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贵的喇叭
2009-05-26安庆
安 庆
1 儿媳妇要生的那天吴三贵正躺在榆树下放他的喇叭。扩音器和录音机搂在他的怀里,话筒在他的裆里夹着。喇叭里正放“穆桂英挂帅”,媳妇就是这时候疼得开始咧嘴,她夹着肚,疼得都顾不得喊爹了:吴三贵,我都疼死了,你还这么聒噪。喇叭里又换成了“花木兰”,媳妇挣扎着扒上了窗棂,腾出一只手把窗户推开了,吴三贵终于听见了媳妇的那个疼字,那个疼字是伴着媳妇的一只鞋投过来的。吴三贵呼地跃起,嗵嗵地往屋里跑,媳妇带着哭腔说,你跑来干什么?啊,你又不能帮忙。吴三贵和媳妇对着眼,有些不知所措,媳妇又拖着哭腔说,找小贵呀。
瓦塘南街的人便看见吴三贵疯狂地在街上跑,说他娘的吴三贵跑得比他的喇叭都快,跑着跑着吴三贵一歪头回来了,回到家吴三贵一把抓住了话筒,全瓦塘的人都听见了吴三贵的喊声,还带着吴三贵的喘气:小贵,小贵,你媳妇的肚子疼得厉害,你的儿子我的孙子要出生了,听见广播你马上回家······吴三贵喊了几遍吴小贵,急中生智又喊起了汪冬梅,汪冬梅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会接生,他对着话筒,汪冬梅,我媳妇要生了,你快到我家来,我是吴三贵……
吴三贵的家里热闹起来,瓦塘南街的老少爷们都浩浩荡荡地赶到吴三贵家,瞅着吴小贵和汪冬梅一前一后地喘着粗气往院子里跑。
2 吴三贵的喇叭瘾是从大队部开始养起的,吴三贵一直都在先前的大队后来的村委会里跑腿,其实也就是看个门、下个通知、收收报纸信件什么的。后来能省腿的事儿他就在广播里吆喝了,谁家有东西要卖或者谁家的东西丢了也都求他在喇叭里吆喝,瓦塘南街的人都叫他勤杂工,也有人叫他吴喇叭。
那一年吴三贵从村部下岗了,时事变更村委会没有那么多碎事了,就连养个勤杂工也成了负担,吴三贵看喇叭的差事干不成了。吴三贵前前后后在村里干了20年,那一天卷铺盖走人,吴三贵最留恋的是村里的喇叭,他摸着喇叭,轻轻地擦着一套老扩音器上的尘土,对准话筒又嘘嘘几声,他弯过头,乞求地瞅着村主任,村主任摆摆手,吴三贵肩扛手掂把一套东西搬到了家里。
吴三贵失去了说话权显得郁郁寡欢,掂到家里的喇叭也只是个摆设闲放在家里,他还没有想好派啥用场,兴许这一生只能放在家里做个纪念了。让吴三贵更失去说话权的是他的老婆也在他下岗前和他早早地拜拜了。
吴三贵开始动喇叭的心思是在两年后,这一年他终于又有了营生,他开始推着自行车,带着喇叭和扩音器上谁家的红白喜事,本村或者三里五村的有请必到;吴三贵不怕路远只要有人家找上门。吴三贵每次到了事主家先把自行车支好了,把喇叭、扩音器逐件地卸下来,开始上房,或者爬树找好吊喇叭的位置。呜哩哇拉的音乐从喇叭里窜出来,吴三贵的心一下子跑远了,心在喇叭声的缭绕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吴三贵的心里又充实起来。
