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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里小记

2009-05-30

南风窗 2009年15期
关键词:西西里

赋 格

提起西西里,首先想到的是火车和渡船。南下的火车开进大陆尖端一个叫做“圣乔瓦尼庄园”的荒凉车站,停歇几分钟,悄悄地滑向渡口,又悄悄停下,默不作声等在岸边,等人把自己拆成几截送上渡轮。这时候我往往会从瞌盹中醒来,抬手看表。时针往往落在“3”、“4”之间,车窗外是黑沉沉的海黑沉沉的天,有时能看到对岸西西里岛上的点点灯光。

火车来自罗马,来自佛罗伦萨或博洛尼亚,甚至来自山长水远的米兰、威尼斯。它顺着亚平宁半岛的脊背往下走,直走到底,渡过海峡再重新拼装编组,终点站往往不是巴勒摩就是叙拉古。

巴勒摩,叙拉古,两个地老天荒的名字,听着就像“海角”与“天涯”。

第一次去岛上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天凌晨,车到圣乔瓦尼庄园,等待上船的当儿,我听见站台上有人引吭高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词:“Mes-si-na,Messina!……”每个音节都拖得老长,还不断地加花变奏,我坐在车里听呆了,想不起是哪出歌剧里的段子,也不知该算作宣叙调还是咏叹调,我想,或许是一个女子的名字,“梅西娜”?

船到对岸墨西拿港,四分五裂的火车重新连为一体时,我才恍然悟出,那位小站男高音用标准意大利美声唱法反复歌颂的词语,不过是一个地名——“墨西拿”。

拦在大陆和西西里之间的海峡也叫墨西拿海峡。

一定因为这海峡,这渡船,才使得西西里的旅程在我印象中有了一种别样的意味。在意大利半岛上旅行,常常会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拽着我不由自主地向南方滑去,如地心吸力一样把我牵往西西里。

这种莫名其妙的召唤有点像D.H.劳伦斯所说的“双重欲求”:“一种非上路不可的欲求向我袭来,而且是非要朝某一特定方向而去的欲求。”

我初次到陶尔米纳是在第二次游历西西里时,6月初的一天傍晚。铁路从墨西拿向南,贴着多褶的爱奥尼亚海岸左折右转,从海边火车站到半山腰上的旅店,汽车沿回形针似的盘山路绕了九曲十八弯。那个季节,空气里闻得到柠檬的淡香和海水的咸味。放下行李后,我沿翁贝托大街穿过整个山城,在考古公园关门前走进半圆形古希腊剧场——实际上,我想走进的是年轻时看过的一个电影《莱奥罗》里的梦境:一个整天爱做白日梦的男孩,屡屡梦回6889公里之外幻想中的“故乡”西西里(他坚信他的父亲不是那个叫做“爸爸”的可恶的大胖子,而是一只浸染了某个西西里男人精液的番茄;远渡重洋的番茄在另一片大陆的某个菜市场与男孩的母亲遭遇并使她受孕),在这个离奇故事的高潮部分,男孩与他暗恋的邻家女孩(西西里移民)结伴走进希腊剧场,他们身后,断壁残墙外的远处,一边是爱奥尼亚海,另一边是飘着淡淡云雾的埃特纳火山。

陶尔米纳以南,西西里岛东岸大半笼罩在埃特纳的势力范围内直到岛屿东南的叙拉古,这个巫婆的肥大身躯才从视野中消失

叙拉古,科林斯人的殖民地,古老城邦的名字让人念念不忘希腊的荣光。

柏拉图两度从雅典专程造访叙拉古宫廷,推销他的“理想国”哲学。谁知学说没能推销成功,哲学家本人反被僭主狄奥尼修斯二世扭送到奴隶市场上拍卖。狄奥尼修斯有个宠臣叫达摩克利斯,他常恭维帝王多福,于是僭主让他坐到自己的宝座上,用细细一根马鬃拴一柄利剑悬在他头顶(没错,达摩克利斯之剑),叫他时时刻刻知道什么是帝王之福。

另一位著名的叙拉古居民是在澡盆里发现浮力原理的阿基米德。罗马舰队围攻叙拉古时,阿基米德让城里所有妇女都携带一面梳妆镜聚到码头上,用镜子把阳光集中反射到军舰上,使敌舰起火燃烧。但罗马人最终还是攻破了叙拉古,士兵闯进阿基米德家门时,阿基米德正伏在地上研究几何学,他的临终遗言是“不要踩坏了我的图”。

我见到的叙拉古是一座灰暗陈旧的城市,布满被烟尘熏得乌黑的巴洛克大厦,让我刚到叙拉古就想走。可是,环绕城区的海水却是蓝中带绿,看见了又不想离开。

离开叙拉古,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卡塔尼亞,诺托,或者拉古撒?——总是没完没了的被烟尘染黑的巴洛克建筑。

后来,我搭一列慢车进入岛屿腹地。火车呼哧呼哧地在西西里的地层褶皱间颠簸起伏,5月白昼的灼热阳光下,窗外尽是光秃秃的火黄色圆形山丘。《豹》里说过。如此单调、干焦、荒芜的景象就是西西里的真实面目。

但在夜里,这个面目便隐去了,岛屿上空寒星高照,初夏的夜晚竟然可以冷得像残冬。一连三个晚上。我在阿格里琴托中世纪旧城的一家饭店里,就着橄榄油煎金枪鱼块,大口喝一种叫Corvo的西西里土产红葡萄酒,饮食的味道及热量像一种速成读本,教我领略西西里的海水、陆地和季节的某些秘密。

不必再看阿格里琴托的希腊神庙了,这已是我第三次西西里之行。从阿格里琴托出发,沿SS115号海岸公路西去,夜宿夏卡港,次日抵达腓尼基人与希腊人的遗址塞利侬特(古称塞利努斯),在卡斯特维特拉诺与环岛铁路相遇,坐上意大利罕见的内燃机车牵引的慢车继续往西,然后折向西北、正北,过马扎拉(似乎是北侵的阿拉伯人留下的地名,犹如叙利亚的迈兹拉阿)、马尔萨拉(一个让人感觉微醉的地名——正是那个因出产微甜的马尔萨拉酒闻名的马尔萨拉城)、特拉巴尼港,止于埃里切。这一程所到之处,是西西里岛最僻静的一角,皮兰德娄和迪·兰佩杜萨的地界。

路经岛屿西南端的夏卡,特意逗留一宿。没有什么特定目的,只因夏卡正对着地中海那边的非洲。我知道夏卡古时候叫“撒喀”,是北非阿拉伯人起的名字,我甚至知道这个词在阿拉伯语中是“裂口”的意思,但这些对我毫无意义。我只是在夏卡的防波堤上走来走去,等待傍晚的海天逐渐模糊彼此的界线。某一瞬间,夏卡城的街灯齐刷刷亮起,岸边哗地飞起一群蝙蝠。每次旅行之后,往往有一两个地方格外让我惦记——像夏卡这样的,没有人会想去“旅游”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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