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饼的味道
2009-06-03刘学刚
刘学刚
就想吃母亲摊的煎饼。
母亲摊的一手好煎饼。“圆如银月,大如铜缸,薄如剡溪之纸,色如黄鹤之翎”,这是蒲松龄《煎饼赋》里的描述。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这样的印象。母亲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前卧着一面鏊子,母亲刚用“油搭子”均匀地擦了一遍,鏊子黝黑的脸庞即刻泛起油亮的光泽,像酷酷得很的男人的笑。火是玉米秸火,焰长,面大,势头均匀,鏊子滚烫的时候,母亲左手舀了面糊,扣在鏊子正中,右手握了竹筢,悬肘,提腕,但见面糊径直而下,如溪水出涧,到鏊子底部,又旋即攀缘直上,像秒针,速度快,也毫厘不差地走一个圆,竹筢逐渐平起内收,鏊面上就现出一个圆满的圆。满是面糊的满,是一种弥漫,一种覆盖。煎饼熟了,母亲轻掀两边,米黄色的一张煎饼,薄薄的,浮光轻闪之间,隐现出母亲的笑脸。
我的小舅就认母亲摊的煎饼。小舅结婚了,儿子上大学了。还经常请母亲过去摊煎饼。这是经年之后的一种味蕾上的认同。姥姥去世的那年,母亲已经19岁了,她的身后拖着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小舅只有6岁。姥爷当过私塾先生,我就是在他的窗台上读到了《水浒》、《三国演义》,我迷上了文学,在我的小学时期。多年以后,在别人的赞美中,我多么羡慕我的母亲,她摊的煎饼大而薄,卷起来只有拇指那么粗细。母亲是嫁出去的闺女,却是泼不出去的水。夫家、娘家是一个村的,腿去也就五分钟,来来回回。不过从一面鏊子走到另一面鏊子。在老家,摊煎饼还有一个说法,叫“办干粮”。逢年过节,割麦忙秋,母亲总要提前办好两家的干粮,那些年,除了摊两摞煎饼,似乎真的没有别的干粮了。两摞煎饼,白天摆在堂屋里,夜晚晾在石磨上,煎饼越翻越薄,日子越积越厚。许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母亲嫁我父亲后,就像一面鏊子站在屋角,默无声息。或许,家里让她忙的活太多了,譬如摊煎饼。我家人口多,二叔、二姑、三姑都姓郝,父亲是大哥,姓刘。我还有一个大姑,也姓刘。爷爷病逝了,奶奶抱着不满周岁的父亲,改嫁了东朱耿一户姓郝的人家;大姑10岁,送给南林村一孙姓人家做了童养媳,挨到长大,成婚不久被抛弃,大姑先是改嫁东朱耿,然后又是南林(夫家姓曹),最后是院上,现在,子孙一大群,活得挺滋润。说说我家吧。二姑、三姑先后出嫁了,二婶过门了。三姑和二婶是换亲。说来也巧,撮合这门亲事的是父亲的姑表,他把妹妹的女儿许配给我的二叔。又安排我三姑嫁给他的外甥。也就是说,二婶的母亲是我的表姑,我一直这样称呼她。两门亲事,看似错落盘结,事实上没有一点血缘纠缠。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凌乱?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们一大家人在一起,日子不会太好,但也不会更糟,这种情形,很像一种干粮,它是煎饼。煎饼的质地就是一家人的品格。
记得母亲摊煎饼以前,头天夜里,就泡了满满一盆粮食。摊玉米煎饼,要把玉米大豆碾成馇子,然后和小麦一起浸泡。如果是瓜干的,先把瓜干泡软,切碎,最后和玉米大豆们在水盆里汇合。遇上年头不好,一家人就四处打捞榆树皮,去大碾磨碎了,再囤里瓮里寻些高粱瓜干小麦玉米,它们颗粒大小不一,颜色红黄不均,却都是土地上长出来的物华。在温润的水里,过了一夜,玉米性子绵软了,小麦胖胖的,十足的富贵相。天亮了,粮食们从磨眼里拥进去,再流到磨台上的时候,就是面糊,你根本分不清哪是玉米,哪是大豆,哪是榆树皮,只是晶莹的黏稠的一盆。
在农村,摊各种粮食的煎饼,几乎都要掺些大豆,半斤即可,一斤也行。这样,煎饼就不会粘鏊子。没有哪一种煎饼用大豆命名,你用牙齿反复分析,也只是品出整个煎饼的松酥爽口,大象无形,大豆如空气,却是无处不在。它可能不是房屋的檩条,但它一定是袅袅的炊烟,有了炊烟,房屋不是房屋,是家。粮食的粗细其实就是日子的枯荣,一把大豆,就把粮食们结合成了煎饼,大若茶盘,薄如蝉翼,闻着吃着,都是无边无际的舒坦。
后来,父亲和二叔分家了,在我舅爷爷的主持下。家什是我和团结(二叔的儿子)轮流挑的。他指了指手推车,我说,我要鏊子。老宅子给了二叔,我们一家四口早些年不停地搬来搬去,妹妹小,觉着新鲜。睡觉也踏实,听不到深夜里父亲重重的叹息,和母亲轻轻的安慰。母亲人随和,手艺好,经常被左邻右舍请去帮工。摊煎饼,盘腿时间长,重复动作多,两个人一倒班,就可以减缓一下劳累。农村给了母亲一面巨大的鏊子,让她不断提高她的技艺,她用一张张煎饼和村里人对话。她特别在乎别人的邀请,似乎整个人活在了乡亲们的认同里。她不在乎身体的疲惫。作为回报,母亲往往拎回来几张新摊的煎饼,让我们爷仨吃了个风卷残云。问她,她说吃过了。母亲只是看,脸上荡漾着微笑。这是母亲一生中极为荣光的时刻。
我家一日三餐,多是煎饼。饿了。一碗白开水泡一张煎饼;闲了,掰几块干脆的煎饼充点心,咬出满嘴的“嘎嘣”声,日子不也是这样的酥脆响亮吗?过日子,好比摊煎饼,是要粗粮细做的。粮食们在深夜的水中握手,在清晨的石磨里相融,在上午的鏊子上结合,这太像一种仪式了。繁琐而神圣。摊煎饼的母亲,坐在蒲团上,有如挥笔的画师,不同地块、不同季节的粮食们,可能粗糙,可能瘦弱,现在已是细腻温软的面糊了。色彩丰腴的面糊,母亲挥着竹筢的画笔,把它们绘成了一张张太阳,或者月亮。
我的母亲,现在和太阳月亮们生活在了天上,即使人世间有千万面鏊子,于我,不过是一些空空的蝉蜕。我再也吃不上母亲摊的煎饼了。这样写着的时候,我的脸上,已经流出三尺长的涎水,或者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