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苍凉
2009-05-29曾甘霖
关键词:镜意象 苍凉 《倾城之恋》
摘 要:《倾城之恋》为张爱玲小说中唯一一篇结局完满的小说,但在这看似圆满结局的背后,却充满着苍凉的色彩。而这种苍凉意味的形成,则归功于张爱玲对那些颇具悲剧意蕴的典型意象的大量运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镜意象。镜子变形、冰冷、易碎、相隔、虚空的特性,使得它成了表达男女之间苍凉情感的很好道具,《倾城之恋》亦因此更具悲剧色彩。
《倾城之恋》为张爱玲小说的代表作。小说讲述的是,女主人公白流苏离婚后寄居娘家,所带钱财被家人耗尽后,遭到兄嫂的冷眼与谩骂。前夫因肺炎逝去,娘家人更是趁此机会,赶流苏回去做寡妇。流苏不从,身心疲惫时,恰巧碰着了只想恋爱不想结婚的范柳原。然而一个偶然的事件——战争的爆发,使得两人最终还是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这似乎是《传奇》中唯一结局完满的小说。这正如张爱玲自己所言“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①。但是,在这个看似圆满结局的背后,却充满着苍凉的色彩。
而这种苍凉意味的形成,则归功于张爱玲对那些颇具悲剧意蕴的典型意象的大量运用,这正如美国学者夏志清先生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所言:“凭张爱玲灵敏的头脑和对于感觉快感的爱好,她小说里意象的丰富,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②《倾城之恋》中带有苍凉意味的意象随处可见,如风、墙、窗、镜、月、蚊香、空房、胡琴等。而这些众多意象中,最具代表性的可谓“镜”意象。
《倾城之恋》中有两处经典的镜子描写:第一处为白流苏在遭到娘家人冷嘲热讽之后,在失望悲伤痛苦至极之时,独自爬到自己屋子里,扑在穿衣镜前的自我端详与欣赏:“还好,她还不怎么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颔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对着镜中的自己,流苏似乎是找到了自信。她发现自己青春的资本并没有全部耗尽,一切都还来得及,凭着并不算老的年龄,凭着最不显老的身材,她还完全可以在爱情的舞台上角逐一番。于是在失望之极,她反倒看到了希望——用自己残余的青春作婚姻的赌注。表面上看,她似乎是从镜中发现了自我,而实际则恰恰失去了自我。“她不由的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
对镜后的流苏,已经不再是先前的流苏,而是“变形”成了另外一个人。那阴阴的一笑,成了真正悲剧的开始。仔细读来,那“笑”真的让人想哭:那张古代美人般的脸蛋已经变成了阴阴的笑脸。以前忠孝节义的道德规范,瞬间也被一照而空。她对爱情婚姻的认识,也发生了质的变化。她不再把爱情看得那么神圣,而是成了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结婚只是寻求解决现实经济问题,婚姻只是她谋生的手段。这种灵魂的裂变,流露出渗入筋骨的苍凉。流苏是可悲的,离婚寄居娘家本来就够可怜了,而嫂子们还落井下石说她是“败柳残花”。作为一个被家人抛弃的离婚女子,又没念过几句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她解决自己生计的唯一办法,只能是再次选择婚姻,而且她意识到,也只有得到异性的爱,才能得到同性的尊重。而这个“爱”到底有多少“真”的成分,她就不在乎了。对镜思索后,她便只好作出如此无奈而可悲的选择。
《倾城之恋》中第二处对镜子的描写为:“流苏觉得她滴溜溜转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了,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这里的镜子有着多重的含义。就触觉而言,镜子给人凉的感觉,这种渗透骨子的凉感,带有冰冷与苍凉的意味。尽管流苏柳原两个精刮盘算始终不肯冒失的人,终于有了第一次的接吻,但是他们爱得并不彻底。尤其是流苏,即便这是她曾幻想过无数次的场面,但真正身临其境时,她感到的并不是彻底热烈的爱情,而是觉得自己背心抵着冰冷的镜子。身上也是凉的凉,烫的烫。“凉”的是各自内心的算计,“烫”的是彼此的本能欲望。这一“凉”一“烫”,足见爱得有保留,并没有真正沉浸在一个纯粹爱的世界中。镜子的这种苍凉之感,为文章做了很好的铺垫。果然,就在第二天,柳原就告诉她,一个礼拜后,他就要独自前往英国。要不是因为后来战争的爆发,留给流苏的,可能就是无奈的独守空房与对镜自怜的苍凉。
就质地而言,镜子具有易碎难长久的特性。正如张爱玲《流言》中所言:“这个世界什么东西都靠不住,一捏便粉碎了。”镜之易碎,正是情感易碎的象征。正如台湾学者水晶先生在《张爱玲的小说艺术》中所言:“眼镜、镜子都是脆薄易碎的东西。还有玻璃,更是不堪一击,一击便碎……岂止是镜子、眼镜、玻璃或白瓷,易于破碎的,恐怕还有男女之间的婚姻关系。”这可谓是中肯而权威的评述。人与人之间,甚至是恩爱的夫妻之间,他们的关系有时也非常脆弱,说不定什么时候轻轻一碰,就支离破碎,无法重圆了。天长地久的爱情和婚姻,并不那么容易。流苏和柳原尽管最后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但他们的爱,也只是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之后又会怎样?也许正如眼前这面镜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碎了。