重要的是他的话语权回来了,这是他兴奋的地方,事儿上的总管喊他,老吴,吴喇叭,开桌了,你喊一喊让亲戚本家的都坐席,或者喊谁谁快到家里来。吴三贵很麻利地对准话筒,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吴三贵图的就是一份心情。用喇叭的淡季,吴三贵把喇叭支在房顶上,有心情的时候放一段戏曲或者音乐。房顶上摞着苇子和高梁杆儿,苇叶儿和高梁秸在风中飒飒响,喇叭一震更响得厉害,有几片长叶子呼喇呼喇的在配合着音乐跳舞。儿子吴小贵上的职业高中,学的是绘画,高中毕业往上再上没了信心,回村里慢慢地做了画匠,就是给死人做纸色的活儿,苇杆和高梁秸都是做纸扎用的。现在吴小贵的生意已经可以了,技术也逐渐成熟,生意就越做越好起来,差不多可以和北街的潘纸匠竞争了。吴三贵的喇叭也给儿子帮了忙,谁家的白事用他的喇叭也把小贵扎的纸色定上了,有时候吴三贵也沾吴小贵的光,人家本来是用小贵的纸扎的,知道吴三贵有一套音响同时把他的喇叭也定了。
3 接着就有了他和瓜英的事。
那一次他去青塘村。
吴三贵看见主家是一座小土楼,管事儿的递给他一盒烟,说:你看把喇叭架在什么地方,你放扩音器的地方已经定过了,就在阁楼上。管事儿的手一指,他看见一扇小拍门,可以容纳一个瘦人的一个小窗。吴三贵顺着楼梯上了楼,把喇叭安在了楼顶上。这是一家白事,家里的主人死了,乡村的丧事是要浓稠的音乐缭绕的,喇叭这时候起到的作用就是渲染。一切都安妥好,他点燃一根烟,等他往院子里扫眼时,才蓦然看见一个人,瓜英!他才忽然知道了原来早亡的中年人是瓜英的丈夫。他的心一沉,去问喇叭的人只说村里死了一个中年人,怎么会就是瓜英的男人呢?他的心更沉起来,他把拍门关上,真是命苦,和自己年龄差不多上下,再打开半边拍门,他看见了瓜英脸上的悲戚,这是千真万确的了。在一瞬间他知道钱是不能收了,而且还要贴上一份礼钱。他后悔来青塘以前没有问清,只问了在村里的方位和是什么性质的事情。不是后悔钱挣不成了,他是怕自己尴尬,他的兜里大概只装了30块钱,不然随的礼是应该比30要大的。这样想着他的眼又在院子里睃着他的熟人,找着了熟人就可以借到钱,最少也要随50块钱的,后来吴三贵不再找他要找的熟人了,吴三贵想,这次的喇叭费是一定不收了。
丧事不大,瓜英的丈夫家在村里是小户人家,瓜英丈夫的年龄不大,下辈人少,丧事上没有那种浓重的悲哀气氛,对比起来的是一种苍凉。在乡村丧事上的隆重是有对比的,自己的老婆走那年也跟这差不多,守灵的人少得可怜,有时候只剩下十几岁的儿子。丧葬在农村是大事,送一个人上路,最后的礼仪是讲究和隆重的,隆重不起来,但悲气和苍凉是一样的。所以事儿上的铺排和过程都一样不能省略,比如发孝衣、孝布、定花圈、纸色、棺材、抬棺的队伍、葬礼上的炮竹、响器班,要说有区别,就在用什么样的响器班用不用响器班上,说起响器班,吴三贵的喇叭已经受到影响了,影响很大,有时候知道谁不在了,谁办三周年,却没有人来用他的喇叭,吴三贵听着响器班的疯狂心里就有些怏怏的。
上午早早地就要开席了,因为死者年轻要早下葬,立了新坟,开桌要比以往的丧事早,风水先生坐在一张小单桌上,反复交代着要在中午12点准时下葬,这叫午时。吴三贵看看天,有下雨的意思,他在心里祈祷着不要下,让瓜英的男人好好地走完最后的路。雨打墓,辈辈富,要下雨最好在下葬后,那时候老天爷你随便。午后的炮声把哀痛往极处推,院子里穿孝衣的多起来,灵棚前哗动起来,纸色哗哗啦啦往院子外边的棺架前挪动,棺木前的小石头圆圆又孤零地搁在那里,要摔的老盆儿已经放在石头旁边,老盆里烧了一层纸灰,纸灰片儿被风一吹一片又一片地旋到空中。又一声炮响,炮纸在半空开花,飞成雪花样的形状。吴三贵的手摁着放音键,一股劲地放着哀乐。嗵!又是一声,三声炮后院子里的哭声炸开了,抬棺的刽手摔掉了手里的酒杯,吆喝着往灵堂去,摔掉的酒瓶酒杯在院子里闪光。院子里一片白,隆重的葬礼在阴云下开始。
