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胆小

黄　胜

英雄

三年来，几乎每一天，朱红兵都泡在海角天涯论坛里。

朱红兵网名叫“缩头乌龟”，这名字有点猥琐，不过，喜欢他的网友都称他为“神龟大侠”。因为这三年来，他遇事从不缩头，疾恶如仇，敢于仗义执言。另外，他扶危解困、乐于助人，为人处事颇具武侠小说中大侠的风范，是许多网友心目中的网络英雄。

是英雄，就有许多追随者，经常有网友主动联系他，跟他交朋友。朱红兵来者不拒，广交朋友，但仅限于网上。若有人提出要在现实生活中跟他见面或交流，都被他一口回绝。这一天，QQ上一个叫“孤魂野鬼”的，加了朱红兵为好友，劈面发来一句：请问，你到底是乌龟，还是英雄？

朱红兵回了个笑脸，应道：我是想当英雄的乌龟。

孤魂野鬼：那你不是英雄了？

朱红兵：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孤魂野鬼：我在论坛上看了不少有关你的帖子，别人叫你神龟大侠，我最喜欢忍者神龟。我觉得你可能真是个英雄，所以想证实一下。

朱红兵：你为什么要找英雄？

孤魂野鬼：我只是在临死之前，想证实一下，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英雄。

朱红兵吓了一跳：难道你要死了？

孤魂野鬼：说不定，因为我觉得活着也好，死了也好，都没有什么意思。现在我虽然活着，却跟死了一样，是一个没人管、没人爱的孤魂野鬼。

朱红兵心中恻然，从对方的字里行间，他可以确定，如果不是故弄玄虚，那么对方就是一个厌倦尘世的人。他想了一下，发过去一串字：做鬼可没有什么好玩的，想想你爱的人，再想想爱你的人，有许多活着的理由。

孤魂野鬼：没有人爱我，别人也不值得我去爱。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活着孤孤单单，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朱红兵见对方一副见惯人世、饱经沧桑的口气，感觉他应该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因为无依无靠，所以想去死。劝道：老人家，请您相信，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孤魂野鬼：我今年十四岁。

朱红兵大吃一惊，竟是个孩子？

朱红兵：孩子，我虽然不是什么英雄，但希望成为你的朋友，你有什么烦恼尽管跟我说，也许我能帮你。另外，请你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有英雄存在的。

孤魂野鬼：我不相信。

朱红兵回道：当然有，你没看到生活中有许多舍己为人的人吗？

孤魂野鬼：那为什么我没有遇到？人都是为自己的，朋友是这样，连父母也是这样。他们平常装得多么爱你，可一到关键时候，就成了贪生怕死、只顾自己的懦夫。

朱红兵盯着这行话，浑身猛地一震，心脏就像被一把尖刀刺中，刹那间，血液凝固，身子冰凉。他颤抖着打出几个字：你到底是谁？

但是，这几个字他没有发出去，因为极度的恐惧已经裹挟着他，让他身子痉挛，一下子刺猬一样缩成了一团。

恐惧

朱红兵最怕听到的就是“懦夫”两个字。

往事不堪回首。

朱红兵天生胆小，怯懦的他就时常幻想着自己成为无所畏惧的英雄。为了这个英雄梦想，为了改掉自己胆小的毛病，高考的时候，他报考了警校。

三年前，朱红兵从警校毕业，做了一名户籍警察。

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天。那天，朱红兵特意穿了笔挺、威风的警服，从省城坐车回县里参加高中同学聚会。

客车刚驶出城外，上来六个劫匪，当然，刚上车的时候没人知道他们是劫匪。他们像回乡的民工，你争我抢地上车，看到身着警服的朱红兵后，他们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正常，按事前的安排，分布在车厢的前后。一个身高体壮的劫匪站在朱红兵身边。

抢劫开始后，朱红兵也曾想奋起反抗，他也看到了身边乘客投过来的期盼、信任的目光，然而，劫匪顶在他腰间的利刃让他放弃了反抗的念头。他迅速判断了一下，劫匪们一个个穷凶极恶，手中有刀有枪，而其他乘客个个面有惧色；如果自己一个人动手反抗，其他乘客不挺身相助的话，只能是做无谓的牺牲。他心想，只要自己记住这几个劫匪的特征，将来再抓他们归案也不迟。于是，他按照劫匪的吩咐，将自己的手机、手表、钱包依次丢进劫匪的提包里。

