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支书
2009-06-03齐建水
齐建水
常永振把一份申请书递到清阳镇党委李书记手里,恳切地说:“李书记,我想辞职。”
李书记三十岁左右,白净脸膛,黑发如墨,他坐直了身子,瞟一眼申请书,说:“这村支部书记能说干就干、说不干就撂挑子?”
常永振连忙说:“不是撂挑子,是我实在没脸干了,我都进局子了,再干咋能服人?”
李书记说:“你的事我知道,谁让你为常亮担保那么多贷款?教训啊!”
常永振辩解说:“还不是为了完成镇上下达的招商引资指标?当初也没想到他会让人骗了啊。”
前年春天,常亮在村里办了个棉花加工厂,资金不足,常永振就为他联系县农村信用社贷款20万元,并以个人名义做了担保。开工后,厂子效益不错,还了一部分,可没想到去年冬天,常亮让一外地客户骗了个血本无归。为了躲避信用社催还贷款,常亮竟从人间蒸发。信用社起诉到法院,查封了常亮的厂子,并判决让担保人常永振代还,常永振一来觉得亏,二来也一时无处筹集那么多钱,因此被法院执行局拘留了半个月。直到妻子门春柳和同学叶晓巧给还上了一部分,又签了个分期归还协议后,才被放了出来。
李书记啜口茶说:“办事不能光凭义气,尤其在经济上,要注意防范风险才行。不过也没有啥大不了的。以后慢慢把钱还上就是了。平心说,几年来,你在村里干得还不错,把一个散乱差的村子治理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容易,你在村民中的威信还是蛮高的,我觉得你还是继续干好。”
常永振有点急,说:“李书记,我真的没脸干了,村里人都说,常庄村自古以来一共两个人进过局子,一个是我爷爷,可他是因为当年闹革命进过国民党的局子,而我进的却是咱共产党的局子,你说我还能死皮赖脸地继续干村支书?再说,老婆已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说我再继续干书记就跟我离婚,难道让我……”
李书记一怔:“有这么严重?”
常永振说:“可不,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七八天了,接了两次都不回来。”
李书记调侃地说:“呀。没来个呼叫转移?”
常永振一愣,仔细一咂磨才回过味来,脸一下红了,笑笑说:“咋会呢?只要您一天不批准,我还是村支书,再说不干支书了,我还是个党员,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
李书记收回脸上的笑,认真地说:“跟你开玩笑呢,对你我还不了解?”接着又含义深长地看他一眼说,“你的事过几天党委研究一下再说吧。当前镇上的工作很忙哩,我刚从县里开会回来,马上就要启动新农村建设项目,由政府出资或补贴,村村通公路、通自来水,家家建沼气池,这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
李书记像一个经验老到的钓鱼人,不紧不慢地挂出了一块香甜诱人的饵料。还没等李书记说完,常永振就抢着说:“李书记,有这样的好事可一定要先考虑我们村!”
李书记笑笑说:“你都不想干了,还操那么多心干啥?你们村的班子散了,这些好事就轮不到你们村喽,等选出新支书再说吧。”
常永振急忙说:“要这样,这村支书俺就先不辞了。这总行了吧?”说完,殷勤地拿起暖瓶给李书记的茶杯里续水。
李书记拿起辞职申请:“这……”
常永振马上接过来说:“我收回,我收回。不打搅您了,我回去了。”刚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李书记,中午有空吗?我请请你,咱去汇丰楼。”
李书记抿嘴一乐,说:“要贿赂我?放心吧,项目下来一定先安排你们村。”
“好,好,我替常庄村的老少爷们谢谢您!”
常永振退出李书记办公室,来到停车棚,“吭吭吭”踹响了那辆破旧摩托车。摩托车的排气管子碱透了,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放鞭炮。
路边长满了野草,开满了野花。田里的麦子正在抽穗,空气中有一股涩涩的清香。太阳落下去了,在西天边涂抹出一片火烧云,像一块块红绸纱。霞光把大地映红了,把一起一伏的麦苗也变成了一块飘动的红绸纱。常永振嗓子痒痒了,突然想吼两嗓子,他大声唱起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mi sao la mi sap,la sao mi dao ruai,愉快的歌声满天飞。1234!”常永振当兵出身,把这首歌唱得斗志昂扬。
常永振回到村里,便把镇上要给村里修公路、通自来水的喜讯告诉了大家。大家一传十,十传百,一会儿就把整个村庄传遍了。大家都说:“这回咱村有希望了。”
常永振回到家里,那份兴奋的心情却迅速冷却下来。他四处一看,灶是冷的,锅是凉的,凌乱的床上都没有一点热乎气。他肚子饿了,响起了一阵肠鸣,可锅里,碗里,盆里,抽屉里,橱子里,除了儿子吃剩的几个方便面袋子,没有半点吃食。但他还是仰着脸,张大了嘴,把方便面袋里的末子倒进嘴里。他颓唐地坐在椅子上发呆,忽然,他一下站起来,骂一句:“妈那个巴子的!没有女人,家便不是个家,今天绑也要把她绑回来!”接着,走到院子里,使劲踹响了破摩托,骑着出了家门。
从常庄到岳父家只有六七里路,但坑坑洼洼的,并不好走。
常永振进了岳父的家门,一见到妻子门春柳,就兴奋地把村里要修公路、通自来水、建沼气池的事说了,却没有换来妻子的一个好脸子。门春柳霜着脸问:“把村支书辞了吗?”
