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的至爱
2009-05-26宁鹏程
之一
下雨了,夜湿了。
总是在这样淅淅沥沥湿的雨夜中,伴随着一两声惊雷,伫立窗前,任闪电刺亮我苍白的脸色,我的思虑方能苏醒,如同我苍白的回忆。与其说自己喜欢这样的雨夜,不如说是庆幸自己尚能有这样涌动的情致,这样起伏的状态,这样灵魂的旧忆。哪怕只是过逝,只是涩苦,只是慨叹,甚而悲怆,不平......我似乎太“忙”了,忙的没有时间回到自己的灵魂深处去,或审视,或徜徉,回首看看自己过去的履印,和履印中哭哭笑笑的故事。尽管我需要这样的顾眸来净拂心海,却也只能借助雨,风,雪等等这样自然的载体来桥通我的过去和现在。我知道,大自然的点化最能教人用心来静思自我。
今夜,这样的自然之雨,像时空的使者,又一次用一根情愫之绳把我重新遣返,回至我记忆中的过往,并在过往中一幕幕刺一般碰触那曾经现实的生活,曾经鲜活的生命。这样的碰触,是一次重新和重复理解中的感悟,是用了自我继续向前行进中岁月的变化和渐次趋于成熟的心魂来解读。尽管心碎了,且碎的心,总是在愈来愈远的流年逝影中愈来愈碎。但我明白,过去的,总是完整的,也只能是完整的。我的生命尚未完结,也必将或迟早成为完结者,一个完整的完结者。只是生息尚存,至少有雨,有夜,有雷电把我碎的心带到天的另一边,让我回头。而这一回头,我就看见了奶奶,爷爷,还有爸爸......
是的,人在世,如同人在旅,是需要回头看的,这样,对景色的理解便愈深刻。
湿的夜,湿的记忆。
之二
大哥的新房终于完工了,这是一件大事。正好要送妈妈回老家,顺当看看大哥的新房。新房两层,坐北朝南,是在老院的基地上盖起来的,当然老房是被拆掉了,还有偏房。年久失修的老房未拆前已经地基下陷,不能住人,只堆放着一些旧家什,瓦罐,织布机,锄耙等等,相互不相干的旧家什之间挂满了蜘蛛网,在微风中颤动。以前回到老家,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要进去看看,每每拉开门闩,除了一声沉重的木门“吱唔”声外,阴黑的屋内几乎没有落脚之地,偶尔会从乱纸堆里发现一两张发黄的老照片。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次回来总想到老屋转转,我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又能找到什么,除了我的泛黄的回忆。门外的那架风箱倚墙歪着,奶奶一手拉风箱,一手持炭锹给炉内加煤,身子有节奏的一仰一合,“呼啦,呼啦”的声响似乎还在耳畔,风箱边的大锅里似乎依然飘起浓浓的煮苞米香气,或是蒸馒头的甜味。夕阳西下的时候,最后的一缕阳光投在老屋东窗户下的那辆自行车上。车子老了,那种自身不能支撑的样子半倒在窗户下,车把、车身、车胎扭曲着一种难受,满身的锈斑,驳起的漆皮在夕阳的光耀下呈现出血一般的锈红,车胎边,几根枯黄的野草抖动着风的颤栗,显示着它曾经从砖缝中崛起的牢牢的根系。
“二子,放学啦!”我听见奶奶坐在风箱前扭头对我说。
像梦。几十年一眨眼的梦,幻化成了一缕缕或有或无的弱弱的气息。老屋的残落和破旧无声地诠释着这长长的梦,我站在梦里,想继续从奶奶手里接过热热的大馒头,想继续躺在奶奶的怀里数天上眨眼的星星。我无从看见这样的气息,我只能感受,只能冥冥中企望这气息仍然可以飘荡在老屋的周遭,让我在空空中有一份寄怀。......