他没有想到，随着自己的财物丢掉的，还有自己的尊严和前途。

劫匪顺利地将乘客洗劫一空后，见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愈发无法无天，两个劫匪淫笑着将一个姑娘从车的前排往后面拖。姑娘挣扎着、哀求着，当她被拖到朱红兵跟前时，她一把攥住了朱红兵的胳膊，无助、绝望的目光盯在这个警察的脸上，嘶声哀告：救救我……

朱红兵想阻止，可身子刚一动，立刻感到腹部尖锐的刺痛。同时，另一个劫匪将猎枪的枪口对准他的眼睛。

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朱红兵将头扭向了窗外。

劫匪拖着姑娘向车后走去。她的一声声哀号在车内回荡，像有人拿着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割着朱红兵心头上的肉。朱红兵咬紧牙关，暗暗发誓，有机会一定要将这几个劫匪捉拿归案。

可是，他没有机会了。

劫匪心满意足地下车后，乘客们把怒火发泄到了这个没能保护人民群众安全的警察身上。他们群起而上，先是冲他吐唾沫，混乱中，有人撕碎了朱红兵的警服，对他拳打脚踢，将这个窝囊警察打得头破血流。若不是司机报了警，警察及时赶到，解救出缩成一团的朱红兵，他很可能被愤怒的乘客活活打死。

事后，一名乘客给报社写了一篇稿子，题目是：劫匪肆意妄为，警察胆小如鼠。文中，愤怒地称朱红兵为可耻的懦夫、缩头乌龟，是警察中的败类。

事情传开后，朱红兵立刻成了众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公安部门很快做出回应，将朱红兵开除出警察队伍。

面对全社会的讨伐，朱红兵只有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自己家里。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碰到这种情况，即使无济于事，他也要以死相搏。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朱红兵只有躲在家里。只有这样，才见不到别人鄙夷的目光，才听不到别人的讥讽谩骂，才能苟且偷生。

朱红兵躲在家里，一躲就是三年。

家，是朱红兵的避风港，他一步也不敢离开。门外的世界，对他来说，充满着凶险和恐惧。

刚开始，朱红兵的父母见儿子躲在家里，以为他只是无颜见人，后来见无论白天晚上，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急事，儿子都不肯踏出家门半步。有一次，他们把家里所有的食物都吃完后，离开家，到朋友那儿躲了两天。他们以为儿子饿急了一定会上街买吃的，但他们失望了。待他们回到家，发现儿子宁肯挨饿，也不敢出门。他们这才觉察出事态的严重。

后来，他们请来了一位精神病专家。专家诊断：朱红兵患的是广场恐惧症。得了这种病，患者会将自己封闭在房间里，害怕外出，害怕见人，像乌龟缩头一样，将自己封闭在壳里。

为了治好朱红兵的病，父母想尽一切办法，中药、西药，请心理专家开导，但均无济于事。儿子拒绝进入社会。父母很无奈，只能盼望着有一天发生奇迹。

三年来，电脑成了朱红兵离不开的伴侣。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他才能暂时忘记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他痛恨现实中的自己，在网上，他自嘲地用了“缩头乌龟”做网名。他要改变这一切，要重新做人。因此，他勇猛无畏，他纵横驰骋，他扶危解困，在网上他成了万人敬仰的大侠、英雄。

在网上，没有人了解他的过去，没有人知道他是懦夫。不料，今天孤魂野鬼的“贪生怕死、只顾自己的懦夫”这句话，正好说中他的隐痛，点中了他的穴道。对方仿佛知道了他的过去，揭开了他的疮疤，怎不让他心惊胆战！

所以，他条件反射般心悸地缩成一团。

过了很久，朱红兵才从惊惧中平静下来。他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孤魂野鬼已经下线离开了。

朱红兵心中充满疑问：这个人会不会是一个了解自己的人，见自己在网上风光，因此特意上来嘲弄自己？或者，这是当年某一个遭受抢劫的乘客，追踪到自己的下落后，故意来羞辱自己。

