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

马朝虎

芳村是江南的一个古镇，历来是南来北往的货物和人流的聚集、交会之处，因此，有“两浙首站、八省通衢”的美称，方圆不足三里的镇子里，却林林总总地开着大小五百多家商铺。

在芳村这个地方，最绝还是要算红烧狗肉了，镇子里专门经营狗肉的店铺就有三十多家。芳村的红烧狗肉十分美味可口。谁来到这里，都会点上一道狗肉饱饱口福。陈平根和儿子陈惠云也开着一家陈记狗肉店，但生意却很是冷清，加上狗肉店只有在冬天这个季节才可开张，因此陈记狗肉店只够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陈平根守着这个不死不活的狗肉店，曾多次琢磨着如何改弦易辙，换一门生意做做，以走出目前的困境，但都没有想出一条好的出路。

那年冬天特别寒冷，连着下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这种天气本来是狗肉店生意最为火爆的时节，但陈记狗肉店依然门庭冷落车马稀。

那天早上，陈平根起床后准备打扫一下店门口的积雪，但刚一拉开大门，一个蜷缩着的人就直直地倒进了门里。陈平根吃了一惊，俯下身子一看，是一个已经被冻得僵硬了的中年男人，鼻孔里只有游丝般的喘息。

陈平根心地善良，又吃斋念佛，平时遇到一些行乞讨饭的人都要施舍点饭菜和零钱，再加上他胆小怕事，担心中年男人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的店门口会与他有脱不开的干系，于是立即唤来儿子陈惠云，两人一起用力，将中年男人抬进了屋子里，一边用几床棉被把他捂个严严实实，一边吩咐妻子去煮红糖姜汤。经过一番折腾，中年男人终于醒转过来，一翻身跪在了陈平根的面前。陈平根见他确实可怜，便决定先收留他几天，等天气暖和一些，他的身体恢复过来的时候再送上几个盘缠将他打发走。

过了些日子，陈平根才发现，中年男人是个哑巴，这样一来，陈平根就无从知道他姓啥名谁，更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了。哑巴身体慢慢地恢复过来了，他手脚非常勤快，店内店外、家长里短的什么事情都抢着去做，根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陈平根也不忍心撵他走，便收拾出一间偏房让哑巴住，就当是自己雇了个佣人。

转眼就开春了，天气暖和了，镇子外的油菜花是金黄一片。陈平根将自己的狗肉店装饰一番，挂牌烧起了狗肉。开张的那天，镇子里的许多人都来看热闹，大家都暗地里笑话陈平根脑子进了水，不适时宜地竟然在春天里烧狗肉卖。俗话说“春天的狗肉比药还毒”。人们吃狗肉一般选择在冬天时吃，在春天、夏天和秋天大家是不敢吃狗肉的，因为这些时节里如果吃了狗肉，不但容易造成内热，而且容易诱发旧痛新病。

陈平根让店小二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狗肉，抱抱拳对大家说：“各位，自古生意人不会赔钱做买卖，我陈某人敢在这个时节卖狗肉，自然有我的道理。真是上天有眼啊，前一阵子我打扫老屋，在祖上遗下来的箱子底下找到了一个烧制狗肉的秘方。我敢保证，吃了我的狗肉，不但不上火、不口臭，而且还有滋阴壮阳的神奇功效。我陈某人的狗肉不说天下第一，但也应该算是地上无双，今天，我免费让大家品尝。”

没想到，那些抱着试试看的人，一吃之后，就再也停不住嘴了。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陈记狗肉店的狗肉比原来盛名已久的芳村红烧狗肉还胜一筹，以至于声名远播，吸引了很多的外地人慕名前来大饱口福，一时间，陈记狗肉店生意十分火爆。