4 这一夜吴三贵没有睡好,吴三贵的眼前晃动的是瓜英年轻时候的模样。那一年全县抽人去西山上修水库,一天收工时一块大石头从一道斜坡上滚落而下,一个扎着小扫把的姑娘惊慌地张大嘴,吓愣了。吴三贵在一刹那冲过去,把姑娘抱起来,躲过了山石。好险,坡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他受了伤,被指挥部的大喇叭连续表扬了三天,因为腿伤被抽到了指挥部,实际上吴三贵看喇叭这时候就开始了。瓜英被这一抱认识了吴三贵,有几天的夜里,瓜英和三贵坐在山头上,一次三贵出神地看着悠悠拂动的刘海,想摸她的头发一把。瓜英注意到他的目光,把寻来的草药递给他,然后是感谢地瞅着对方,遗憾的是那时候吴三贵已经订婚了,而瓜英也在家找好了对象。后来呢,时光过去了多少年,好多的事儿都淡了。
再见瓜英在青塘村的又一家祭日上。这一家是新盖的一座二层小楼,和殡葬不同,三周年的祭日有了半喜的性质,大门上的对子变成了红色,从此主人家就可以正常地贴大红的门对了。依然有一个棚子,棚子殡葬时叫灵棚祭日叫孝棚了,孝子不用穿白孝了,全都是素身打扮,一身的随身衣服,有客人来鞠躬时全跪下来,没客人时都随意而坐,吸着烟说着家长里短,偶尔抬一下头看着老人的遗像也有眼红的,这主要表现在闺女的眼里。吴三贵正是接近正午的时候看见瓜英的,瓜英单薄的腰身临近帐桌,一个村庄的人就是这样来来往往的,在看见瓜英单薄的腰身时吴三贵的心忽然疼了一声。
就在那一刻他决定要帮瓜英。
那天傍晚瓜英正坐在院子里。瓜英在想她的两个女儿,大女儿是前年考上上海的一个大学的,二女儿后来也考上本省的一所大学,女儿一走把她的心带走了;男人去了之后她更想女儿。她手扶着梯子想上房,房上有晒的咸菜该往下弄了。后来她看见了吴三贵,吴三贵的自行车上绑着喇叭。
吴三贵仰着头。
吴三贵说:我,我下了事儿,路过。
瓜英看看天,黄昏的意思越来越近了。瓜英说,我听出是你的喇叭,你的喇叭和别人的不一样。
不一样?
对,你很讲究,你放的唱段,放的歌都能听出是你。瓜英说着把吴三贵往屋里让。吴三贵有些激动,吴三贵说:不了,我得赶路,今天这一家够晚的。
那么急么?
吴三贵看着眼前的竹梯子,瓜英,你要上房吗?房上有东西吗?我刚才看见你手这么伸着。吴三贵做了一个探头弯腰的动作,你要小心,要不要我帮忙?瓜英,我能帮你什么吗?
瓜英摇头。
吴三贵说:有事儿对我说,兴许我能帮你。
瓜英说:谢谢。
吴三贵推住了车把。
吴三贵说:那我走了。
吴三贵推着车走过青塘,他的心沉甸甸的,他一直推着车,竟然忘了骑。直到出了青塘,在麻昏的天里碰见了邻居,邻居问他:三贵,你的车胎爆了?吴三贵才一愣怔把腿翘上。
5 那一年吴小贵的纸扎生意越发地好起来,吴小贵上大学当画家的梦没有做成,但生活是实实在在的,像脚下的土地一样笃实。吴小贵的天下打得不算慢,两年多的功夫他几乎夺走了潘家画匠的半个市场;他扎的马、扎的车,他的仕女画画得维妙维肖比潘老万画得还好。到底是年轻有灵气,领会得快,进步得快,而且有现代气息,收价合理,慢慢的已经有人称他是吴画匠了。
吴三贵在悠闲的时候做了小贵的副手,他高兴地说:三贵小贵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有一部分是为亡人服务,小贵差不多全是,我们家算是和魔鬼打交道的人。吴三贵很甘心地为小贵劈竹篾、贴纸花、剪花色,为来客介绍纸色的品种,和小贵一样劝客人不要在纸色上太铺张,这些东西一把火一场雨都没有了,烧钱像烧纸一样。事主不烦,觉得这爷俩说得实在,实在得都有点过了。有时候吴三贵去镇里为小贵进一些颜料和纸,吴小贵对吴三贵很孝顺,没了母亲他不让父亲生气,父亲只要高兴随他。