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应叙述与经典重释
2009-06-02黎必信
摘 要:《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取材道家代表庄周故事重新敷演新义。笔者认为,叙述者有意识通过对应叙述强化庄妻田氏的负面形象,并循此基础对传统经典《庄子》中“庄子丧妻鼓盆”故事重新发挥,表现与传统经典相异的取向,既照顾普罗读者对情节趣味的要求及对经典故事的猎奇心态,也反映了《三言》与当时学术思潮的关系。
关键词:冯梦龙 警世通言 对应叙述 主题建构
引言
冯梦龙的《三言》选录若干历史人物为故事的题材,并在重编时赋予人物有别史载的人格或遭遇,造成文本形象与历史印象的偏差,但历史的存在同时又为读者提供参照,致使相似题材文本旨意不仅停留于叙述层面,而应顾及编者对相关历史原貌的改编与处理,如《警世通言》第二卷所载《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以下简称《庄子休》)[1]即以道家人物庄子为重心,叙述其因路遇妇人“扇坟”有感,故假死并化身楚王孙以试其妻之贞节,结果其妻因越轨事发而羞愧自缢,庄生将其火化后鼓盆而歌,遂得闻其道。仅就文本叙述的层面的考虑,改编者着意刻划田氏的负面形象,使庄周丧妻后鼓盆的行为变得合理,但对照相关故事的历史记述而知,冯氏的敷演明显背离了传统的经典诠释,兹篇之撰,旨在以《庄子休》为重心,尝试从文本叙述的读解到文学思潮背景的考察,揭示冯梦龙建构主题的方式及动机,进一步展示《三言》故事与时代语境的关系。
一、对应式叙述结构与主题的关系
从文本叙述的表层观察,叙述者对庄妻的描述着墨颇多,其讉责意味由此亦显得相当突出,就其外貌而言,叙述者谓田氏“肌肤若冰雪,绰约似神仙”,想亦颇有姿色;就行动而言,撇除有关妇女守节等反讽性较强的誓言,按文本所叙,田氏确也曾“穿了一身素缟,真个朝朝忧闷,夜夜悲啼。每想着庄生生前恩爱,如痴如醉,寝食俱废”,可见田氏对庄周亦曾真心相待。
然叙述者的叙述笔触与田氏对庄周的忠贞,在楚王孙出现以后发生了变化。在此以前,田氏尚能为夫守节,叙述人笔调亦相对中性,然自述及田氏有意于楚王孙后叙述笔调有所变化,即就人物称谓而言,文本原来径称“田氏”,但自楚王孙出现后则称之为“婆娘”,语气相对严厉,反映了叙述者对故事人物的态度。除此以外,叙述者对田氏之淫性亦不殚白描揭露,如述其初见楚王孙而“动了怜爱之心,只恨无由厮近”,又谓其“每日假以哭灵为由”以亲近楚王孙,俱从田氏之行动直接塑造其负面形象。另外,叙述者亦借助心理刻划加强对田氏负面特征,如写田氏与楚王孙“情熟”后“所喜者深山隐僻,就做差了些事,没人传说。所恨者新丧未久,况且女求于男,难以启齿”等心理考虑、托老苍头通情后“恨不能不条细绳缚了那倘后生俊脚,扯将入来,搂做一处”、求楚王孙不遂后“只得回房,捱更捱点,又过了一夜”等内心活动,侧重写其淫心荡漾。
由此可见,叙述者对田氏的描述大抵可以楚王孙的出现为分界,前期对田氏的外貌、行动及言语描写相对较为正面;后期则从称谓、行动及心理描写揭示其不贞之举,写来较前期更为细致,初步塑造了田氏的负面形象,但田氏讉责主题的确立实为编者重新敷演故事新义的重要开端,冯梦龙随后增添若干情节或对话的对应式叙述,进一步深化田氏的负面形象。
(一) 人物语言的对应
