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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悲壮史诗

2009-06-02李雪松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4期
关键词:饥饿

摘 要:路翎的名作《饥饿的郭素娥》塑造了一个勇敢悲壮的女性形象郭素娥。这一形象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和对不幸命运的反抗让读者震撼。作为一个女子,她是不幸的,她承载了太多的苦难,但作为一个有一定女性意识的女子,她坚持不懈的追求和反抗确定难能可贵。本文试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分析这一形象所蕴含的内涵和美学意义。

关键词:郭素娥 饥饿 女性主体意识 女性独立意识

《饥饿的郭素娥》中的女主人公郭素娥命运多舛,具有震撼人心的悲剧性。作为一个女子,她是不幸的,她承载了太多的苦难;但作为一个有一定女性意识的女子,她坚持不懈的追求和反抗,确实难能可贵。

一、在“他”的世界里,她是一个弱者

郭素娥一直都是饥饿的,饥饿一直决定着她的选择及命运。她承受着来自社会、家庭多方面的禁锢与压迫,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份,自始至终依附着“他”者;因为她是“男人用以确定自己存在的参照物,是一种补偿性事物……唯有不是的便是她们自己。”[1](P8)

首先,在父亲眼中,她还不如几件金饰。在困难时,父亲抛弃了她。面对不幸,她是被动的,没有选择的权利和机会,更没有能力来反抗父亲的“安排”。从一开始,她就是一个父权社会的弃儿。

其次,丈夫的压迫使饥饿的郭素娥更加“饥饿”。丈夫没让她吃过一顿饱饭,没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反而让她陷入了双重的饥饿中:物质和精神的饥饿。刘寿春“说到女人,他就舞臂咒骂”。对于他来说,郭素娥仅仅是一个不花代价就独占的私有物,一个象征符号,象征着他有丈夫的权利。“在父权制和夫权制社会中,女人是男人的财产,标示着男人的贫乏或富有……她是作为种种物品,确证着男人作为主体的存在和地位,她隶属于男人,屈从于夫权和父权,从不被允许有自己的思想和生活。”[1](P11)这对于一个男权社会中最卑微的男人来说,尤为重要。因为他无法亦无能通过其它方式来显示他的“强大”,只有通过占有一个女人外显他的“强权意识”。尽管郭素娥比丈夫能干,但却违抗不了后者强加在她身上的社会伦理规范。因此,她虽能对丈夫发怒,能和他厮打,但她始终在丈夫的阴影之下生存。

再次,郭素娥精神上更是饥饿的。在男人的世界里,她仅仅是一个依附物,没有人愿意去关心她的“饥饿”。她真正的“饥饿”是什么?就是“一种在她是宝贵得无价的东西的希望的”。张振山的出现使她觉得抓住了希望。但张振山只是让她再次确证自己仅仅是一个女人而已,能够解决生命本能的“饥饿”。相反,在张振山看来,郭素娥与其他女人没有两样,甚至是堕落的,“她底修长的青色眼睛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欲望与期许,是淫荡的。”他不断地问自己:“女人给了我什么?”他只是他自己,“为什么要让一个女人批评他,并且告诉他,他应该怎样做,贬抑他底性格底恶毒的光辉呢?”他强大的征服力量使郭素娥误认为有了希望,然而他却将郭素娥推入了绝望之渊,直至毁灭。张振山迷恋他“机器工人”身份,看不起女人。“张振山与其说是对爱的追求,不如说更多的是征服欲和攻击欲的外化。他从来没有把郭素娥和自己摆在平等的位置,他们的心灵存在无法沟通的错位。”[2](P144)他是主动的施与者,而女人是被动的接受者。“你不懂呀,你只会叫乖乖。回到你的老狗那里去吧。”对于他来说,女人又何尝不是一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对于男人,女人是“一个性伙伴,一个生殖器,一个性爱对象,一个他用以探索他自己的他者。”[3](P65)

此外,在魏海清眼里,“郭素娥底丰满的,淫恶的肉体底形影就开始在焦闷的烟雾里浮幻地一次一次地闪现,使他惶恐,痛苦。”在他的回忆里,郭素娥“那时就是那样的一个女人”,即早就是一个淫荡的女人。魏海清是一个农民,无法与强大的张振山抗衡。但是他想,要是有财富——谷子,那结果自然就大相径庭了:“要是有,看这瘟女人对我怎样呢!”他简单地将郭素娥等同于谷子,能用物质财富来交换或是征服。既然没有物质财富,那就得不到,不如索性将之毁灭。