娶了媳妇他正规正矩地教育媳妇,不要惹爹生气,就是那一天吴三贵在喇叭上喊他回家他也一点不急,还表扬了吴三贵,说父亲在紧急的情况下急中生智很好地利用了喇叭这个优势,喇叭的速度是任何摩托任何飞毛腿也比不了的,它的厉害他的光速是任何方式都难以抗衡的。媳妇对吴三贵很好,有了孙子也一般不拖累吴三贵,现在孙子已经会叫爷了,听见孙子当当啷啷地喊爷吴三贵乐得绷不住嘴。那喇叭的收入小贵是不问的,还要时不时地给父亲个零花钱,这就为吴三贵见义勇为,积德行善奠定了基础。吴三贵就打算利用他微薄的积蓄帮助瓜英了,吴三贵一直在考虑怎样帮瓜英的事,关于瓜英的家境他已经打听清了。吴三贵曾经在村口等投递员,那一次等到投递员是在瓦塘南街到青塘的路上,吴三贵要记瓜英女儿信上的地址,投递员说:叔叔,不行,这是我们的规矩,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和她家的关系,怎么可能向你提供人家的地址呢?吴三贵几乎用了哀求的口气,他说我是好心的,我要帮她,想来想去给她女儿帮助是最好的方式。投递员不敢违犯纪律,吴三贵说:反正地址你是知道的,你就帮我寄钱吧。说着把200块钱掏出来。后来投递员转给了他一张回执单。他又叮嘱投递员保密,投递员感动地点点头,临走时说了句:大叔,你是个好人。现在吴三贵又坐在房顶上,房上的秸杆缨子在风中扭着腰啪啾啪啾地响。他想应该劝瓜英去求政府,供两个大学生肯定困难不小。就是这一夜吴三贵在房上想事儿想困了,吴小贵到处找爹找不着,只有一个地方他没去找,就是自家的房顶。吴小贵着急地打开了喇叭,喇叭上传出吴小贵气喘吁吁的喊声:我是吴小贵,爹,您在哪里快回家吧,我是吴小贵,爹…… 星星把天都铺满了,村里人差不多都已经睡了,听到的人都往街上站,听着吴小贵在喇叭里气喘吁吁地喊爹,说这爷儿俩,不是爹喊小子,就是小子喊爹,有个喇叭就是方便。再说吴小贵刚喊两声,喇叭声忽然断了,吴小贵探出头,房檐上站着一个身影。吴三贵说:你瞎叫啥,我在房上睡着了。吴小贵有些害怕,说你在房上睡掉下来或者着凉感冒了怎么办?媳妇捂着肚想笑不敢把声音笑出来,说你们爷儿俩这次谁也不欠谁了。
6 吴三贵是带着喇叭去镇里的,吴三贵想去说说瓜英的事。
出师不利,吴三贵被看门的麻子截住了。他连人带喇叭被截在了镇政府的大门口,还被派出所扣留了几个小时;这一切都怨那个看大门的麻子,这个老光棍麻子太倔,在他门岗的任上倔出过很多故事,就是没有倔出一个女人。一辆小车进去麻子正好去关大门,吴三贵推着车,说,你这个人我正往里边进你怎么非要掩门,对人太不礼貌了。麻子这天有些情绪,刚才放过去两个人是来和政府要帐的,镇里四年前盖的乡二中欠人家8万块钱,把镇长堵在了屋里。好不容易支走债主,镇长给麻子镇了脸,说麻子,你再不把门把好,你就开路,麻子长在脸上就不能长到心里。开路的意思大家都懂,所以说当个门岗也不容易。
活该吴三贵倒霉,吴三贵是撞到了节骨眼上。
吴三贵要进,麻子一定不让。吴三贵说:麻子,我认识你,你家是黄村的,我和你哥也认识,我还知道恁家西边隔一条路是一条大水沟,像一条大长虫曲里拐弯,看在我们是熟人的面上你抬抬手吧!麻子还是很倔,镇长的训话一根针样扎进他的软肋,麻子是个没有老婆的人,真赶他回家他都不知道该怎样生活,尽管两年后麻子还是被这个镇长撵走。麻子说:我知道你是瓦塘南街的吴喇叭,有一个很大的名字叫吴三贵,但大门还是不能进,你一进说不清我的黑大碗被敲了,你还有喇叭能挣钱,我的碗被敲了我喝西北风去?