朱红兵越想越担心，他通过对方的IP地址，查出对方是邻省德明市的，距离这里足有三百公里，对方用的是无线上网卡上网。

朱红兵松了一口气，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从没跟它发生过联系，不会有熟悉他的人。他断定，孤魂野鬼只是个寻找英雄的孩子。

自闭

接下来的三天，孤魂野鬼没有露面。

朱红兵反复查看自己跟对方的对话记录，越看越担心，这个孩子悲观偏激，明显有厌世情绪，会不会轻生呢？

第四天，孤魂野鬼又在QQ上出现了，朱红兵急忙问：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孤魂野鬼：你为什么要关心我？

朱红兵：我觉得你一定遇到了问题，如果你相信我，可以跟我说一下。

孤魂野鬼：怎么你们都说我有问题？我没有问题！

朱红兵：还有谁说你有问题？

孤魂野鬼：我爸，还有那些医生。

朱红兵：你有爸爸？你不是说没有亲人了吗？

孤魂野鬼：他不是我的亲人，在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朱红兵：他们说你有什么问题？

孤魂野鬼：他们说我有自闭症，真是笑话，我只是不想跟他们说话罢了。世界这么丑恶，人人都是小人、懦夫，没人值得信任，没人值得我开口。我已经一年多没开口说话了。

自闭症？朱红兵吃了一惊，他明白了，这是一个像自己一样，将自己封闭起来、活在个人世界中的孩子。跟自己不一样的是，这孩子是憎恨别人，不屑跟人交往。而自己呢，却是担心别人憎恨自己，没有勇气跟人交往。

朱红兵：你能信任我、跟我说话，我很荣幸。孩子，如果可以，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觉得人人都是懦夫，能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吗？

孤魂野鬼：你觉得，这个世界上你最可信任的人是谁？

朱红兵：应该是父母！

孤魂野鬼：当你最信任、最依赖的人在生死关头抛弃你，你会怎样？

朱红兵：你是说你的父亲？他抛弃了你？

孤魂野鬼没有回答。显然，是认同了他的说法。

凭感觉，朱红兵觉得对方在经济条件上没有问题：一个孩子，有钱用无线上网卡，用的肯定是笔记本电脑，这足以说明生活并不糟。他问：你还未成年，那么你现在跟谁一起生活？

孤魂野鬼：跟他。

朱红兵：你父亲是吧？他照顾你的生活，并没有抛弃你呀。

孤魂野鬼：他这是在赎罪！我永远不会原谅他的！

朱红兵：他到底做了什么？怎么抛弃了你？

孤魂野鬼：你在网上搜索一下这几个字：大火中，父亲扔下儿子独自逃生。

朱红兵心中一凛，用百度搜索了这句话。于是，他看到了这样一则一年前的报道：2月6日凌晨3时，德明市玫瑰小区一栋别墅发生一起火灾，大火被消防官兵及时扑灭。火灾中，女主人被烧死，一名十二岁的男孩被烧成重伤。男主人侥幸逃出火海，只是受了轻伤。据知情人介绍，慌乱之中，男主人是逃到外面后才想起妻子、孩子还在屋里，他立即返身回去救人，但火势太猛，被消防官兵给拦住了。

朱红兵明白了，孤魂野鬼就是那个受伤的孩子。显然，他是在火灾中受到了刺激，怨恨抛下他们母子独自逃生的父亲。

朱红兵斟酌了一下，说：你父亲是想返回去救你们的，他当时独自逃生，只是本能反应。人在危急当中，脑子很容易混乱的。

孤魂野鬼：哼，你们都这么说。当时，我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起了火，立刻跑到父母的房间，叫他们一起逃生，可我进去后，发现只有妈妈一个人，爸爸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那一刻，我身边虽然烈焰灼人，但我的心中冰冷一片，我觉得我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我和妈妈躲在卫生间里，等待着死神的来临。我问妈妈，会不会有人来救我们？妈妈不断地安慰我，说一定会有英雄来救我们的，一定会有。可是，我没有等来英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妈妈被大火烧死，我妈妈临死前还在鼓励我：儿子，坚持下去，一定有英雄来救你的！

