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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韦、李“严妆”、“淡妆”和“粗服乱头”之辨

2009-06-03倪孟达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3期
关键词:韦庄温庭筠叶嘉莹

摘 要:周济对温庭筠、韦庄和李煜有过一段评论,分别用“严妆”、“淡妆”和“粗服乱头”来形容三人的艺术特点,王国维认为周济的评价拔高了温、韦二人,而对李后主过分贬抑,他不赞成周的看法。本文从具体作品分析温、韦、李三人的艺术特点,力图给他们一个更客观的评价。本文认为,从艺术表现手法和作品的感染力上看,李后主比温、韦二人要更胜一筹,而周济事实上也有此意,跟王国维的观点并不矛盾。

关键词:温庭筠 韦庄 李煜 周济 王国维 叶嘉莹

周济的《介存斋论词杂著》里有一段话:“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王国维认为周济贬李而抑温、韦,颇为李后主抱不平:“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温、韦、李,加上冯延巳,这四家可谓唐五代最重要的词人,他们的作品成就有目共睹,对词的发展所作的贡献后人也各有评价。在这四家之中,水平孰高孰低,艺术孰优孰劣,评论界似乎还没有一个定论。在王国维的时代,人们对唐五代词的研究较为紊乱,所以王氏屡有“拨乱反正”之举,在当时确有石破天惊之势。

对于温、韦、李三家,王国维的态度非常鲜明,就是扬李而抑温、韦,他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无疑把李后主看作词发展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人物。这个看法得到叶嘉莹教授的支持,她认为词的发展有“四变”,第一变就始于李后主。如果我们把这种“开风气之先”的作用比作集大成的宗师级的桂冠,现在这顶帽子被戴到南唐的末代国君李煜的头上,那么是否意味着唐五代所有词人里李氏的成就最高?王国维和叶嘉莹并没有说清楚这一点,其实他们都回避了一个问题,即李后主和冯延巳谁高谁低?

在温、韦、冯三人之中,王国维对冯延巳的偏爱是显而易见的,张惠言评价温庭筠的“深美闳约”,王氏认为“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他以“画屏金鹧鸪”来比温庭筠的词品,以“弦上黄莺语”来比韦庄的词品,以“和泪试严妆”比冯延巳的词品,这三句词的境界当以后者为最高,所以三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自不待言。但他从没有这样直接、明白地拿李后主跟冯延巳作过比较,不知是无意疏漏,还是有意避开瑜亮之争。而叶嘉莹一面把开一代风气的宗师级待遇给了李后主,另一面又直言不讳,说自己在五代词人中最喜欢冯正中,说冯正中“上翼二主,下启晏欧”。如果说个人的喜爱不因水平而定,那么王、叶二人在某一点上有着惊人的相似,即在个人的阅读取向与对词人历史地位的评价上是颇有相左之处的。他们从词发展之脉络上给词人定位,而在个人阅读喜好上,却选择了符合自己的口味。这种不以个人喜好来品评作者的客观态度,正是做学问者所必需的高尚品质。

其实周济对李后主的评价跟王国维的意见并不矛盾,王国维误读了“粗服乱头”这段话,因而没能很好地领会周济的本意。周济的原话前还有一句 “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意思是说李煜的词不讲词藻,不重修饰,与温、韦二人的风格迥异,他如果不是扬李抑温、韦,最起码也是认为三人各有千秋,而没有半点贬低李后主的意思。要理解“粗服乱头”的含义,必须把它放在原文的语境里。

周济说像毛嫱、西施这样的美女,“严妆”(即浓妆)固然美,“淡妆”也不差,而“粗服乱头”,也并不能遮掩她们的天生丽质。现在的问题是,同样一个美女,是“严妆”最美呢,还是“淡妆”最靓,亦或是“粗服乱头”最好看?王国维很显然是选择了前二者之中的一个,而把第三种排在最末。

美貌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我们不能利用科学的手段来给这样三种状态打出分数,因为不同的人审美的标准并不一样,即使同一个人,可能也会因为心情的差异而对相同的事物有不同的观感。在生活中,有一些场合需要“严妆”的美,比如宴会的女嘉宾,晚会的女主持人,她们需要极为正式的打扮,不然观众会怪异地看她们。一般的工作场所,女性也需略施粉黛,给人以端庄之感。而在家里,那就不妨粗服乱发,自然不造作。如果蓬首垢面去主持新闻联播节目,恐怕有损国容,而在家里每天都浓妆艳抹,穿着正式,不但压抑,久而久之也会变得不美。