郭素娥是极度不幸的,因为作为正常的女人,却生活在一个扭曲的他者世界里。从顺从到希望再到绝望直至毁灭,是她必然的人生之路。毫无疑问,她是孤独的,更是饥饿的。在“饥饿”这一表象后面,深藏着她至死都不明白的一点:作为女人,她是一个弱者,无法也不能向他者希望什么,更不能反抗强大的他者。

二、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与困境

从两个维度来划分“女人”:社会伦理范畴的女人和生命本真范畴的女人。前者对社会规范亦步亦趋,反之,社会也要求她完全遵守“游戏规则”。波伏娃对此阐释得好:“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生成的。”后者则是追求自己生命的本真价值和意义,即使知道违反社会规范的后果,但仍然会按照自己的理解来体验生命,体现了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郭素娥属于后者。

浑浑噩噩地生活了五年,她一直游荡于饥饿之间。而后才“敢于大胆而坚强地向自己承认她的目的”,即追求自我的生命价值,哪怕是人们嗤之以鼻的对肉体欲望的追求。巴赫金对肉体情欲与感性体验的解放与宣泄是极其看重的,他认为肉体的问题应是一个价值构成问题,肉体不是自给自足的物件,它必须有一个他者,必须要有他者的认可和赋于形体的活动。[4](P71)郭素娥通过对爱欲的追求来体现价值,通过所青睐的“他者”张振山来实现本身的意义,毫不犹豫地追求生命本能的释放。对她来说,现实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仿佛她只有在这一瞬间才得到生活——仿佛她底生活以前是没有想到会被激发的黑暗的昏睡,以后则是不可避免的破裂与熄灭似的。”以前的生活是痛苦的,她不愿多想;以后的生活又是缥缈的,她不敢奢求;唯有现在她才证实自己是一个得到了最基本幸福的女人。生命的原初状态将感性体验回归到美的本原,使人感到生命的美好。“另一方面,路翎通过对郭素娥的肉体感性欲望的描述,树立了她的女性主体意识。郭素娥的主体意识,正是在她的被压抑的性饥饿的释放与宣泄中而产生的。”[4](P231)

在他人看来,郭素娥令人不齿,流言让她受尽了屈辱。传统不允许女人出轨,更不用说是主动追求和享受。要想有这种“特权”,就只有沦落为妓女,而妓女是以让渡自己做人的尊严和正常人的生活为代价的。郭素娥一直维护着她的尊严,因此,她不是妓女,而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一个苦苦地寻求着平等而珍贵爱情的女人。胡风在《序》里强调:“郭素娥,是这封建古国的又一种女人,肉体的饥饿不但不能从祖传的礼教良方得到麻痹,倒是产生了更强的精神的饥饿,饥饿于彻底的解放,饥饿于坚强的人性。”[5]她对人性的追求为礼教社会所不容。丈夫对她的侮辱让她狂怒,使她的反抗意志如火山爆发。邻人鄙视她“奇特的败坏的女人”,她不理会,“她已经急迫地站在面前的劳动大海底边沿上了,不管这大海是怎样的不可理解和令她惶恐,假若背后的风刮得愈急的话,她便要愈快地跳下去了。跳下去,伸出手来,抓住前面的随便什么罢。”为了追求幸福,她不顾一切。

社会的强力是巨大的。面对阻力,她发出了哭叫“有哪一个能救一个我这样的女人呀!”在等待命运的最后裁决时,她预感到灾难,“不幸决不会离开她这样一个女人的,她想,同时感到不幸正在像凶横的军队似地向她围拢来。”纵然意识到这一点,她也并没有丝毫妥协,直到被绑时,她也以一种充满不可侵犯的尊严的声音叫道:“哪个敢动我!”“我是女人,不准动我!”最后的辩解“你们不会想到一个女人底日子……她捱不下去,她痛苦……”她想要成为的“女人”和社会认同的“女人”具有不同内涵。“关于郭素娥,作者首先看到和写出的,是‘女人,带有原始意味的‘女人,不是哪一个特定历史时代的‘女人,而更像是所谓‘一般意义上的‘女人”[6](P45),这个“女人”看到了女性自我的主体意识,并不屈不挠地去争取。

三、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与失落

文学史上具有主体意识的女性形象屡见不鲜,但具有独立意识的女性形象却并不多见。“女性的独立意识实际上就是对自己命运的把握,最终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不应该托付给某件事,某个男人,或者是自己的某一种期望。女性只有明确这种自我意识,摆脱依赖心理,才能掌握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7](P216)在郭素娥身上,我们分明能看到这种女性独立意识的存在,这具体体现在她对劳动的态度上:她并不是一心要靠男人来养活,而是渴望进入这个庞大的劳动世界中,急切地渴望“做工”,期望能自食其力,以摆脱自己的尴尬处境。这一点在以往对郭素娥的评论中被忽略掉了。