“对应式叙述”就其宏观而言主要关注文本内情节间的相互对应,然就其微观立论,倘人物语言在同一事件上表述或对象相同,则两种话语便能相互印证,但古典小说的人物普遍被安排为对同一事件意见各异,而从不同人物的取向暗示或隐藏评判故事人物的线索。细考《庄子休》所录的人物对话,作者亦尝运用人物话语的对应以强调田氏之负面形象,而这两种对应的人物话语,恰好发生在楚王孙与田氏及庄周与田氏之间。从其表相而言,是田氏对两人的话语对应;但就其实质而言,楚王孙亦为庄周化身,所谓三人间的话语对应,实在只是庄周夫妇之间在语言上的相互交流而已,只是叙述者有意借语言揭示田氏的虚伪,这种借对应以强调人物形象的手段较直接的白描刻划更为深刻。
第一组人物话语的对应发生在楚王孙与田氏之间。相对而言,其内容的对应并不明显。田氏通过老苍头与楚王孙互通情意,但王孙碍于与庄子的“师徒”关系,不便与田氏相好,其后田氏以王孙未曾亲聆庄子之教释其疑虑,旨在促成其事,孰知王孙对两者关系仍有所顾虑,遂借老苍头之口拒绝,值得注意的是王孙拒绝田氏的第二理由:“二来庄先生与娘子是恩爱夫妻,况且他是个有道德的名贤,我的才学万分不及,恐被娘子轻薄。”事实上,文本中安排田氏在回应王孙三事时亦以第二件之回应尤其长,以下抽绎田氏有关王孙第二事之回应引述如下:
第二件,我先夫那里是个有道德的名贤?当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称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虚名,以厚礼聘他为相。他自知才力不胜,逃走在此。前月独行山下,遇一寡妇,将扇扇坟,待坟土干燥,方才嫁人。拙夫就与他调戏,夺他纨扇,替他扇土,将那把纨扇带回,是我址碎了。临死时几日还为他淘了一场气,又甚么恩爱?(《警世通言》卷二)
田氏之回应每多歪曲事实之词,此读者对照文本相应叙述段落即可得知,如其谓庄子乃“薄德”之人,然文本明言“田宗重其人品”方以女嫁之,则田氏谓庄子其人无德,岂非连骂其父乎?又如田氏谓庄周“不能正家”以致出妻之事亦不副实,据文本所述,庄子前妻是“有过被出”,此在古代礼法中是可行之事,亦不应算为“薄德”之例;再如田氏指庄子乃“自知才力不胜”而却楚王之邀,则文本亦曾交代庄周辞却之时尝叹曰:“牺牛身被文绣,口食刍菽,见耕牛力作辛苦,自跨其荣。及其迎入太庙,刀俎在前,欲为耕牛而不可得也。”[2]此虽与史书所记未尽相符,但大体意思同为不欲为名利所累,亦非因“才力不逮”而却聘;而田氏有关庄周调戏扇坟妇人之指控更是无稽,据文本所述,庄周是路见不平而助之,即以所赠“纨扇”亦非庄周所强夺,而为妇人自愿所赠,且更已却其所赠银钗,可知庄子本无调戏之意。叙述者刻意在故事设置田氏为求尽快成其与楚王孙之好事而大放阙词,同时在文本相关段落交代事实以为读者对照之用。叙述者正通过这种对故事人物虚假陈述的揭露,将田氏急色之心活现在读者眼前。
另一组人物话语的对应发生在庄周与田氏之间,同样的确立田氏负面形象。庄周死而复生,除使田氏“吓得腿软筋麻,心头乱跳”外,亦借两者之言语交流进一步加强田氏的负面形象。在斧棺事件上虽让田氏以“方才听得棺中有声响,想古人中多有还魂之事,望你复活,所以用斧开棺”,此一似是而非的理由蒙混过去,但在田氏服饰及棺木位置的问题上却为庄周所究难:就其服饰而言,田氏为嫁楚王孙,确也浓妆艶服,据文本所述,田氏于再婚当天“把孝服除下,重勾粉面,再点朱唇,穿了一套鲜色衣”,又谓其与楚王孙一则“簪缨袍服”,一则“锦袄绣裙”,“双双立于花烛之下。一对男女,如玉琢金,美不可说”,可知田氏盛装之容。然新婚之夜亦是斧棺之时,田氏未及更衣,而为庄生“娘子守孝未久,为何锦袄绣裙”一语道破,只得试图以“开棺见喜,不敢将凶服冲动,权用锦绣,以取吉兆”之说开脱,但此说明不为庄周所接受而只应以“罢了”一句;就棺木的放置而言,田氏因楚王孙之请求而将棺木移于后山破屋之内,至为庄周以“棺木何不放在正寝,却撇在破屋之内,难道也是吉兆”此略带嘲讽的口吻相问时,田氏无言以对。然而,叙述语言对田氏谎言的直接揭露并未止息于此,而在田氏“煨热”庄周不遂后彻底被揭破。有关斧棺之事,本已为田氏蒙混而过,然文本借庄周醉后诗句“若重与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开天灵盖”,实亦透露庄周早已洞悉田氏“斧棺”之真正用心,也是在文本叙述内将田氏的虚假陈述一一揭破,故作者虽未对田氏再作任何白描式的贬损描述,但读者在谎言与实情的对应之间已能对田氏有所评判。