镜子还具有相隔的特性,镜子的两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镜中人与镜外人始终保持着距离,他们始终是相隔的,不可能真正成为一体。镜中人为镜外人的像,它永远不是真正的、彻底的自我。镜里镜外的两人既是那么真实,又是那么虚幻。镜中人与镜外人是相隔的,镜外两人的心也未必不是相隔的。流苏想从柳原那里得到真正的婚姻,或者说是彻底的经济上的安全。因为“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长期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很艰难的,痛苦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柳原虽然觉得流苏是他理想中的“真正的中国女人”,但他也只是给她快乐,而不会给她所真正渴望的婚姻,而只是把她当情人。可见两人的感情始终也是相隔的,他们有着各自的算计和自私:一个为金钱,一个为肉体,根本没有息息相通的爱情。这恰如镜子里外,永远属于两个虚实不同的世界。
镜子还具有虚空的特性。镜之产生,也许与水有关。水之特性及其形态之多变,恰与镜照之虚空相通,故有“水月镜花”之说。镜本身虚空明亮,镜中之像似真似幻,若有若无,幻而不真,华而不实。如《大智度经》卷六云:“复次如镜像实空,不生不灭,诳惑凡人眼。”
镜子虚空的特性,正如《倾城之恋》中这场空无感情的婚姻。尽管流苏得到了她真正渴望的婚姻,但它并不是他们之间单纯感情升华的结晶,而只是因为偶然的战争的外力所促成。所以,镜中的流苏,似乎从范柳原那里得到了真实的爱,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得着。镜子是虚空的,流苏的心更是虚空的:“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正因为镜子的这种变形、冰冷、易碎、相隔、虚空的特性,故使得它成了表达男女之间苍凉情感的很好道具。而镜与男女之事相连,则早在汉代就已经开始。早在上个世纪50年代,沈从文在其著作《唐宋铜镜》中就这么感慨:“西汉初年的社会,已起始用镜子作为男女间爱情的表记,生前相互赠送,作为纪念,死后埋入坟里,还有生死不忘的意思。”③确实早在汉代,铜镜背面就铸有大量以表相思之情的铭文。如“长相思,毋相忘”、“见日之光,天下大明,千秋万世,长毋相忘”、“清银铅华以为镜,丝组为纪以为信,清光明乎服春,富贵番昌,镜辟不祥”等。这些铭文可谓是镜为情感信物的历史记载。
除了铜镜背后的相思铭外,古文献中赠镜为信物的记载也很多。汉代辛延年《羽林郎》中云:“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南朝徐陵的《为羊衮州家人答饷镜》诗云:“信来赠宝镜,亭亭似团月。镜久自逾明,人久情逾歇。取镜挂空台,于今莫复形。不见孤鸾鸟,香魂何处来。”这些都体现了男子赠送明镜给女子的习俗。同样,镜子也可作为女子赠送给男子的信物。如乔知之《定情篇》中云:“妾有秦家镜,宝匣装珠玑。鉴来年二八,不记易阴晖。妾无光寂寂,委照影依依。今日持为赠,相识莫相违。”除诗词外,在古代小说中,镜子也常作为男女爱情的信物和象征。这里最早的要数汉·东方朔《神异经》中的记载,其云:“昔有夫妇将别,破镜人执半以为信。其妻与人通,其镜化鹊,飞至夫前,其夫乃知之。后人因铸镜为鹊安背上,自此始也。”(据《太平御览》卷七一七引)这个传说除了说明镜具有灵性,能化鹊来遥报妻子之不贞之外,它还表明镜曾被用作男女定情的信物。另外志怪小说《异苑·山阴徐琦》和唐传奇《游仙窟》也都写到恋爱赠镜,《昆仑奴》中的情人更是用镜子来约定见面时间。当然,最知名的还是乐昌分镜的故事。
乐昌分镜即破镜重圆的故事。故事讲的是南朝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与妻乐昌公主,各执半镜为信物,两人离散后重又团聚之事。而古代破镜重圆故事的流行,恰恰说明破镜之难圆。可见在古典文学中,镜子在男女情爱关系中充当了重要的角色。一方面它既是男女信物的代表,另一方面破碎的镜子即“破镜”,也常作为怨偶之间感情分裂的代名词,镜也就具有了悲凉的色彩。而张爱玲之所以善于运用“镜”意象,这自然与她对古代镜文化的深刻认识有关。而其中最为代表的,即她对《红楼梦》中“风月宝鉴”的彻底解读。
贾瑞经“风月宝鉴”一照,结果一命呼天,撒镜西去。这样的结局不免具有悲凉的色彩,亦如《倾城之恋》中说不尽的苍凉故事。张爱玲《中国人的宗教》中所言:“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红楼梦》……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
可见,张爱玲小说中悲凉气氛的形成,离不开他对镜子等带有苍凉意味意象的恰当运用。而镜意象的选择,则与她对历代镜文化的深刻解读密切相关。《倾城之恋》中两次对镜子的特写,使得镜子变形、冰冷、易碎、相隔、虚空的特性,完全融入到这场凑合的婚姻之中。《倾城之恋》尽管有着“倾城”之喜,更有着“倾城”之悲。就像文中的流苏,尽管得到了让人虎视眈眈的柳原,但最后还是来于苍凉,归于苍凉。《倾城之恋》的爱情基调,恰如流苏与柳原第一次接吻时背心紧抵着的那面镜子——永远是那么冰冷。
(责任编辑:赵红玉)
文中《倾城之恋》的引文均转引自张爱玲《传奇》,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作者简介:曾甘霖,华中科技大学博士,研究方向为文学语言学。
①张爱玲:《传奇》,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88页。
②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403页。
③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