没有恁严重,麻子。吴三贵推着车往里冲,大门被挤开一道缝他和自行车被夹在门缝里。麻子使劲推着门,脸上的汗都出来了。吴三贵说:麻子,牌子上写的是人民政府,为什么人民不能进,我等着你,你去请示一下政府,好不好麻子。
麻子说:刚才政府说了,今天有重要的事要研究,谁也不能影响。
麻子,我是来找广播站修喇叭的。
麻子说:别鸡巴诓人,广播站今天连个鸟也没有,现在小广播都不广播了,哪里还有广播站。
吴三贵一泄劲,门哐当叫麻子碰上了。吴三贵是带着喇叭去镇里的,被关在门外吴三贵有些恼,一个麻子就替政府把人民关在门外了。他想到了自己的优势,他把喇叭安上了,他在扩音器里安足了电池,大门口已经围了好多人,好像吴三贵在安一个定时炸弹,说这个吴喇叭要干什么。吴三贵真的喊起来了,吴三贵说:我是吴三贵,瓦塘南街的吴三贵,我今天来就是想见见政府,可大门我都进不去,镇长、书记我就在大门外跟你们说了,让大门外的人也听听…… 我是瓦塘南街的吴三贵,有一家的情况我给你们说说,一个女人家带了两个大学生,她来镇里找过你们……
如果算算日子,那一天不会是吴三贵的吉日。大门口离派出所很近,吴三贵把派出所长惊动了,所长先派了个探子,探子回去弓着腰:报告所长,是一个人用喇叭在狂叫,声音吵杂,肆无忌惮。所长今天和镇长一样情绪不好,昨天抓错了一个人,又多圈了几个小时,人家把他告了,局里刚来电话把他训了一顿,让他等待处理的结果。正在火头上的所长咚咚咚把大门打开了,耸眉气冲地对着吴三贵,你这个人知道不知道这叫破坏公共秩序,知道不知道这叫扰乱办公环境,知道不知道…… 吴三贵正在气头上,一个麻子把他挡在了门外,又来了一个穿制服的人对他横加指责,简直是喝凉水也倒牙,吴三贵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不管三七二十一更大声地喊起来。派出所长看吴三贵变本加厉,火气顿时又窜高了一丈,让人把他的喇叭拿了把吴三贵拽进了派出所。所长还在闹着情绪,背着手迈着大步梗着头,说:大不了再抓错一个人,大不了再告我一次。
吴三贵说:你说什么?
所长说:我自言自语,我有自言自语的毛病。
吴三贵的喇叭被扣在所里。实际上吴三贵在派出所没呆多大会儿,所长后来冷静了,加上一个女民警去劝了所长,说还是赶快放这个人走吧,你真想让人再把你告了啊,你整个所长当也挺不容易的。所长在院里走来走去走了半天甩甩手叫把吴三贵放了。可是吴三贵觉得心里有气,推着自行车时又迸出一句:小心我拿喇叭去局里喊你。
所长又让人把他的喇叭扣了。
第二次去镇里是他去所里要喇叭,过了一夜吴三贵的气消了许多,加上瓜英听说他去镇里的事也来了瓦塘南街,劝吴三贵,说:吴大哥,你因为我让我多过意不去,你不用再为我奔波了,没有过不去的马鞍桥,车到山前必有路,政府大门进一次都这样难,咱还能指望他给咱救济么?
吴三贵说:瓜英,我寻思这事儿咱不能泄气,我们还没有真正见到政府人呢,你去了两次不也只见到一个值班的女孩?
瓜英说:听说你还要去公安局里喊所长?