(二)“假死”与“诈病”
“病”与“死”程度不一,但存其共性。但就其共通性而言,恰如文本设计庄子与楚王孙虽形为两人,实则同由庄子一人分饰,故叙述人为两人分设了“假死”与“诈病”两组对应情节,藉田氏于两组相似事件的表现,使田氏的“反讽”[3]形象更为巩固,而庄周借“假死”而离开故事,及后借楚王孙“诈病”而重回文本,可知此组对应叙述亦具备一定叙述功能。庄周的“假死”源于与田氏的争论,也出于试探妻子的动机,故在临终之前,特别提及田氏再嫁的问题,触发了田氏以下的一段誓言:
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读书知礼,从一而终,誓无二志。先生若不见信,妾愿死于先生之前,以明心迹。”(《警世通言》卷二)
田氏信誓旦旦,更表明以死相从的决心,使读者对田氏产生了有别于扇坟女子的预期。然而,随着楚王孙的出现,使上述誓言产生动摇,但导致其根本破灭者,即在楚王孙“诈病”一节,叙述者有意安排与“假死”相类一节,以提醒读者相关情节所蕴含对人物的贬损意义。楚王孙在成婚之日假装“心疼难忍”及“痛极不语,口吐涎沫,奄奄欲绝”,并借老苍头之口说道只有“生人脑髓”可医此病,但叙述者并没有安排老苍头直接要求田氏以庄子之脑髓治之,而将此提意归于田氏所提出,文本如此记述:
田氏道:“生人脑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么?”老苍头道:“太医说,凡死未满四十九日者,其脑尚未干枯,亦可取用。”田氏道:“吾夫死方二十余日,何不斫棺而取之?”老苍头道:“只怕娘子不肯。”田氏道:“我与王孙成其夫妇,妇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于将朽之骨乎?”(《警世通言》卷二)
叙述者刻意安排田氏主动提出取庄子脑髓事,其间老苍头并未推波助澜,反之老苍头“只怕娘子不肯”给予田氏“回头”的机会。然而,田氏决意对已死前夫痛下毒手,并道出“何有于将朽之骨乎”等麻木之句,突显其“贪新忘旧”,不单未能恪守其于庄子逝前所发誓言,也表露了田氏为保眼前楚王孙而甘愿斧斫前夫之事实。对照之下,田氏言行之前后相异正好构成了反讽,使田氏在企图斧夫取髓之外复加违背誓言的道德指控,使田氏的负面形象更为确立。
(三)“扇坟”与“斧棺”
叙述者在田氏“斧棺”前设置了“扇坟”的情节,两组叙述同与妇人再嫁相关,但在性质及象征意义上略有差异,在叙述结构上亦起着不同的作用。“扇坟”发生在庄周“假死”以前,故事述庄周路经山下见一妇人于冢旁举扇,后问而知妇人遵夫遗命,而必得于坟土干后方得再嫁,因而举扇扇之以增其速,后庄周借道法而助之,坟土顿干,妇人遂以纨扇相赠,叙述者并借妇人“笑容可掬”及“欣然而去”等词一再强调妇人之意。此则故事与“斧棺”在象征意义上正好相对,该妇人与田氏同欲再结新欢,但前者尚待坟土干后方敢行事,而田氏则在庄周尸骨未寒之际已春心难当,两者虽同属背夫再嫁,但程度有别,表现为前者虽行事较缓,后者则较为性急,与各自所持物件“扇”所代表的柔弱与“斧”所代表的刚烈的象征意义在性质上正负相对。而“扇坟”作为庄周慨叹夫妇之道的缘由,则又可视为“试探”田氏之根源;“斧棺”使田氏再嫁之梦成空,庄周亦得见“夫妻之情”的真实内涵,则又可视为“试探”的结果。