朱红兵心中酸疼，他这才明白了这个孩子为什么要寻找英雄。

孤魂野鬼：我坚持下来了，侥幸保住了命。可从那天起，我的心已经死了，成了一个游荡在人间的孤魂野鬼。我努力去找一个英雄，就是想看看英雄到底是什么样子。这样，等我去另一个世界见到妈妈时，可以告诉她，世上真的有英雄。

朱红兵看着这一个个冰冷的文字，仿佛看到一个少年绝望、无助地立在熊熊烈焰之中，期待着解救自己的英雄出现。他的心碎了，恍惚间，他想到三年前在车上的那一刻，那些乘客、那个受辱的姑娘，不也是在盼望着自己成为一个救他们于危难之中的英雄吗？而自己，却做了懦夫。

自己跟他的爸爸，没有什么区别！

朱红兵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发过去一句话：孩子，你爸爸现在一定后悔当初的行为，他心里一定还是爱你的。

孤魂野鬼：那个人，我永远不想再叫他爸爸。那个家，我一天都不想待。我讨厌别人，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所以，每天一早，我就离开家，跑到鬼屋来。

朱红兵诧异地问：鬼屋？你现在不是在家里吗？

孤魂野鬼：孤魂野鬼待的地方，当然叫鬼屋。我现在是在大山里面，这儿有几栋废弃的别墅，我就是躲在里面待上半个月，都不会有人来打扰我。

朱红兵知道德明市的山都很高很深，一个人进山很危险，他担心地问：你爸爸知不知道你躲在那儿？

孤魂野鬼：他不知道，我不跟他说话。他知道我喜欢上网，怕我闷，就给我买了笔记本电脑，让我随时随地都可以上网。

地动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朱红兵几乎每天都要跟孤魂野鬼聊上几句，两人渐渐熟悉起来，成了朋友。

朱红兵非常高兴，他觉得，如果这样交往下去，说不定有一天，会治好孤魂野鬼的自闭症。

为了开导孤魂野鬼，让他重新树立生活的信心，有一天，朱红兵甚至告诉他自己患了广场恐惧症的事情，说自己已经三年没有离开家门了。

孤魂野鬼：你是英雄，怎么会得这种病呢？你不敢出门，如果我遇到了危险，你怎么来救我？

朱红兵：没办法，英雄也会得病啊，我只能通知警察，让警察去救你了。

孤魂野鬼：如果警察不来呢？

朱红兵不忍让他失望，慨然应道：那我就克服恐惧，冒死出门去救你。

孤魂野鬼：你三年都不敢出门，真的有胆量为我出门？

反正是在网上，朱红兵也就无所畏惧：当然，英雄在危急关头就得无所畏惧，为了救人，我什么都可以做到。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几天后，这段对话竟然成了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这天中午，朱红兵又跟孤魂野鬼在网上聊天。聊了几句后，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脚下晃动，好像坐在船上一样。几乎同时，屏幕上孤魂野鬼的头像一暗，下线了。

接着，桌子就剧烈地晃动起来，桌面上的东西啪啪往下掉。朱红兵脑中蹦出两个字：地震！正不知所措，听到外面一片嘈杂，有人大喊：“地震了，快跑！”

房门一开，父亲冲进来，一把拉起他：“还愣什么，快跑呀！”朱红兵下意识地，跟着父亲就往外跑。

外面已乱成一团，楼上的邻居纷纷惊慌地冲下来，往楼下跑去。

父亲跑了两步，发现儿子并没有跟上来，忙回头去看。只见朱红兵站在门内，双手紧紧撑着门框，双腿颤抖，竟然不敢跨出屋门一步。

父亲急了，大声吼道：“红兵，你不要命了？快出来呀！”

朱红兵苦笑一下，说声：“爸，你快走吧！”他退后两步，猛地关上房门，然后将后背顶在门上，惊悸地喘息不已。

父亲使劲拍门：“红兵，红兵……快开门呀。”