常永振说:“春柳,你听我说,村里要修公路、通自来水、建沼气池,李书记说了,村里班子不挺托,就不批……”
还没说完,门春柳斜他一眼说:“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
“不是……”常永振噎了一下,接着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是为村里办大事好事,你应当支持我,跟我回去吧。”
门春柳不耐烦地抢白说:“支持你?你说你自从当了村支书,咱家落啥好了?公粮提留带头拿,挖沟掘壕带头干,还要处理东家吵西家闹,不但把自家的事都耽误了,还得罪了那么多人。别村的人当支书,村里有收入,能沾不少光哩,咱这穷村有啥?不但沾不上光,还要拿自家的钱往里倒贴,你这是图啥?就连人家外出打工的,家里都盖起了四合院,二层楼,你再看看咱窄屋矮墙的,还好意思在村里吆五喝六的?又进了局子,这村支书还有脸干?”
门春柳的嘴像机关枪,“突突突”一梭子,把常永振打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这时岳父也劝道:“永振啊,这村支书咱就别干了吧。你的同学方武不是想聘你到城里干经理吗?就凭你的本事,到哪儿干都比干这村支书强。你也该为家里的日子想想了,孩子就要上学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常永振闷头想了想,摇了摇头说:“可村里的事总要有人管啊。村里修公路的事不能错过,村民们盼了多少年了呢。要辞。也得等忙完了修路的事再说。”
门春柳冷冷地说:“那就等修完了公路再来找俺吧。”
常永振火气噌噌地往上蹿,但当着岳父岳母的面又不好发作,只是又问一遍:“你回不回去?”
岳母看着女婿着急的样子,上前劝女儿:“要不,跟永振回去吧?”
门春柳把脸转向一边,并不回答。
常永振愤愤地一跺脚,说:“不回去拉倒,有本事永远别回去!”说完,气呼呼地走出门去。
岳母从后面追出来说:“永振,有话好说,吃了饭再走吧。”
门春柳嘴一撇,“哇”的一声哭起来。
常永振发动了摩托车,摩托车噼噼啪啪的响声把门春柳的哭声压了下去。常永振一加油门。摩托车呼啸着冲出村来。也许是冲劲太猛,破摩托车不堪重负,半路上,突然熄火了。他下了车,朝摩托车狠狠地踹了一脚,骂道:“妈那个巴子的!都跟老子过不去,等村里修好了公路,我非把你砸烂了不可!”
踢归踢,骂归骂,但离了它还是不行,于是他把摩托车支稳了,开始动手修理。好在这摩托车经常坏,他的修理技术已经很熟练了,行李箱里也带了一些常用配件,鼓捣了半个来小时,上去一踹,破摩托车又扑扑拉拉响起来。他心里突然一阵委屈。为这辆破摩托车感到委屈。自从部队复员后买了它,它驮着自己走东串西,跑了多少路,出了多少力?跟着自己受了多少委屈?他爱怜地抚摸着摩托车。充满感情地说:“老伙计,别委屈,等村里的路修好了,就让你退下来歇歇,你放心,我不会卸磨杀驴,把你当废铁卖了,我要把你收藏起来,供起来。”说着,他把喇叭按钮轻轻按下去,摩托车发出一声嗲声嗲气的长鸣,在空旷的田野显得怪怪的,听起来相当地不着调。
常永振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常永振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刚来到村东头的巧巧超市前,就听见里面有人吵架,就减低了油门,停下来,大声地问:“吵吵啥?”
超市老板叶晓巧站到门口说:“书记你给评评理,他要赊火腿肠喂狗哩,不赊给他,他就在这里耍赖!”
常永振支好摩托车走进超市,见是村里的光棍赖皮常兴,问:“啥?赊火腿肠喂狗?你脑子进屎了,你人都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拿火腿肠喂狗?”