在此一开一合的首尾之间,使田氏对扇坟妇人的种种指责更具备反讽的意味:田氏在“试探”之先尚骂“扇坟”妇人为“千不贤、万不贤”、“如此薄情之妇,世间少有”,但在“试探”的过程中表现出较“扇坟”妇人更为急躁的行径,致有“斧棺”远较“扇坟”更为天理不容之事。从田氏在“扇坟”及“斧棺”两事之间表里不一的表现及两事缓急之别,使田氏对夫妻之情的破坏更是责无旁贷。文本中用以扇坟的“纨扇”为田氏所毁,而用以“斧棺”的斧头虽未被破坏,但夫妻之情却因而破裂至无可挽回的局面,无独有偶,其破坏者实亦田氏本人,与纨扇之破灭亦正好对应。然而,在故事的结末,田氏所毁灭的不单是与庄周的夫妻情谊,同时也直接毁灭了自己。
以上通过“扇坟”与“斧棺”对应叙述及象征意义的分析,我们发现叙述者有意以此两事为“试探”之缘由与结局,并以田氏在前后的言行矛盾来加强讽刺意义,又借“纨扇”毁灭于田氏之手而寄寓故事中各项事物最终亦毁于田氏之手,将责任始终置在田氏此一失节的女性人物身上,使田氏的反面形象更为明显,更有助谴责主题的表达。
总之,冯梦龙重编故事时通过不同的对应叙述强化田氏的负面形象,反映其讉责田氏的态度,这或许与冯梦龙“重情”思想或本身经历相关,但《庄子休》涉及传统经典的诠释,故讉责主题并非就反映文本旨意的全部,而应视为将故事情节合理化的手段,而非主题建构的全部。
二、对经典阐释的敷演与调侃
上文从文本内各种对应的叙述结构考虑了作品的题旨。然而,主题的建构不仅限于显性结构的显示,亦可通过作者有意设置混乱与距离等“非个人的叙述”模式以确立主题,[4]而其读者理解文本的阅读及阐释习惯亦在作者考虑之列。从《三言》的整体出发,以道教人物为题材者有《喻世明言》之《张道陵七试赵升》及《陈希夷四辞朝命》、《警世通言》之《福禄寿三星度世》及《旌阳宫铁树镇妖》与《醒世恒言》之《吕洞宾飞剑斩黄龙》等数篇,然考其内容均非以阐明道家及其学说为目的,更多属于藉助耳熟能详的人物以为调侃之例,其主旨并不涉及哲学命题的讨论,故冯梦龙虽在《三言》序跋中一再强调小说的教化观点,然其实际的改编处理则与此相悖,而反以游戏的笔触重释传统经典的哲学命题,此或许受当时心学盛行的影响。明中后期的哲学思潮表现为一种对传统价值观的质疑,朱熹对经典的解释一方面因考试制度而成为典范,但文人对八股文制度所衍生出的不满,又使当时思想界对朱熹的“致知”方法提出质疑,如后世视为明代心学导源者的陈献章即曾提倡闻道者“非得之书也,得之我者也。盖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道学传序》,《白沙全集》卷一),至王守仁时更强调本体的心对闻道致知的作用,所谓“夫君子之论学,要在得之于心。众皆以为是,苟求之心而未会焉,未敢以为是也;众皆以为非,苟求之心而有契焉,未敢以为非也”(《答徐成》,《王阳明全集》卷二一),反拨传统为学与修养皆以经典为权威的标准,两者的说法虽与冯梦龙在时空上并非重叠,但冯梦龙又确实曾与丘长孺、袁宏道等与心学关系密切者交游,[5]心学之流衍当对冯梦龙之改编产生影响。《庄子休》既赋予庄周丧妻以田氏不忠的解释,本身也有调侃严肃题材的意味。布斯《小说修辞学》曾提及部份作品“有意造成读者关于基本真理的混乱”,认为作者“对真理有意的改动,目的在于打破读者关于真理的信念,以便在提供真理时他容易接受”,[6]再如韦勒克在其《文学理论》中亦提及部份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比拟人事,把人事的一般表达转换成其它的说法,从而赋予诗歌以精确主题”,[7]然则,冯梦龙对经典题材作如厮处理,其最终目的为何?体现了改编者怎样的考虑?