朱红兵咬紧牙关，死死顶住门，身上大汗淋漓。

幸好，摇晃很快过去了，地震也停止了，楼房安然无恙。

朱红兵跑回自己房间，将密封的窗帘拉开一条缝，向楼下看去。大街上，到处是恐慌的市民，有人抬头往楼上看，朱红兵感觉到人们看到了自己，吓得直打哆嗦，赶紧放下了窗帘。

父亲走进来，站在门口，无奈地看着儿子：“红兵啊，你是不是宁愿死在家里，也不愿意走出家门一步？”

朱红兵知道父亲刚才冒死陪着自己，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爸，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出去。”

父亲深深地叹口气。

朱红兵坐回电脑前，孤魂野鬼的头像仍是黑的，没有在线上。朱红兵有些担心，是不是他那儿也发生地震了？他急忙发过去一句话：我这里地震了，你那儿怎么样？

一直到天黑，他也没有收到回复。但网上已经有了地震的消息，说本次地震的震中是邻省的德明市。

德明市，正是孤魂野鬼所在的城市。

第二天，更确切的消息传来：德明市是这次地震的重灾区，大量房屋倒塌，无数群众被压在废墟下，伤亡惨重，救援人员正从四面八方赶往德明市。

朱红兵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只能不断地发消息联系。但他心里清楚，如果通讯没有恢复，即使孤魂野鬼平安，也不可能上网收到消息。

第三天早上，灾区的通讯已部分恢复正常。

朱红兵坐在电脑前，紧紧盯着孤魂野鬼的头像，期盼着它能突然间变成彩色。每隔几分钟，他就敲出一条问候消息，但是，对方依然毫无反应。

论坛上，已经不断地有灾区的网友发帖报平安，说明灾区那里已经可以上网。有个网友告诉朱红兵，说山区受灾更加严重，地震造成的大规模山体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夺去了不少人的生命，有的村庄整个都被掩埋。

朱红兵忧心如焚：如果当时孤魂野鬼正在山上，很可能已经遇险，否则的话，自己作为他唯一信任的人，脱险后，他肯定会上网联系自己的。还有一个可能，孤魂野鬼还活着，只是被困在了废墟下，在等待有人前去救命。

想到这一点，朱红兵心中又升起希望。他马上在网上联系德明市的网友，让他们想办法通知那里的救援队，前去搜救孤魂野鬼。但他不知道孤魂野鬼所在的具体位置，唯一的线索就是知道他是在山上一栋废弃的别墅里。

网友回复说，德明市周围都是大山，恐怕不好找。

朱红兵补充说，那里还有几栋未完工的别墅，可能是烂尾楼，这个估计能够查得到。两个小时后，网友打来电话，说位置倒是查到了，但进山的道路已经塌陷，余震不断，不时有山体滑坡，进山非常危险。

朱红兵心沉下去，焦急地问：救援队不肯去救？

网友说：是，我找了几个救援队，他们都很忙，人手又紧张，都说如果没有确凿证据证明那个孩子在那里，并且现在还活着，他们就不能分出人手前去搜救，因为眼前等待救援的人实在太多了。

离家

这天晚上，一直到深夜，朱红兵依然不断地给孤魂野鬼发消息。在等待回应的时候，他打开跟孤魂野鬼的聊天记录，一页一页翻看着，回忆着跟这个患自闭症的孩子交往的过程。看到其中一页时，他心中猛地一怔。

孤魂野鬼：你是英雄，怎么会得这

种病呢？你不敢出门，如果我遇到了危

险，你怎么来救我？

朱红兵：没办法，英雄也会得病

啊，我只能通知警察，让警察去救了。

孤魂野鬼：如果警察不来呢？

朱红兵：那我就克服恐惧，冒死出

门去救你。

孤魂野鬼：你三年都不敢出门，真

的有胆量为我出门？

朱红兵：当然，英雄在危急关头就

得无所畏惧，为了救人，我什么都可以

做到。

看着这段文字，朱红兵的心沉了下去。

自己是不是要兑现承诺？自己真的能克服恐惧走出家门吗？想到这点，朱红兵不由打了个冷战，心悸地看了窗外一眼。无边的黑暗中，似乎隐藏着无数巨兽，张着大嘴，随时想要吞噬他。

朱红兵眼前浮现出那个姑娘绝望、无助、哀求的眼神，那眼神，让他夜不能寐，让他无颜面对。慢慢地，那双眼睛幻化成一个孩子的眼睛。

朱红兵浑身大汗淋漓，他猛地站起来，大喊一声：“我要救他！”