美丽还有许多种类,有典雅之美,也有自然之美,有苗条之美,也有丰腴之美,各有各的美。王国维曾作过点评:“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这个论断恰可补充周济以三种美对这三家所作的评判。

温庭筠,以王氏评价,其词品似“画屏金鹧鸪”,追求的是字词的华美绚丽,正是“严妆”之美。他的两首《菩萨蛮》,叶嘉莹有过非常精当的评价: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水精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每首词都堆砌着华美的意象,像一个绞过脸、描过眉,涂过脂、擦过粉,着盛装、迈碎步的古典美人,精致,艳丽,让人有喘不过气的感觉。这个美人跟我们并不交谈,不看我们,甚至和我们根本没有眼神交流,面无表情,一切的心事都要我们去猜度。她像一尊庄严的雕塑,我们只能虔诚地默默欣赏着。

而韦庄,我们可以看他的一首《菩萨蛮》: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如果这也是一位美人,那么她已经不像温诗中的美人一样端庄严肃,而有了表情,有了动作,而且穿着更为随便了。“香灯半卷流苏帐”美丽中有缠绵;“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如果说这是美人化的淡妆的话,那么“美人和泪辞”和“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则仿佛这个美人以她那双汪汪的泪眼向我们展现她的多情,使我们生出恻隐之心。

韦庄的词除了精致的描写和典雅的意象之外,主观情感十分明朗,喜怒哀乐表露无遗,不像温庭筠只向人展示华丽的外衣,而把感情深深隐藏起来,含蓄,甚而晦涩。精致是温词的一大亮点,而情感枯涩却也历来为人诟病,这大概是“严妆”的难言苦衷,有“曲高和寡”之憾。

对于李后主的词,不妨就以王国维极为称道的那两首来作一欣赏:

《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叶嘉莹教授说“留人醉”应作“相留醉”,理由是后文“人生长恨水长东”里也有“人”字,不应有重复。我倒觉得“留人醉”更有韵味一些,而且以李后主的境界,他似乎不会介意这样的一处重复。

这两首词给读者的阅读体验是“快感”,酣畅、流畅,不胶柱,琅琅上口。跟温词相比,李词显得更有节奏性,更有整体感。温词注重描写,李词注重叙述;温词常以突兀的断章含蓄表意,李词则情感外露且一以贯之。韦庄的特点则介于温李之间,因此他很难形成旗帜鲜明的风格。李词没有纯粹的抽象的物象堆积,没有那么多精致的华美的“物”,而始终有浑厚浓郁的“情”。李后主驾驭文字的能力不差,但他并不刻意在词语上精雕细琢,而更多地以普通的语词和意象营造出高远的境界,看似随意,却大见功力。比如像“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这样的话语,好像很平常的牢骚话,却能引起人们的深深共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不是警句胜似警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好像谁都能说得出来,却又是所有别人都说不出来的,连多才如林黛玉的人,听了也不禁怦然心动。

如果还要以美人作比的话,李后主的词无疑就像一个清纯的邻家少女,洋溢着不事雕琢的美。又年轻又美丽的年轻女子,常常素面朝天,本色见人,因为她们年轻,天生有丽质,根本不需要靠化妆品来吸引眼球;而那些半老的徐娘,或者“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昔日美人,只好涂涂抹抹来挽留已逝的青春。若光以三种美人的异趣来评判境界的高下,我想周济的话也可以视为是有褒贬倾向的。

王国维说李后主“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这话虽不免有些夸大,却多少说出了李后主后期之词所表达的博大的胸襟和深邃的感情。叶嘉莹也认为李煜在国破之后,所写的词颇能由个人的遭际感发到社会的命运上,不再吐自身一己之苦,而放眼尘寰人世,思考人类的共同命运。他的词里有着澎湃的情感,和深沉的思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后主的境界要大大超过了温飞卿和韦端己,真正是词之嬗变的一代宗师了。

周济对温、韦、李三家的评价并不十分明确,他只用了一个绝妙的比喻,来区别三人的风格,而我认为从他这个比喻里,我们也恰恰可分出三人的优劣来。“严妆”的美人固然美,但她跟我们离得太远,只能远观不可近亵,使人不敢一亲芳泽;“淡妆”的美人要亲切得多,能交谈,能说笑,但毕竟像同事的关系,我们跟她还有距离;只有“粗服乱头”的美人,才是我们长相厮守的家人,是我们百爱不厌的、能够交心掏肺、跟我们生死与共的生命共同体,是跟我们最亲近的人,在感情上,当然她是我们的人选。

(倪孟达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200062;浙江省苍南中学 325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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