(一)“庄周梦蝶”诠释的背离
“庄周梦蝶”原见《庄子·齐物论》篇末,通过梦里梦外庄子与蝴蝶之难分,述及“物化”等哲学命题,而传统理解亦多视之为庄周对“物化”观念的形象化表述,陈鼓应《老庄新论》认为庄周假借“梦蝶的一段美妙故事,由梦觉不分说到‘物化,以譬喻物我界限的消解融和”;[8]崔大华《庄学研究》则以“梦蝶”之喻与“大鹏”及“浸假”之喻性质相同,均旨在描写“物与物、物与人之间无界限、无条件的自由转化”;[9]而牟宗三《庄子齐物论义理演析》亦认为“庄周梦蝶”故事喻世人当泯灭物类界限及成心,[10]至吕思勉解《庄子·齐物论》亦谓:“此篇极言世界上物,虽形形色色,各有不同,然其实仍系一物”。[11]然而,《齐物论》涉及“物化”讨论的故事在冯梦龙笔下却被赋予了新的定义。《庄子休》入话述及庄周梦蝶故事,但意蕴与《庄子》原书不同,故事指庄周梦蝶乃因其前生为“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及后因为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鸶啄死而托生为庄周,致使他生下来即“根器不凡、道心坚固”,并析庄子“资质非凡”之由,这种将严肃的哲学命题转换为显浅的因果关系的结果,使小说更贴近民众的水平。诚如上文所述,冯梦龙原意既非宣扬教义,而只考虑小说的教化作用,故其改动相对更着眼于小说的趣味性上,即如何激发民众的阅读兴趣以加强小说的教化效果,方法之一,就是利用历史人物的故事及传说,又或借用耳熟能详的故事重加改编,以满足民众对历史人物及经典诠释的好奇心理。更为重要者,这种对经典故事的另类解读在当时并无是非之分,理由是明中后期心学的兴起加以局势的混乱,传统已非权威,只要能言之成理的解读即能接受。冯氏在故事早段极力强化田氏的负面形象,或亦出于加强故事合理性的考虑,但其最终目的,或是借此庄周故事按己意再作演绎,表现了一种对权威挑战的思想。
(二)对“庄周丧妻鼓盆”故事的重新演绎
庄周于丧妻后鼓盆而歌事,原见《庄子·至乐》,主述看破生死的问题,其原文本通过惠施的质疑让庄周对死生之事有所表述,其中所述观点与《德充符》“以死生为一条”及《大宗师》“死生存亡之一体”[12]相互呼应。正因庄周参透其中生死变化,故丧妻而不觉哀伤,是庄子超脱生死的表现。然而,小说在庄周丧妻高歌前通过对应叙述塑造田氏夫死而春心荡漾、急欲再嫁而不择手段的负面形象,藉以为“庄周丧妻鼓盆”提供有别传统经典诠释的理由——将《庄子》原书所涉及的生死观念转换为较易为读者理解的情节,使庄周的悟道归因于幸灾乐祸的心态,本身已可视为冯氏对《庄子》的调侃。尤为巧妙者,作者更特意在《庄子·至乐》之外另拟鼓盆而歌之曲词,其中“人之无良兮”、“伊吊我兮,赠我以巨斧”明显为庄周对田氏的揶揄,将经典故事所涉及的元素皆按私意加以发挥改造,此举既顾及了读者的接受水平,也反映了文学思潮语境对冯梦龙的影响。值得留意的是,冯梦龙对《庄子》“庄周丧妻鼓盆”故事的重新演绎在当时并未受到太大的责难,相反产生了一定影响力,今考如清初严铸《蝴蝶梦》传奇以“讥世俗妇女之侈谈节烈,而心口不相应者”为题材即明显继承冯梦龙的说法,[13]可见冯氏的改编在当时亦能取得认同。
综上所论,叙述者通过套入民众较易认可理解之“因果循环”及“寡妇失节”等原型以对传统经典故事作有别于主流的解释,这可从两个方面理解:首先,冯梦龙虽一再强调小说的教化作用,但《三言》终非宣扬教义之作,哲理的表达正确与否非其首要考虑,故作者改编并未按经典原意敷演,反而加入其他元素,使传统的故事更具趣味,以促进小说传播;其次,本篇题名为“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但所谓“大道”之成缘于妻子失节之举而来,其于妻子死后之能鼓盆而歌,某程度上也缘于幸灾乐祸的报复心态,整个经典故事基本为冯梦龙私意的合理化开展,与当时心学讲求摆脱传统经典诠释的束缚正好吻合,可视为《三言》对当时学术语境的一种反映。
三、结语
《庄子休》采用对应式叙述结构以揭示田氏在言行上的差异,并通过“扇坟”及“斧棺”等象征意义进一步强化田氏之负面形象,从而有效地彰显故事对田氏的“谴责”主题,为传统经典故事的重新演绎奠定基础,使原来严肃的哲学命题得到通俗化的表达,照应了民间阅读经典的渴望,也顾及小说传播所衍生的趣味性问题,且其改编又与时代思潮相呼应,《三言》以历史人物为故事题材,不单未有削弱冯梦龙原创或改编之功,相反,在历史文本或传统印象的对照下,改编后的故事主旨往往能有更大的发挥,也更能反映改编者的参与,对当时作家心态及文化语境更具反映意义。