隔壁的父亲被惊动，慌忙跑过来，看到儿子在收拾行李，吃惊地问：“红兵，你要干什么？”

朱红兵说：“爸，我要去德明一趟，救一个孩子。”

父亲先是一惊，半信半疑地问：“你是说……你要出门？”

“是。”朱红兵背起包，就往外走。开屋门的时候，他的手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而后鼓起勇气，一把推开了门。

父亲追上来，将一沓钱塞到他的提包里，“去吧，小心点，我等你回来。”

朱红兵看了看父亲鼓励的眼神，看着三年未曾跨出过的房门，对自己说：前面即使是深渊，你也要往下跳了。

他闭上眼睛，一步跨出了家门。

救援

朱红兵搭上一辆出租车，经过一夜奔波，第二天上午，他赶到了德明市。

此时，已是震后第四天。

朱红兵从网友那里得知，孤魂野鬼所在的地方叫卧虎山。在进山的时候，他受到武警的劝阻：进山的道路已经被毁，余震不断，除了专业救援人员，一般人最好不要进山。

仿佛在证实这一点，武警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对面一个山坡上，一块巨石从山顶滚落下来。

朱红兵解释说：“有一个孩子被困在山里，我必须马上赶去救他。”

武警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朱红兵说自从发生地震就失去他的消息，地震的时候他肯定是在山里。

武警说现在已经是震后第四天了，那个小孩很可能已经遇难，你就不要冒险了。

朱红兵谢过武警的好意，执意要进山。武警同情地问他：“那个孩子是你的儿子吧？”

朱红兵摇摇头：“是我一个朋友，我们连面还没见过呢。”说完后，他迈步向大山进发。

武警一愣，塞给他两包饼干、几瓶矿泉水，另外，还有一卷绳子、一把镐头。又摘下头上的安全帽，戴到朱红兵头上，叮嘱道：“小心一点！”

沿着绕山而建的公路走，卧虎山距离德明市大约二十多里地，但直线距离就近得多，中间只隔了一高一矮两座山峰而已。既然道路已经完全被毁，朱红兵决定翻山过去。山高崖陡，加上到处都有垮塌，可谓危险重重。朱红兵小心翼翼、艰难地向上攀爬。

苦行六个小时后，朱红兵发现了一辆被乱石砸扁的自行车。山坡上，果然有几栋烂尾楼，但此时，大多已变成了废墟，其中有一栋，被滑坡的山体掩埋了一大半。

朱红兵一边大声呼喊：“有人吗？有人吗？”一边手脚并用，一边拼命向那几堆废墟爬去。

山谷回响，没有人应声。

朱红兵从第一堆废墟开始搜寻，他用镐头“咚咚”敲打着石块、水泥板，大声呼喊：“喂——”然后趴下来，将耳朵贴在废墟上，仔细倾听里面的动静。

搜寻到第三栋烂尾楼时，终于听到了里面的回应：“咚、咚……”似乎下面也有人在敲击石块。

朱红兵心中一阵狂喜，大声喊道：“是孤魂野鬼吗？”

下面传来极其微弱的声音：“是……救我……”

朱红兵冲上废墟，发疯一样地清理砖块碎石。片刻后，朱红兵就清理出一条通道，再往下，就是一块数百斤重的水泥板，呼吸声就是从水泥板下传出来的。

朱红兵用镐头撬了一下水泥板，立刻，里面的呻吟声加重，孩子颤抖地说：“叔叔，我的右腿被压住了。”

朱红兵不敢再撬，先清理周围的碎石，边清理边说：“孤魂野鬼，你别着急，叔叔一定会救你出去！”

孩子惊喜万分：“叔叔，你是神龟大侠？”他喜极而泣，叫起来：“叔叔，我真的等到你来救我了，我以为你不会……”

朱红兵故作轻松：“我是大侠，知道你危险，当然要来救你。你先不要说话，保存体力。”

孩子不再说话，他挣扎着从缝隙中伸出手来，竖起了大拇指。

朱红兵将水泥板周围的垃圾清理干净，然后说：“你忍住疼，叔叔要挪开压住你的水泥板了。”