常兴像一只瘦猴,留着两撇小黑胡,瞪着两只牛蛋眼,纠正说:“那不是狗,那是狼!正宗的蒙古草原狼!”
“狼?你养狼?”常永振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笑起来,“啥人玩啥鸟。你从哪里弄的狼?养狼做什么?”
常兴撇撇嘴说:“不懂了吧?这可是我朋友从内蒙给我套的纯种野公狼,是专门配狼狗的,一只小狼狗就能卖二百多,说不定我还会为咱村闯出一条致富新路子呢!”
“就你?”叶晓巧鄙视地瞥他一眼,“你就是说破了天,也别想再在我这里赊账。”
常兴胡搅蛮缠地说:“别人能赊账,我咋不行?”
叶晓巧说:“别人赊账过些时间就还,我开这个小超市三年,你光赊账就记一本子了,还过一分钱吗?每次不都是肉包子打狗?”
常兴逮住理似的:“常支书,你可听到了,她骂我是狗。”
常永振大声呵斥:“我看骂得对,你就是只癞皮狗!你看村里谁还敢借东西给你?整天不务正业,东荡西逛的,把心思用到蔬菜大棚上好不好?人家一个大棚一年赚三四万,你却连本钱都收不回来,干啥行啊!”
常兴倒打一耙:“这事都怪你,当初都是你劝我搞大棚种黄瓜,我穷就穷在大棚上。”
常永振一听,更火了,逼上前道:“你念完经打和尚!都是你喝醉了酒,把除草剂当成了除虫菊脂,把黄瓜秧弄死了,这事能怪我?为上大棚你还欠我三千块钱呢!”
常兴一看常永振怒不可遏的样子,连忙说:“秋后还,秋后一定还。”
“还,还,你竖起屌来没阴影,拿啥还?你爹累死累活地干,给你讨来个媳妇,却让你给饿跑了,亏你还是个站着尿尿的爷们儿!”常永振越说越气愤,忍不住挥舞起拳头。
常兴不服气地说:“还说我呢,你的媳妇不也叫不回来了吗?”
一句话戳到常永振的疼处,脸上像挨了一巴掌,一时张口结舌。
常兴又回过头,涎着脸对叶晓巧说:“好嫂子,再赊我一次吧,要不就借我一百块钱,我也不白借,你要想配狗,我先给你配……不,不,让我的狼先给你配……不,不,先给你的狗配……”
还没说完呢,就见叶晓巧抄起一根顶门棍朝常兴头上打来。常兴一看势头不对,赶紧跑出门去,溜了。
常永振望着常兴的背影。骂一句:“妈那个巴子的,什么人呢!”转身劝叶晓巧,“少跟这样的无赖一般见识。”
“跟这样的人生气不值呢!”叶晓巧搬个凳子。让常永振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转个话题问,“听说咱村要修柏油路,通自来水?还要建沼气池?”
常永振说:“你也知道了?”
叶晓巧说:“这样的好事传得还不快?”
常永振换了一副兴奋的表情,说:“是啊,镇上李书记说,优先安排咱村。”
叶晓巧说:“这可是好事儿!”
常永振说:“当然是好事。”
叶晓巧转而问道:“你这是干啥去了?”
一听,常永振的气又不打一处来,说:“这不去接春柳嘛,可人家说啥不回来!”
“你们咋了?”
“她让我辞了村支书。可你看村里这么多事要做,没有个当家的怎么行?”
“干得好好的。让你辞了干啥?”
“还不是因为我被法院拘留了?要不是当支书,就不会为常亮贷款做担保,不做担保就不会出那事。唉——,要不是你送去的三万块钱,也许我还待在里面呢,真得谢谢你!”
“和我还说客气?以前你不是也经常帮俺?说起这事都怪常亮那该天杀的!”说完看看门外黑下来的天,说,“你还没吃晚饭吧?正好,我下午买了把儿韭菜,都摘好了,你给我看会儿门市,我给你包水饺吃吧。”
常永振咽口唾沫,说:“行,我还真馋水饺了呢。”
叶晓巧来到后面厨房包饺子。叶晓巧干活干净麻利,刀剁菜板响,不长时间就把水饺包好了,整整齐齐摆在盖帘上。又炒了几盘菜,再撕一盘真空扒鸡,摆在桌子上,把超市的前门关了,招呼常永振坐下,为他倒了一杯白酒,自己则打开一听啤酒,坐在常永振对面。常永振和叶晓巧及叶晓巧的丈夫常方武是高中同学,常方武在家时,常永振三日两回在他家吃饭,自从方武去了城里,他来的渐渐少了。
常永振端着酒杯,问,“最近方武哥没回来过?”