陈平根的狗肉店从当初的一间店面，很快就扩张到了十间，每天要宰杀四十多条狗，大小厨子也雇了十几名，那个哑巴也在厨房里打着下手。

镇子里其他的狗肉经营户看到陈平根的狗肉店如此赚钱，也纷纷效仿，但都因味道不及陈记而赔了本。大家这才相信，陈平根手里确实捏着祖传的秘方。

镇子里的徐会然也是一个商人，算得上是镇子里的首富，不但开着一家南货店，还开着一家以经营狗肉为主，名叫“天香阁”的酒楼，但自从陈平根的狗肉店重新开张后，“天香阁”的生意一落千丈。徐会然为夺回客源，也曾请来名厨力打狗肉这道主菜，却因味道远远不及陈家的原故，没能挽回败局。看着陈记狗肉店川流不息进进出出的客人，徐会然除了一肚子的怨气外，开始动脑筋怎么拿到陈平根烧制狗肉的祖传秘方。

一天中午，徐会然来到了陈记狗肉店，陈平根亲自出来相迎，笑着说：“是什么风把徐老板吹来的？”

徐会然说：“陈记狗肉远近闻名，我也想解解肚子里的馋虫呀。”

陈平根立即让小二从厨房里端来一盆刚刚出锅的上好狗肉，让徐会然坐下来细细品尝。醉翁之意不在酒，徐会然哪有心思吃狗肉，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厨房，他发现，陈平根从不让除了厨师之外的任何人进入他的厨房。徐会然突然有了主意。

徐会然有个远房亲戚徐会成在省城的一家酒楼当大厨，徐会然立即写信让他来到芳村，见面之后，徐会然对他说：“陈记狗肉店有一祖传秘方，以你的厨艺，陈平根肯定会招你进厨房，你千万要用心留意，把秘方盗窃过来。秘方到手后，我将重金相谢。”

徐会成凭借过人的厨艺进了陈记狗肉店掌勺，不久，就被重用，升为大厨。三个月后，徐会成却辞工不干了，他对徐会然说：“表哥，这事我干不了，陈平根的防范措施做得滴水不漏、固若金汤，每次他的配料都是陈平根用秘方配好后直接送入配料房的，根本不让外人插手。三个月来，我连一点皮毛都没有偷学到。”

徐会成还告诉徐会然，为了防止秘方被偷，陈平根将秘方锁进了一个坚固的层层加锁的密室，为加强警戒，还养着四条凶猛的狼狗，重金聘用了两名武艺超群的拳师，日夜守护着他的秘方。

不久，徐会然就将自己的“天香阁”关了，其他的狗肉店也都难以维持，纷纷改行做起了别的生意。从此，陈记狗肉店一枝独秀。

一晃五年时间就过去了。

那年冬天，一场接着一场的大雪，把芳村包裹成了一个冰冻的世界，奇冷无比的天气，使接踵而至的食客要将陈记狗肉店的门挤破。

一天早上，陈平根与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刚将衣裤穿戴整齐，一个不祥的预感浮上了心头，他马上来到密室前，只见四只狼狗口吐白沫倒伏在地，显然是吃了剧毒的药物，而两名拳师，胸口各中了深深的一刀，血肉模糊地躺在密室的两旁，身体已经变得僵硬，而密室的铁门也已敞开……

陈平根立即去报了官。

经过官府的一番侦查，几天后，案情就水落石出了，凶手不是别人，而是家贼——陈平根的独生儿子陈惠云。整个芳村镇哗然，陈平根也一夜间白了头发。因陈惠云手上沾有两条人命，罪不容赦，将被问斩。行刑前，陈平根花钱托了熟人，才被允许带上酒菜去探监，与儿子作最后一别。

父子相见，自是泪水长流。陈平根恨铁不成钢地说：“儿啊，你是不是犯傻了？我的不都是你的吗？”

陈惠云擦一把眼泪，问道：“爹，我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陈平根说：“是呀。你干吗问这种话？”

陈惠云说：“那么爹，我不明白的是，我一次又一次地让你把祖上秘方传给我，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呢？还像防外人一样地防着我，不让我接近密室半步。爹，我想得到你的秘方，不为别的，是为了把我们的家业做得更大呀。我要走出芳村，到省城去，开上十家，开上一百家陈记狗肉店。”