注释:
[1]本文所据版本为题署可一居士评:《警世通言》,东京:ゆまに书房,1985年。以下引述故事内容悉据此本,恕不另行标出,大段引文者则仅署页码。
[2]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所录,庄子辞楚王聘时亦曾述及与冯梦龙所记相类之话,然冯作止于象喻,史书所记则较为明晰。庄子于牺牛之喻后云:“子极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从“无污我”、“无为有国者所羁”等句可知,庄子不出仕的原因,一则不愿同流合污,再则不愿为政务所羁。引文见[汉]司马迁,杨燕起译:《史记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551页。
[3]“反讽”简单而言可理解为小说中“表里不一”的描述,而这种表里相异的落差又往往构成了对当事人物的讽刺,有助揭示人物形象的阴暗面。“反讽”之说在国外小说论者较普遍使用,其定义可参Robert Scholes & Robert Kellogg, ‘The Nature of Narrative,(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8), pp. 240. 亦可参Andrew H. Plarks, ‘ The Four Masterworks of Ming Novel (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7),pp.123-126. 其中后者即蒲安迪教授更以“反讽”为中国明清时期“奇书文体”的主要修辞特征。
[4][美]韦恩·布斯,付礼军译:《小说修辞学》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82-412页。
[5]冯梦龙与明代心学思潮的关系,详可参宋克夫,韩晓:《心学与文学论稿》第八章“物欲的认可——《三言》的物欲观”,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62-296页;左东岭:《阳明心学与冯梦龙的情教说》,《明代心学与诗学》,北京:学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354-370页。
[6]《小说修辞学》,第297页。
[7][美]雷·韦勒克,奥·沃伦;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李哲明译:《文学理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200页。
[8]陈鼓应:《老庄新论》,香港: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68页。
[9]崔大华:《庄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14页。
[10]牟宗三讲述,陶国璋整构:《庄子〈齐物论〉义理演析》,香港: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216-220页。
[11]吕思勉:《经子解题》,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17页。
[13]语见《小说考证续编·卷二》引《花朝生笔记》,参谭正璧编:《三言两拍资料》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37页。
参考文献:
[1][清]王先谦撰.庄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6.
[2][汉]司马迁.史记全译[M].杨燕起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
(黎必信 中国香港 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