叶晓巧的眼窝子一下子红了,愤愤地说:“在外面有小狐狸精缠着,人家早把这个家忘了。”
常永振说:“过两天,我去城里找找他,把他拖回来。”
叶晓巧抹把泪说:“算了,他中魔了,拖回了他的人,拖不回他的心,由他去吧。来,喝酒。”
两个人边喝边说话。三扯两扯,又落到修公路的话题上,常永振说:“李书记不会糊弄人的,过两天就会派人来测量。公路修好了,村里人出出进进就好走了,你这超市进货出货也方便了,生意会更好的。”
叶晓巧兴奋地说:“盼着呢。村里人盼了多少年的事,让你这届书记办成了。”
常永振说:“这可不是我的功劳,赶上了国家的好政策哩。只是春柳这个`娘们,吃了秤砣铁了心,我这支书一天辞不了,她就一天不回来。唉——”
叶晓巧劝解道:“她正在气头上,过两天就回来的。”
常永振摇摇头:“还要跟我离婚哩。”
“离婚?”叶晓巧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不会吧?”
“看她这股不通事理的劲,真恨不得明天就跟她离了!”常永振恼怒不堪地说。
叶晓巧神情复杂地看了常永振两眼,低下头,自言自语地说,“方武也要跟俺离婚哩。”
两个人都想说两句劝慰对方的话,却找不到话头。就闷头喝酒。
几杯酒喝下去,叶晓巧两腮红红的,抬起头,醉眼迷离地盯着常永振,问:“你真要离婚?”
常永振正在气头上,脱口说:“离!”
突然,叶晓巧忽地站起来,一下捉住他的手,说:“永振,你要离了婚,我们一块过吧,这没亲没顾的日子我真受够了!”
常永振被叶晓巧这突然的举动惊呆了,下意识地把手抽回来,说:“不,不……”
“你嫌俺?”
“不,不是,我……我是村支书哩。”
叶晓巧翻他一眼,讥讽地说:“村支书,高干哩,咱配不上啊。”
常永振说:“不,不是,我……我是党员哩。”
叶晓巧反诘道:“党员咋了?又不是和尚!”
常永振急忙解释:“我是说,我是党员,不能干那伤风败俗和违法乱纪的事。”
叶晓巧一听,咧咧嘴笑了:“看把你吓的,我是说等我们都离婚以后嘛,如果不是明媒正娶,你想占我的便宜都没门儿!”
常永振脸涨得像涂上了油彩,过了一会才讪讪地重新坐下来,说:“来,我们干了这杯,该下水饺了。”
杯刚沾唇,突然,“咚咚”有两块砖头从墙外扔进来,其中一块正好把水缸砸破了,水缸里的水哗地淌了一地。
“谁?”常永振一下冲出去,开了大门四处观瞧。周围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叶晓巧跟出来说:“还能是谁?该死的常兴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常永振愤愤地说:“这个狗日的,我找他去!”
叶晓巧说:“你还没吃饭呢。”
常永振说:“不吃了。”说完,推起摩托车走了。
叶晓巧看着常永振远去,回身关好了门,回到屋里,看看桌子上摆着的酒菜,看看没有下锅的水饺,怅然若失,一股委屈突然而至,“呜呜”地哭起来。叶晓巧上高中时本是班里的尖子生,可随着与常方武经常逃课往学校周围的青纱帐里钻,学习成绩一落千丈,高考自然一塌糊涂,两个人一齐名落孙山。不过,两个人结婚后一起务农,也过了几年幸福的日子,但自从方武去城里打工发了财,办起了自己的建筑公司,身边有了一个娇滴滴的女秘书,就把叶晓巧打入了“冷宫”,给她在村里盖了几间超市,很少再回村里来。现在她后悔莫及,明知道方武是个“情种”,咋不把他拴在身边?这没有男人的家,靠女人虽可勉强撑一阵子,但折了梁的房子终究会塌下来啊。
叶晓巧越想越伤心,泪水像两条小河顺着脸颊往下流。突然,她用手把泪一抹,拿过刚才常永振喝过的白酒瓶,“咚咚”灌了几口,不一会儿,脸就紫了,双腿一软,烂醉在地上。
常永振去找常兴,常兴家关着门,拍了拍门板,院子里传来“汪汪”的狗叫声,仔细一看,门是锁着的,他只好回家了。
常永振有个早起跑步的习惯,这还是当兵时养成的。太阳还没出头,他便起床了,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村后的小河边,而是在村子里来回地转。他在步测土街的距离,考虑村里公路如何规划呢。当他走到村西养鸡户常春田的门前时,就听春田家里的在院内大声地骂:“这些狗日的贼!也不怕遭雷劈,日馕了也不怕噎死!”