郭素娥是个辛勤的劳动者,她没有固步自封,而是积极地要求和他人一样,有平等的劳动机会。她“带着最热切的最痛苦的注意,凝视着山下的嚣张的矿区,凝视着人们向它走去”,最后也按捺不住,随着人群涌入那个陌生的世界,靠摆香烟摊子谋生。“她极能勤苦地劳动”,与那个先进的劳动世界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不像文中其她女性形象那样仅局限于家庭,因为“家庭妇女”的形象“表明妇女并不是人,仅仅是被剥夺了人类生存自由和人类命运呼声的‘女人而已”[8](P67)。显而易见,郭素娥不甘于只做一个“女人”,她还想成为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只有当她“发现,创造并完善一种与过去迥然不同的未来时,他就成了人,成了真正的人”[8](P66)。郭素娥要想实现她的“理想”,就必须首先争取到作为一个“人”的权利,一个跟男人平等的“人”的生存权利,而最好且最迫切的方法就是争取到和男子平等的以劳动来谋生的权利。所以,她想进城里去,哪怕是死,也毫无所惧。当路人问她有什么法子时,“她随便回答‘我想要出去做工”,既是随便答出,可见她早就开始思索出路。她对张振山也表过态“我想到城里做工去”,“我跟着你到城里去,纱厂里做工,很多人都是这样!……我会做事,会把样样都弄……好……”,由此可见她要靠劳动去获得经济上的独立,从而达到女人真正的独立。对她的热烈期望,他者又是怎样回答的呢?“你,一个女人?”“女人也多做工的。但是可怜,你不够……”郭素娥的独立意识遭到了无情的打击。

既然郭素娥是一个具有独立意识的女人,那她为什么又不独自逃开去城里做工?去追求做人的基本权利?她是不能的。一方面因为她本就是社会伦理的叛逆者,为他者所不容。邻居老太婆说:“我们五里场从没有你这样的女人”,推而广之,城里又能收留她么?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从头至尾都在奢望获得真正平等自由的爱情,怀有这点可怜的愿望本身并没有错,但是她把能够获得做工机会的希望寄托在张振山身上,把命运的改变寄托在这份难以把握的感情上。拜伦说:“男人的爱情是男人生命的一部分,是女人生命整个的存在。”“每个女人都想找到自我,却常把自己一生的期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这很可能就是一个悲剧命运的起因。”[7](P217)郭素娥追求自我,但寄希望于爱人的拯救,最后只有失败。

郭素娥那难能可贵的女性独立意识刚刚苏醒,就被扼杀,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消失殆尽。看来,女性若不改变固有观念,不从根本上去追求与男性的平等权利,即做“人”的权利,而不仅仅是女人,女性的独立自主也只能是一句空话。“女人的独立自主遭到禁止,她们最终要被吞没在这种被动的、依附于人的形象之中,即她们还是需要男人来做决定。”[8](P44)最终,“弱女人”郭素娥被男人的决定摧毁,但她强悍的女性意识让魏海清不得不感叹、觉醒,进而舍身为她复仇。

四、结语

茅盾在《子夜》中如此宣传他的女主人公:“她是一个女人,她知道女人的生财之道,和男子不同;男子利用身外的本钱,而女人则利用身上的本钱。”这是对女性的传统看法,郭素娥不同,她没有利用自己的“优势”,而是按照自己对“女人”的理解,敢于违抗社会旧有习俗,大胆地做出自我选择,勇于追求自己作为一个真正女人的权利,进而追求做“人”的权利。尽管马斯洛曾指出:在我们的社会中,妇女要想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或者说要完全实现自己作为人的潜力,几乎是不可能的。但郭素娥却在努力尝试着其可能性,努力证实着,女人也是人,是跟男子平等的人,而不是一种没有思想的动物,更不是一种连自身的存在都不能证明、听凭别人摆布的玩物。郭素娥蓬勃的生命力、顽强的反抗意志、不懈的追求精神,都体现出女性意识的觉醒,也是作者路翎对女性的赞歌。这无疑是一直以来深深打动读者的一个重要原因。

注释:

[1]西惠玲:《西方女性主义与中国女作家批评》,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

[2]刘挺生:《一个神秘的文学天才路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3][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

[4]刘康:《对话的喧声》,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5]胡风:《饥饿的郭素娥·序》,杨义等编《路翎研究资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6]赵园:《路翎小说的形象与美感》,《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三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

[7]侯咏:《关于影片<茉莉花开>的主题表达》,中国女性主义,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8][美]贝蒂·弗里丹:《女性的奥秘》,程锡麟,朱徽,王晓路译,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参考文献:

[1]路翎.饥饿的郭素娥 蜗牛在荆棘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李雪松 丽江 云南大学旅游文化学院 6741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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