“没事，我不怕疼。”

朱红兵将镐头插进缝隙，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气力，猛一使劲，水泥板被撬了起来。随即，他脚下用力，将准备好的石头塞了进去，支撑住水泥板。

下面的孩子发出一声闷哼。

朱红兵伏下身，伸手拽住孩子的肩膀，将他拖了出来。孩子满身灰尘，虚弱至极，唯有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喜悦、感激地看着朱红兵。

朱红兵心疼地将他抱在怀里，往他嘴里倒了一点水：“你能坚持到现在，真是好样的。”

孩子的嘴角露出笑容：“叔叔，我知道，如果有人来救我，肯定就是你。能等到你来，现在死了我也高兴。哈哈，我终于等到英雄了。”

朱红兵眼中一热，差点流出泪来。孩子极其虚弱，必须马上送医院。他将孩子背起来，顺原路往回走。

山路本来就异常艰险，如今身上背了一个人，就更是危险。尽管朱红兵小心翼翼，还是遇到了意外。在下陡坡的时候，他踩在一块松动的山石上，身子瞬间失去平衡，倒下的时候，他想都没想，一把将孩子揽在怀里，紧紧抱住，随后，伴随着下泻的石流，两人向山下坠去。

重生

昏迷中，朱红兵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呼唤：“叔叔、叔叔——”他一声呻吟，睁开了眼睛。

朱红兵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岩石旁边。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刚一动弹，一阵剧疼袭来。朱红兵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已血肉模糊，右膝盖处还露着森森白骨，血流不止。

朱红兵倒吸一口凉气：自己跟这孩子都不能动弹了，眼看着天色将黑，要是没人及时发现他们，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朱红兵看了看孩子，抱歉地说：“对不起，叔叔不能带你出去了。”

那孩子眼里流出泪来，“叔叔，都怪我，要是……叔叔，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朱红兵心中一激灵，想到孩子之所以在废墟下坚持了几天，那是因为心里有盼头，觉得会有英雄来救，此时，信心比什么都重要，万万不能断了他心中的希望。想到这里，他振作起来，对孩子说：“不会的，一定会有人来救咱们的。”

孩子摇摇头，喃喃道：“除了你，不会再有英雄了。”

朱红兵握住孩子的手，说：“有的，一定会有英雄来救我们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几个小时过去了，英雄并没有出现。

随着血液的一滴一滴流失，朱红兵感觉到体力在渐渐离自己而去，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恍惚中，朱红兵耳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刘阳——”

夜空中，依稀有手电的光柱在晃动。

朱红兵心中一亮，不由放声大叫：“救命——救命——”

远处的人似乎听到了他的呼救声，手电向这边照过来：“刘阳——刘阳——”呼喊声渐近。

朱红兵兴奋地摇晃着那孩子：“你快听，有人来了，有人救我们来了！”

黑暗中，那孩子的眼睛在闪闪发光，抽泣着喊了一声：“爸爸——”

朱红兵一怔，愣在那里。只听远处那人发出“啊”的一声，然后，连滚带爬地就冲了过来：“刘阳，刘阳——”

那人冲到近前，用手电在两人的脸上照了照，猛地跪在地上，抱住了那孩子，又哭又笑。

原来，这孩子的名字叫刘阳。

刘阳轻声问：“爸爸，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来人哽咽着，说：“地震后，我就到处找你，今天早上，我想到你经常上网，就在网上发了一个寻找你的帖子，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今天上午看到有人进了卧虎山，可能也是寻找一个孩子。我这才想起你经常进山，就跟着找到这儿来了。没想到，真的找到了你。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大颗的泪珠自刘阳眼中涌出：“爸，我以为你……你永远不会再管我了。”

爸爸拥儿子入怀：“儿子，爸爸不会再丢下你的，永远不会！只要你能原谅我，听到你能再叫我一声爸爸，爸爸就是死了也值。”

“爸——”

朱红兵看着这对劫后重生的父子，泪流满面。在他心中，那块困扰了他三年的心结，正在慢慢打开。他深深地感觉到，外面的世界，其实真的很美好……

〔本刊责任编辑 刘珊珊〕

〔原载《新故事》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