常永振急忙走进门去问:“怎么了?”
常春田指指鸡棚说:“招贼了。”
常永振点点头,问:“丢了多少?”
常春田摇摇头说:“丢的倒不多,五六只。”
“贼从哪儿进来的?”
“诺,就这西墙上。”常春田指指西墙。
春田家里的埋怨道:“我说让你加高一下西墙,你听不到耳朵里去,这下好了,我看再不修还要丢!”
常春田不耐烦地呵斥道:“你唠唠叨叨一早晨了,还有完没完?前些天不是下雨路不好走进不来砖嘛,路好走了就修!”
常永振说:“这院墙是该修得高一点。”
从常春田家出来,常永振想起昨晚常兴往叶晓巧家丢砖头的事,就想去他家里堵他,但到他家一看,见院门还是锁着。从门缝里往里观瞧,只见院子里放了一个大铁笼子,笼子里趴着常兴说的狼。他找一块砖头从墙外丢进去,那狼一下站起来,“汪汪”地叫两声。常永振心里说,常兴这小子骗人呢,别人没见过狼,我在内蒙当兵七八年,见得多了,狼的尾巴又粗又长,可这一只细而短,再说狼也不是这种叫法啊,分明是只狼狗嘛。不过这狼狗还真不错,粗颈,方头,直耳,阔嘴,亮毛,个大体胖,威武雄壮,是一条漂亮的种狗。常永振本也喜欢养狗,就多看了几眼,忽然看到笼子里有很多的鸡毛,他一下断定,春田家的鸡一定是常兴偷的了。他对自己说,找个时间要好好跟常兴谈谈,防微杜渐啊。
这时候,常永振腰间的手机响了,打开一接,是镇党委孙秘书通知他到镇上开会。
常永振回到家里,用开水泡了两包方便面。这一阵光吃方便面了,一闻那调料味就直想恶心。但没有办法,还是强忍着把方便面呼呼啦啦地送进肚子里。
他骑了破摩托车赶到镇上,只见镇政府院子里停满了小轿车。他走进会场,石村的支书跟他开玩笑:“又是骑电驴子来的?你这电驴子的响声三里外都能听到,不用安喇叭了。”
二刘村的村支书也讥讽道:“有这样的电驴子,过年不用买鞭炮了!”
后赵村的村支书鄙视地说:“什么人玩什么鸟,一个骑破摩托的人,能带领村民买上小汽车?”
听到这些,常永振心里像窝个刺猬,麻扎扎地疼。但嘴上却笑嘻嘻地说:“胀饱啥?走,到我们村那路上比比看,你那宝马还跑不过俺这瘸驴呢!”
别人还要跟他斗嘴,李书记和王镇长拿着本子上台了,整个会场肃静下来。会议由李书记主持。由王镇长讲话。王镇长传达了上级会议精神,布置了当前全镇新农村建设的具体任务,在安排村村通公路工作时,把最偏远的常庄村列在第一位。
常永振霍地站起来,带头鼓掌。鼓掌之余,还用眼环视一圈,眼神里充满了得意。
会议并不长,李书记又强调了几点,就散会了。散了会,常永振并没有立即回村,而是缠着分管修路的何副镇长去汇丰楼喝了一壶,目的自然是让何副镇长多加照顾。
在回村的路上,常永振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村文书常新村,让他联系支部成员到村委办开会。等他来到村委办的时候,人员已经集合齐了,大家坐下来就村庄规划、道路施工、资金筹措等议题进行了热烈讨论。最后,常永振汇总大家的意见和建议,进一步强调了修路是关系到常庄未来发展的大事,好事一定要办好,并成立了领导小组,进行了明确分工。
傍晚,常永振站在村中心的十字路口,目测着公路的中心位置。这时,学生放学了,几个男孩子从他身边走过,忽然回过头来冲着他大喊:“支书进门,多加留神,不是吃鸡,就是操人。”喊了一遍又一遍。
开始常永振不知何意,听了几遍,恍然明白过来,顿时火冒三丈,正要发作,却忍住了,笑着走过去,说:“你们唱的儿歌真好听,哪个老师教的?”
一个孩子说:“不是老师,是……”
这时,另一个孩子拽拽了他的衣角,他闭嘴不说了。
常永振哄骗道:“谁说了我给钱买雪糕吃。”
又一个孩子说:“常兴不让说的。”
常永振咬牙骂道:“又是这个王八蛋!”他黑下脸来,一点划着那群孩子说,“以后谁也不能再念
这歌了,谁要再念,看见没有?”他把肥大的巴掌亮在孩子的眼前。
孩子们都恐惧地点点头。
可没等常永振走远,孩子们又高声地喊起来:“支书进门,多加留神,不是吃鸡,就是操人!”