大哥说,拆老房的时候,房梁上有一堆旧黄的废纸,他用布条扎住,没扔。“你是文化人,看看有用没用!”大哥说着,从院子里砖跺边的一个柳条筐里拎出来一捆纸,用力抖了抖尘土,随手从地下捡了个塑料袋,装好,递给了我。
之三
似乎是淡忘了,这一包纸被我从农家老屋带到遥远的我的家,放在书房的屉里,实诚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又一个细雨绵绵的夜晚,在雨的如故心境中,我突然想起大哥给我的那个塑料袋,那包纸。打开塑料袋,轻轻解开布条,尘土如烟,徐徐而落,溲然桌面。我的濡染了旧尘的双手慢慢一页页抚弄这一堆皱巴着,蜷缩着,像老汉额头皱纹般的纸张,小心翼翼的打开,展平,拂去尘埃,就像是打开了被揉皱了的过去。这过去,更像是未被诵吟的经卷,经在,心就在。旧黄的老色默默浸透着时间无言的威力和白驹过隙般的流逝。借据,信笺,存根,保单,任命书等等,等等。打开它,就是打开了历史的尘封,故事的揭示和生活的复原。是啊,历史是旧黄色的,回忆也就是旧黄色的,如同黄色的尘埃,黄色的土地,百千年来,深刻着,沉淀着,埋葬着,又衍生着一切可能的遗忘。这一刻,沉沉的心也成了黄色。
我抬眼,看到了书架上爸爸的遗像,爸爸也正在看我。
之四
这其中,我找到了爸爸妈妈的结婚证。结婚证有A3纸大小,几乎像一张旧年画,正上方六杆打结的鲜红的五星红旗,像布置的会场,正文上写着:“宁兴华,魏灵巧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发给此证。”落款是“南午芹乡人民委员会”;领证时间是一九五八年元月十七日;正文的周边镶嵌着麦穗、石榴、月季花等图案,彰显出对于结婚喜事的象征性祝福和人为绾结的自然之语。
我知道,如果爸爸在世,今年应该是他和妈妈的金婚之年。五十年的日子已然过去,如今捧着这张结婚证的,是爸爸的儿子和爸爸儿子的思念。我无从想象爸爸妈妈结婚时的境状,是热闹还是清静。但爸爸是独门独子,妈妈也是当时少有的识字女青年,虽然家境贫瘠,柴门寒窑,依爷爷和奶奶的个性,亦要勉强撑起门面来。按照老家的习俗,红事多在腊冬,查了万年历,一九五八年元月十七日爸爸妈妈领取结婚证的日子,是旧历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正是寒冬。老家乡人重视的是结婚请客的仪式,叫做“办事”,办事的日子需请阴阳先生依八字测定,又叫做“看日子”。日子定了,风俗就来了,盼头也就来了。那个被看定的日子,我家暖暖的土窑洞一定贴上了红红的喜联,热热的炕上围坐了叽叽喳喳笑盈盈的婆子婶子嫂子们,猫耳朵一个个从灵巧的手中滚落在箅子上,像一个个竖着耳朵的小精灵;淡黄色的哨子面齐整整在刀下码开,切完了,拎起来散开,匀称细长的面条在手中飞舞;窑洞前盘好的大炉灶上架着一口大铁锅,一根根粗壮的劈柴送进去,漾出来旺旺的火苗和诱人的菜香,炉灶边的大师傅肯定是村里的汉子,腰上一块白布,脖子上一条白毛巾,手中一个长把的炒勺,掌管着亲朋好友的口味咸淡,嘴边的油渍多寡和事家的嘱咐,家当的殷实寒酸。是啊,家寒,人情不能寒;钱少,热情不能少。
我不知道,那一天,是否有飘飘雪花冉冉轻舞,或是灿灿红日耀然心绽,我只希望,那就是一个惟独不缺少诗意的日子,这样的诗意,是天之所赐。因为在那样的年代里,或许除了这样的难以为人所关注的诗意,还能有什么呢?
当然,我想,一定是请了“乐班子”,村里人叫做“吹王八”,或者“王八班子”。乡里办事,无论红事(婚嫁)白事(丧事),都离不开王八班子,惟根据红事白事之别而所吹的曲子亦不同而已。一个王八班子一般也就四五人的组合,一鼓,一铙,三两把唢呐。记忆中几乎所有的王八班子都有一个瞎子吹手,不紧不慢的步伐,摇头摇身,如痴如醉,煞是卖力。到村子中央或是十字巷口,会有人拦住,喊:“来一段!”于是所有的迎亲队伍都停下来,王八班子就势围成一圈,鼓点紧密起来,调子急促起来,唢呐口高扬起来,来一段最拿手的调子,调子和家乡戏蒲剧的曲牌相似,高低曲回,悠扬深沉,难离一份黄土高原独具的细腻或粗旷。或在段子结尾处一直拉长了尾音,鼓足了腮帮子,弯腰使劲,直到涨红了脸色,听到期待的掌声;或是换个花样,顶水碗,用鼻孔吹,等等,求得彩喝。小孩子们,总是把脑袋挤在大人们身子中间,或是从大人的裤裆中钻过去,站到前排看热闹。简易的乐具,地方戏的调子,黄土地的民风,就在所有人的血液中流淌。我总觉得,瞎子吹手似乎在用身世和淡然的生计之求吹奏着这世间一样的幸福和痛苦。甚而,口水从唢呐口流出来,结成了细细的冰条。待一段吹完,有人又喊:“好了,好了!”,于是迎亲队伍继续缓慢前行,巷口的眼光追随着远去的队伍和渐稀渐无的乐声,在扭头中散去。