陈平根听后长叹了一声：“所以，你就用药毒死了狼狗，又用酒把两名拳师灌醉后，为了灭口还把他们给杀了，然后打开密室的门去偷秘方？”

陈惠云点了点头，随后，他端起一大碗酒仰脖喝下，看着陈平根说：“爹，我死不瞑目的是，为什么当我打开密室，里面竟然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爹，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爹，你必须告诉我，秘方到底放在哪里？”

陈平根老泪纵横，说：“想不到我用尽心计，害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陈平根一泣一诉，把其中的蹊跷全部告诉给了陈惠云。

五年前，哑巴被陈平根收留后，第二年春天里的一天，店里养着的那条狗在外面撒野，竟被一辆过路的马车辗死了。春天的狗肉大家是不吃的，陈平根就让哑巴把死狗拿到田间去埋了，可哑巴却把狗拎回到了厨房。两个时辰后，一股浓香就从厨房里飘荡出来，陈平根进去一看，桌子上放着一大盆正腾腾冒着热气的狗肉。哑巴笑嘻嘻地看着陈平根，做了请吃的手势。陈平根站着没敢动，哑巴也不勉强，只顾自己一块接着一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陈平根的嘴里溢满了口水，用筷子挑了一小块狗肉放进嘴里，喉咙里仿佛伸出了一只手，还没有让他品出真正的滋味，食欲就被抢了过去。虽然陈平根经营了多年的狗肉，几乎尝尽了天下各种风味的狗肉，然而这是他有生以来品尝到的最为美味的狗肉，他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立马大快朵颐起来。

陈平根知道自己遇上了高人，他把哑巴请进了内屋，将他请到座位上，轻声地问道：“兄弟，你不是平常人，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告知你的身世和到这里的来龙去脉？我一定会恪守这个秘密的。”

哑巴见已不能相瞒，就实情相告了。原来，哑巴名叫刘天元，曾是宫廷内的御厨，烧得一手令皇亲国舅大为喜欢的“佛跳墙”。十年前，他被一名大臣利用，不明就里地卷进了一场皇宫权力角逐当中，他受人指使，在自己的拿手好菜红烧狗肉里下了毒药，准备毒死太子，不料事情败露，犯了灭门之罪的他最终独自一人逃脱出来，从此隐姓埋名装聋作哑，以乞讨为生浪迹江湖，受尽了人间磨难。五年前的冬天，他流落到芳村，那日将要被冻死的早晨幸好被陈平根相救和收留。后来他看陈平根是个好人，特别是当他了解到陈平根的狗肉店难以生存之时，就决定以自己的绝技报答陈平根的收留之恩。

为了转移目标，不让刘天元卷进生意场上无情和残酷的争斗当中，从而暴露他的身世，引来杀身之祸，陈平根处心积虑地虚构了祖传秘方这个谎言。又为了使谎言更像真实的一样，陈平根为此请了十几名厨子作为幌子，还专门建造了密室，养了狼狗，请了拳师，将戏演的像真的一样。而刘天元则继续装聋作哑。

陈平根哭着对陈惠云说：“儿子呀，你明白了没有，其实秘方，就在貌不惊人的哑巴身上啊。”

陈惠云听完之后，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

傍晚，陈平根拖着像要散架似的身子回到了家里，看到刘天元的房间里还亮着烛光，便推门进去，刘天元正呆呆地坐在床上。刘天元突然在陈平根面前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流着眼泪说：“恩人，是我害了你们一家，我只能以死相报了。”说罢，他一头撞向了一根柱子。陈平根起身去阻拦，可已经来不及了。

两天后，陈平根安葬了刘天元，关了“陈记狗肉店”，与老妻一起离开了芳村镇，不知隐居到了什么地方，苦度余下的岁月。

〔本刊责任编辑 王 硕〕

〔原载《上海故事》总第27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