常永振去常兴家找他,仍是铁将军把门,气得他朝门上踹了两脚,惹得院内的狗“汪汪”地狂叫起来。
镇上的公路测量队第一个进了常庄村。他们用尺子量,用镜子照,初步确定在村中轴线上建一条南北向公路。常永振几次去找何副镇长,软缠硬磨,何副镇长终于松了口,同意帮着再修一条东西路,但物料钱却要村里自己出。
何副镇长指挥测量队进行测量,在确定的点上砸橛子,常永振领人在边界线上撒上白石灰。根据规划,凡在白线以内的住户都要拆迁。常永振让常新村在需要拆的屋子上用白灰水写上一个大大的“拆”字,并挨家发了限期拆除的通知。
把这一切安排停当,常永振就带上副书记常永财出发了,他们要去找村里在外面工作或做生意的人,让他们赞助些钱财,为家乡建设作些贡献。他们先到县城,后到省城,再去其他地方,按着预先统计的名单一个一个地找。虽说这些人贫富不均,有的富得流油,也有的两口子下岗,连饭都吃不上,但一听说村里要修公路,都表现出难得的热心,没让他俩空手而归。一圈下来,筹集到了四五万元。常永振心里盘算。回村再把村后的那片树卖了,把地包出去,修路的钱就凑个差不多了。
外出五天,回到村里,顾不上回家休息,常永振就来到施工现场,见白线内的房屋拆得差不多了,只有常兴的三间低矮破屋和叶晓巧的超市还立在那里,原封未动。常永振找来分管拆迁的副主任常新福了解情况。常新福无奈地说:“我的嘴皮子都磨破了,常兴那小子简直油盐不进,说他那是风水宝地,说啥也不拆。去找叶晓巧,她就一句话,非要你亲自跟她说才行。”
“村里的事都让我来干,我干得过来吗?我又没长三头六臂!”常永振忍不住吼了一声。把新福吓了一跳。常永振想了想,说:“我知道了。”说完摆摆手,示意新福走了。
自从那首儿歌在村里流行开来,常永振就觉得人们背后里都对他指指点点的。联想到那天晚上叶晓巧说离了婚跟自己一起过,他的心里既热乎又别扭。有人爱当然是幸福的,但那天说跟门春柳离婚是气话,不会真离的,这样他的心里就生出有负于叶晓巧好意的顾虑。又想到前不久他被拘留时,她雪中送炭,出了三万元钱,现在钱没还,却要逼着人家再拆屋扒墙的,实在难以说出口。其实,常永振前段时间外出筹钱,也有躲着叶晓巧的意思。常永振搔搔头皮想了一阵子,对自己说,叶晓巧的事再等等,先把常兴这个刺头剔了再说。各个击破。
常永振把常兴堵到家里的时候,常兴正在喂他的狼狗。常兴一边给笼子里狼狗拌食,一边叨念:“支书,多吃点,多吃点,上午还有累活等着你呢!”说着又用拌食棍敲着盆沿,念道:“支书进门,多加留神,不是吃鸡,就是操人!”他正念得带劲。狼狗不吃了,“汪汪”地叫起来。正想回头。就觉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常永振喝骂道:“常兴,你这狗日的,为啥骂人?”
常兴站起来,狡辩说:“谁骂你了?谁骂你了?”
常永振怒视着他说:“你小舅子醉死不认半壶酒钱,刚才还在念叨。转眼就不承认了?”
常兴说:“那是你自己心惊哩,我那是说这狼呢,俺这狼在那个狼群里就是头,就是支书哩,俺说它你管得着?”
“胡说!说狼,怎么还说又是吃鸡又是操人的?”
常兴坏笑起来,说:“我是说我这狼到了谁家谁都要注意,看不好它就会吃鸡哩。”
“那操人呢?”
“你还高中生呢,连这点幽默感都没有?我这养狼就是为了配狗,说操人不过是拟人,为了押韵嘛。”
“你他妈再胡说,我就揍扁你!”常永振挥着拳头说。
常永振人高马大,拳头像个铁锤子。好汉不吃眼前亏,常兴躲到一边,连忙说:“不说了,不说了,你大支书不能打人啊。”
常永振把拳头放下来,问:“别人的房子都扒了。你为啥不扒?”
“扒了我到哪里住?去你家?”
“常新福没跟你说?村委会边上有两间房,你临时先住住。”
“那房子太破了,不行。”
“咦,你癞蛤蟆还想住龙宫啊?”
“你们村委会欺负人哩,人家扒一间房子补偿一千,为啥到我这儿就成了六百?”
