也是后现代建筑的出发点。世界本身就是一面破碎的镜子,完整的映像已经不复存在,这个歪曲的媒介所镜照出变形的、破裂的、怪异的、扭曲的、叠影的镜像就是世界的真实。K接近城堡的反反复复的企图,在整体上,呈现出非连续的空间形态,到达目标的路径被切断,行动被无限期地搁置。在这个行动与目标的命题中,卡夫卡再现的真实镜像是一种徒劳的绝望,人的存在处境在根本上就是:障碍是不可逾越的、目标是不可企及的、希望是不可实现的、恐惧是不可逃避的。

卡夫卡切分空间的手段之一是设置障碍。障碍是卡夫卡文本中的显在因素,由于障碍反复出现,情节处于不发展的状态。在《城堡》中,K的障碍首先在于他没有身份,缺少一张进入城堡的许可证明,甚至连证明他作为土地测量员身份的证明也无法出示。其次,K的障碍是他遇到的任何人,助手、弗丽达、酒馆的老板娘、奥尔珈、巴纳巴斯,都在不同程度上干扰了K的进程,带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兜圈子。此外,庞大臃肿的城堡办事机构也是障碍,而K最大的障碍是他根本看不清楚城堡在哪里,也不知道通向城堡的道路。在卡夫卡的臆造中,K所选择的路并不直接通向城堡山坡,只是靠近那里,但在反反复复地靠近、转弯、靠近再转弯之后,他迷了路,通向城堡的道路,被不断出现的障碍不停分割,K在四分五裂的空间中四处乱撞,被永远地搁置在路上。

K的厄运正是卡夫卡对人类困境的思考。像K一样,卡夫卡与他的主人公们都有一种奢望,找到一个可以归属的精神世界,但最终都证明是徒劳无望。在这些没有任何联系的空间中,世界的完整性已不复存在,人对世界的认识就必然是断裂的。《中国长城建造时》展示的正是人类已是断壁残垣的精神空间。

万里长城的修建工程从东南和西南发端,止于中国的最北端。其修建方法是两支劳动大军从东西两个方向分段修建,每20个工人为一队,负责修建500米,分段而筑的最初意图是避免工人们因为一辈子都看不到工程完工感到绝望;而结果却是造成众多的缺口,长城作为防御工事的功能被这一个个缺口彻底瓦解,万里长城,在卡夫卡看来是一个不可完工的工程,是又一个无法靠近的城堡。万里长城的断壁残垣横卧在近乎凝固的时间与广袤的空间里,成为精神残垣的永恒象征。分段而筑的是又一个不发展的时空体。

卡夫卡在《中国长城建造时》里还穿插了另外一则寓言《一道圣旨》。那个手执圣旨的人奋力穿越内殿、庭院、一圈又一圈的宫阙,这些宫阙重重复复,几千年也走不完;倘若他侥幸冲进最外边的大门,而他所看到的帝都,这个世界的中心,却发现那里的垃圾早已堆积如山。

卡夫卡切分空间的又一手段是隔离。隔离的意图可以解释卡夫卡的文本中为什么经常出现“圈”的意象。圈并非空间形态上的,而是意识理念上的抽象概念;圈的寓意是隔离。卡夫卡曾经预言,世界就是一个隔离区,哪怕就像通过一个院子走向另外一个院子这么简单的事情,都需要特别的通行证。通行证的出现,限制行动自由,也限定了人的存在空间。事实上,在卡夫卡离世之后,布拉格数次的战乱与沦陷,战火焚烧了城市和建筑,人类最后的自由也飞灰湮灭。经历了悲剧性命运的人们纷纷验证了卡夫卡预言的伟大。卡夫卡的预言是超前的感知,他感知到人类生存处境的未实现可能性,毕生惶恐不安,只有在写作中一笔一笔勾画这困境,审判室、办公室、城堡、地洞、家、笼子、电梯、栅栏,充斥着卡夫卡的文本世界,无非不过是“囚禁”的多种空间意象,人被隔离在一个封闭的圈里,所有的身份证明都是谎言,世界成为一个大的隔离区。

卡夫卡被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定的孤僻者,精神上的“圈”让他对世界有着无法调和的疏离感。他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自己理想的房间和生活,并把这种充满恐惧的愿望写在《地洞》中,躲在密闭的地洞深处写作,重要的是,要与外界隔断一切联系。卡夫卡的一生,除了去疗养院,一直固守着布拉格。卡夫卡的传记中曾提到,他站在窗户旁边,俯瞰下面的环形广场,指了指远处的建筑物,说:“那是我以前的中学。面向我们的那座楼,是我以前的大学,向左一点是我的办公室”,然后卡夫卡用手划了个圆圈说,“我的一生都圈在里面了!”

卡夫卡的“狭窄的圈子”就是古布拉格的犹太人隔离区(Ghetto),它从古布拉格的城市广场一直延伸到伏尔塔瓦河上的查尔斯大桥,这个街区里暗道密布,筒子似的巷道迷宫一般交织。卡夫卡后来随着生意成功的父亲搬离了这里,但他经常在这里散步。据经常陪伴卡夫卡散步的雅努赫回忆,卡夫卡对这个拥挤的街区令人惊异地熟悉,在那里,辉煌的巴洛克建筑与老鼠遍地的贫民窟令人尴尬地拼贴。而另一位与卡夫卡相识的自由思想家米哈尔,马莱什对一副画面印象深刻,身影单薄的卡夫卡在夜色中像画面一样,一边穿行在迷宫似的巷道中,一边沉浸在思索中,这是两个重要的证据,我们可以猜测,尽管这个圈囚禁着卡夫卡的自由,但恰恰是这个圈决定了他对世界的所有感知。卡夫卡毕生没有逃离布拉格,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长着爪子的小母亲”。

在卡夫卡的寓言《法的门前》中,乡下人被看门人拦在门外,他坐在门前等了一年又一年,到死也没能进入那扇大门。看守人曾好心地告诉了乡下人一个秘密:里面还有无数道这样的门。这则不足千字的寓言暗藏着卡夫卡秘而不宣的思考,在空间叙事的层面上,它就是卡夫卡文本的“元空间”:不确定的空间——极端未知的世界;荒诞的空间——永远不可进入的人口;非连续的空间——层层叠叠的障碍。

(责任编辑:曾静)

猜你喜欢

非理性卡夫卡空间
空间是什么?
创享空间
两次阅读和讲授卡夫卡作品的体会
学术卡夫卡
城堡里的卡夫卡
卡夫卡向父亲示弱
不确定性时代呼唤“非理性”
网络政治谣言止于透明,止于智者
“零余者”形象
QQ空间那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