我于朦朦中倾听着王八班子生动的乐声,坐下来,继续仔细端详这一张年画般的结婚证,我才知道,妈妈叫做魏灵巧。我立刻想到,在我厚如籍册的个人档案中,我一直用了各种深浅不同的颜色在家庭关系栏目中写着“魏都巧”三个字。一字之误,让我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怪怪的心情,我愧然不知所然中我试图想象一种画面,在一个没有时间的时间,妈妈坐在老家门前的石墩上,手中一针一线穿梭于千层底的布鞋,我在妈妈的膝边,托脸仰看着妈妈,张口启齿问问妈妈叫什么名字。我只是强烈的期望,妈妈膝边的我不知道多大岁数。他只是一个我,一个想问清楚妈妈名字的我,一个代号而已,因为我不知道我该在我哪个年龄段去问妈妈这样的问题,而让妈妈不感到难受,也让自己不感到难堪。十几年前,我成了没有爸爸的孩子,十几年后,爸爸妈妈的金婚之年,我找到了他们的结婚证,我却成了一个不知道妈妈名字的孩子。或许这就是天意,我想。我不知道该不该对天边的爸爸和身边的妈妈表示我的祝福,亦不知如何表达。我只能轻轻的叠好这一张比我年龄还要大好多的年画般的结婚证,像是叠好了爸爸的一生,叠好了我的愧疚,放在了一本大开本的辞典里,慢慢合上。
之五
甚至,奶奶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乡社邻里,借盐送醋,进屋敲门,对奶奶的称呼都是直呼爸爸的小名。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听惯了窑洞院子想起“荒乱,荒乱在屋吗?”的叫喊声,荒乱是爸爸的小名,大概爸爸出生的时候,正值兵荒马乱,遂取其意。惟从一只奶奶遗留下来的银质酒壶上知道奶奶是“崔”姓,奶奶的真名或许永远不为人所知了。
还有,就是这堆纸中爸爸上学时的习字,爷爷的任命书和保险单。我从不知道,爸爸的毛笔字如此娟秀,内敛,工整,有力;我从不知道,爷爷早在一九五二年就给全村五十八头牲畜上了牲畜保险,不识字的爷爷曾被县检察院聘为检察通讯员。那一年,学校开始上晚自习,家居村边,距校较远,偶有野兽出没,为了安全,爷爷亲眼盯着铁匠师傅打了一把镰刀头,又从山上砍了柴木修好了镰刀把,敦敦实实的装好,连同一挂马灯交给我,说:“好好学”。之后的日子一直到我离开家乡,一把镰刀别在腰间,身背书包,手持马灯的我,就成了爷爷奶奶永远的牵挂。奶奶不识字,更谈不到有钟表,但只要我下学走到距离家门口约一里地的地方,一定能听到奶奶高声呼喊我的名字,风中一条围巾,雨中一把羊皮伞,从未间断过。奶奶说,怕孩子害怕,只要应话就没事了。
......
我所不知道的太多太多。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生日,他们的喜好,他们的祭日,他们的生命历程等等。除此而外,一定还有我所不知悉的给予我的爱,给予他人的爱。对于他们,爸爸妈妈的养育,奶奶爷爷的疼爱,甚至于师之教诲,友之规示,知悉太少,是因为我关注太少,到他们平凡的生命在无声无息中消无,他们只成了我年轮中的印痕,记忆中的影像,一个曾经活着和活过的符号。留下来的,都是爱,都是情。而爱,而情,是没有名字的,是不需要名份的。这世界,我们总是把感恩挂在浮躁的心上,把摒弃烙上创新的名号;这世界,如果没有了一个“爱”字,一个“情”字,我们还有什么资格可以站在这个地球上指手画脚呢?
老家,老宅,老人,老日子,老记忆。他们是我逢年过节回到老家的所有理由,一切老的印记都在渐次消失,只有爷爷,奶奶,爸爸的遗像在祖先牌位前并排摆着。奶奶的娴静,爷爷的乐观,爸爸的沉稳都明确的写在他们的遗像上,不同的表情,一样的黑白,每次站在他们面前,我总是无以名状的沉重,有泪潸然。他们都是我的至亲,他们曾经给予我的都是天爱,大爱,至爱。
这世界,是个淡忘的世界,人人都在淡忘,时时都在淡忘。于淡忘中,我逐渐明白,原来我一直在找的和一直要找的,就是我自己。因为淡忘,就有了空白,太多的空白......
之六
雨骤,故人来兮?
之七
湿的记忆,湿的心。
作者简介:
宁鹏程,山西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飘的自谕》,作品散见于《十月》、《北京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