“补偿多少要看房子的新旧哩,你这破房子给六百就照顾你了。”
“按新旧?我这可是咱村的文物,你看咱村哪里还有这土坯房子?俺这地方几百年前出过秀才哩。风水宝地呢。给多少钱都不扒!”常兴梗着脖子说。
“真不扒?”
“真不扒!”
“那好,你等着,扒不了你这屋,这支书我就不当了!”常永振真想揍他一顿,但还是忍住了,说完,转身出了院子。
“爱当不当!不就是个村支书嘛,土地分到了户,用不着党支部,不缴粮和税,用不着村委会。哼!”常兴回过头,开始安慰正在狂吠的狼狗吃食。
没有摆平常兴,常永振心里很沮丧,低着头,倒背着手,气倔倔地走着,路过巧巧超市,李晓巧喊他:“永振,你来!”
常永振眼都没抬,没好气地说:“没空!”
常永振来到村委办,坐在桌前生闷气。天已晌午了,阳光软绵绵地透过玻璃窗投在他那张黑着的脸上,脸上的棱角更分明了。
这时,何副镇长走进来,咕嘟咕嘟喝了一杯水,说:“咋了?谁借你白面还你麸子了?在外面不顺利?”
常永振急忙站起来,摇摇头说:“不是,为了常兴扒房子的事,这头犟驴,就是不扒。”
“嗨,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你今天中午管我喝壶酒,明天我就让他自动扒了,补偿费还一分不要。”何镇长胸有成竹地说。
“真的?”
“假一赔十。”
“行,今天中午请你喝好酒。”
村里没有饭店,常永振只好委屈何副镇长坐他的破摩托车,去了清阳镇上的一家饭店。
何副镇长的命令还真好使,他们正在喝酒的空儿,镇派出所的两名干警就找到了常兴,以违法滥捕和贩卖野生动物为名,把他带到了派出所,同时弄走了他的狼狗。
常兴开始还硬直崩崩地说:“那不是狼,是只狼狗,是我从城里狗市上买的狗,有发票的。”
一个干警吓唬他:“不是狼?你不是贴广告说是狼吗?这样更严重了,你这是涉嫌诈骗。”
常兴开始慌神了,抓耳挠腮地说:“咋会这样?”接着满脸堆笑说,“警察同志,俺这是第一次,你就放过俺吧。”
那干警一本正经地说:“放过你?你以后再犯了咋办?”
常兴说:“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了,狼就是狼,狗就是狗,绝不再拿狗当狼糊弄人了。”
干警说:“咋保证?让你们村的支部书记来担保吧,别人我们信不过。”
常兴面露难色,搓着双手,心想,刚跟常永振抬过杠哩,他会给我做担保?但看看外面渐渐黑下来的天,心想如果在黑屋子里关一夜,一定不是好滋味。于是,心怀侥幸借派出所的电话给常永振挂了手机。
常永振在手机里说:“这回用到村支部了?村里安排的事你不听,你的事村里不管!”
常兴恳求说:“常支书,我是你的村民啊,您不
管谁管?我回去明天就把房子扒了,我保证!……咋保证?如果我不扒,你就让警察把我再抓起来。”
常永振让常兴把电话交给干警。干警一脸严肃地与常永振冠冕堂皇地交谈几句,放下电话,对常兴说:“要不是常支书保你,非让你在班房里蹲几天不可。好了,回去吧,明天让常永振来签份保证书。”
常兴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小心地问:“我的狼……不,狗呢,可以一块带回去吧?”
“在后边呢。”
第二天,常兴就找人把房子扒了,常永振安排他夜里看料。常兴牵着他的狼狗,俨然一位查岗的将军。
这样,就只剩下叶晓巧的超市了。
村支部开始发动群众垫路基,规定每口人3方土,大家的积极性都很高,没用两天就完成了,修路的施工队就要进村了。叶晓巧家的超市再不扒。就要严重影响工程进度,这天傍晚,常永振硬着头皮走进了巧巧超市。
当时,叶晓巧正坐在柜台后发呆,见常永振进门来,她的眼突然一亮,站起来说:“来了?”接着又幽怨地问,“这段时间,你咋躲着我?”
常永振红着脸说:“没有啊,前段时间忙哩。”
叶晓巧白他一眼说:“嘁,你心里的小九九我还看不出?”
常永振听了这话,很不自然,有一种被人看穿了心事的尴尬,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叶晓巧搬个凳子让常永振坐下,见他身上一层土,就拿过一把笤帚给他扫扫,又见他蓬头垢面的,胡子也很长了,就从货架上拿过一个新剃须刀:“给,洗洗头刮刮脸去,都成个脏刺猬了,还有个支书样?”
常永振本打算忍受一番责怪后,再严肃地跟叶晓巧谈谈扒房子的事,没想到叶晓巧不按套路出牌。她暧昧的举止让他心里恓恓惶惶的。他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叶晓巧说的离婚后两个人一块过的话。心里像猫抓似的。
“傻了?快去呀!”叶晓巧又递他一包洗发膏。“后面屋里有热水。”
常永振乖乖地拿了剃须刀和洗发膏到后面去了。
叶晓巧来到厨房,刀剁菜板响,开始麻利地做菜。常永振洗完了头,刮完了脸,来到厨房,对叶晓巧说:“等会儿再做饭吧,我有事找你商量。”
叶晓巧回过头来说:“你到客厅等着,一会儿就好。”
常永振只好回到客厅等她。少顷,叶晓巧端出几盘菜,拿出酒来倒两个满杯,递常永振一个,说:“上次喝酒你半路走了,没尽兴,来,这次喝不醉不能走!”说完,到前面把超市的卷帘门拉下来锁上。
“你这是……”
“怕啥?我一个女人还能把你一个大老爷们吃了?”
“这样会让人说闲话的。”
“我就是让他们说闲话,他们把舌头根子嚼烂了就不说了。来,喝酒!”
叶晓巧说着,率先喝了一口。
常永振也跟着喝一口,夹几口菜。喝了一会儿,常永振想,该唠正题了,就要跟叶晓巧提扒房子的事。叶硗巧摆摆手说:“不忙,不忙。”
“镇上的工程队很快就要进村了呀!”
“我说不忙就不忙,只要你每天晚上都来我这里喝酒。三天之后我准扒。”叶晓巧示意他坐下来,抿口酒。
“这是啥条件?”常永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的狐疑,“……说话算数?”
“一言为定!”
“好吧。”常永振想,不管怎么样,先让叶晓巧把房子扒了再说,别耽误了村里修公路的大事。于是。坐下来继续喝酒。
一直喝到十点半,等常永振酒足饭饱,叶晓巧才开了门,放他回家。
第二天晚上又是如此。
常永振与叶晓巧的风言风语就像春天的柳絮,在村里的角角落落弥漫开来。
很多人都摇头不解:“常支书与叶晓巧平时不像那样的人啊,怎么就……”
也有的人说:“都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可以理解呀。”
第三天晚上,常永振如往常一样,来到叶晓巧家,叶晓巧随即关上了门。他们刚刚坐下来端起酒杯,就听有人“哐哐”地砸门。
叶晓巧欣喜地说:“终于来了!”接着快步走过去开门。
门刚开,门春柳就一头撞了进来。门口还站了一群人,都是来看热闹的。门春柳气呼呼地指着常永振和叶晓巧喊:“你们这两个不要脸的,还挺会享受呢!我让你们喝!喝!”说着,一下掀翻了桌子,酒瓶子摔了,杯子和盘子碎了,屋里一片狼藉。
“你……我们干啥了?干啥了?”常永振上前逼问道,一股怨气骤然而生,气得手都哆嗦了,挥起巴掌要打门春柳。这时,叶晓巧一步横过来,挡在他们中间,常永振的巴掌收不住,一下打在叶晓巧脸上,叶晓巧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大家急忙上前把她扶起来,把常永振按坐在沙发上。
叶晓巧摸着火辣辣的脸,看一眼门春柳,竟然笑笑说:“妹子,你误会了,我对天保证,我跟永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没做。只是看到永振几次去叫你,你都不回来,才想出个法来激你的。永振他当支书不容易啊,穷家难当哩,你看这段时间为村里修公路,忙前忙后,吃不上喝不上,累得面黄肌瘦的,我当同学的都心疼,你当媳妇的不心疼?”
“真的?”门春柳将信将疑。
常永振瞪眼说:“谁跟你似的,那么小心眼!”然后回头对叶晓巧说,“让你受委屈了。”
叶晓巧摆摆手,说:“走吧,你们走吧。”
门春柳看看叶晓巧,既感激又内疚,心里潮呼啦的,“我……”想说句感激的话,一股热流涌上来。把嗓子噎住了。
“快走吧,你!”常永振羞怒地扯门春柳一把,又对大伙说:“走,大家都走吧。”
“等等。”常永振刚走到门口,叶晓巧又把他叫住了:“永振,明天早上你找几个人来帮帮忙,搬家公司的车明天一早就到,你帮着给张罗张罗,装装车,我还定了推土机,等搬完了,就把这几间房铲平了,没耽误你铺公路吧?”
常永振吃惊地问:“你这是……”
叶晓巧灿然一笑说:“你方武哥在城里给我买了门头房,我要搬到那里去,还能在这里守一辈子活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