吴三贵说:这所长点太横了,不喊我这心里憋得慌。
瓜英抓住了他的手,我说你就别喊了。
其实,我也不是一个乱喊的人,就是想去上边的政府和局里探探他们的说法,有些儿事情我不相信,怕是那些经被他们念歪了。
瓜英扭过头看看吴小桂,又把头转过来,反正这事咱不闹了,咱也不太指望能有多大的希望。
吴三贵叹口气,吴三贵说:我相信政府也有心软的,你让我再试试,你不要泄我的气,咱一定要见到政府的人,好不好,瓜英。
那一晚瓜英走的很晚,吴三贵又把她送到了青塘。
可是喇叭没有了。
吴三贵第一次和派出所打交道,想着派出所怎么能这么办呢,我一个穷喇叭也在乎,吴三贵不想说话,他沉默地站在走廊下,几分钟后他忽然放声喊起来,所长呢,我的喇叭呢,我的喇叭怎么放了一夜就放跑了。吴三贵觉得委屈,我没有犯什么法吧,你们怎么把我的喇叭也弄跑了?你们真逼着我去局里喊你们啊?吴三贵的喊声把管户籍的女民警惊来了,女民警赶忙打电话,一边安慰着吴喇叭,说:吴喇叭你不要急,我们一定帮你把喇叭找回来,我们不会要你的喇叭的。
可是我的喇叭去哪儿了?
女民警终于把电话打通了,女民警说:吴喇叭,哦,吴叔叔,所长带人去办案,这一回该抓的人抓住了。然后听女民警在手机里问着喇叭的事。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女民警说;对不起,吴喇叭,你的喇叭被计生办借走了,计生办下去搞宣传,两个宣传车正好少一套喇叭,就把你的喇叭借走了。
女民警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说:吴喇叭叔叔,你先回家,晚上前我们保证把喇叭还你,而且让计生办给你的喇叭打赁价。
吴喇叭说话的声音很大弄不清是生气还是慷慨:赁价的事就不要说了。
7 吴三贵后来在镇里见到了安庆,那时候安庆还没有离开老屯镇,还在老屯镇里制造着公文为镇长制造着长篇大论的讲话,喇叭里报纸上还不时有他制造的有关老屯镇的新闻,后来安庆离开镇里去一个城市过另一种他喜欢的生活时,吴三贵还眼泪汪汪地拉着安庆的手,说:安主任,你走了我会想你的。吴三贵还把行李扛到肩上坚持送安庆上了车。其实,吴三贵是安庆从县里带回来认识的,吴三贵带了喇叭去了县里,从教育局出来在政府门口等主管县长,信访局把电话给打到了镇里,镇里派安庆去接了吴三贵。
开始他没有把安庆当回事,没有想到这个貌不惊人黑不溜秋的人当时是镇政府办的主任,直到一接火他才感觉找对人了,找谁对不对,一搭腔心里头就预感几分,就豁出去了,他就竹筒倒豆子袖筒里插棒槌直来直去稀里哗啦地把事儿都说了。说:我是在镇里碰了钉子才去县里的,有些事就是想弄个明白,不是要和镇里为难的也不是要给你找麻烦,我好奇,我就是想当个热心人…… 安庆已经知道了他是吴喇叭,说:吴喇叭,我知道你,你是窗台上安喇叭名声在外,你原来在瓦塘南街看喇叭,你媳妇肚疼生孩子你急中生智使劲在喇叭上喊,结果大家想起你喊的有意思吃面的那天全村差不多都去了,当时我要是知道我也去你家喝酒,你还把一个人的老婆从玉米地里喊出来,结果人家男人在床底下勾住你的腿把你勾了个仰巴叉,我说的这些都对吧?
吴三贵脸有些红,说:你咋知道我的这些破烂事儿?
安庆说:我已经准备把你写进我的小说了,题目就叫《吴三贵的喇叭》,你不会反对吧?
不反对,不反对,都是真事,你把我写进书我还得请你哩。吴三贵不忘正事,说:安主任,我说的事你可有数,你不是和我绕弯子绕吧?
安庆说:别着急,政府是急症慢先生,好多程序一个也不能省,不过,我这个人不爱啰嗦,你找我也是找对了人,我当年上大学家里的困难我有体会,这样吧,我和办公室的干事先下去搞一个调查,由我们和青塘村配合先整出一个调查的材料,再找一个机会把材料递到镇长的手里,我们也正想和教育办公室联合搞一个活动。
吴三贵拉住安庆的手,说:你是个好人。
安庆说:事儿还没有办哩你都夸我。
吴三贵说:我有感觉。
安庆说:吴喇叭,你走吧。
吴三贵觉得心又有些凉了。再看一眼安庆,这个政府的人不是推诿吧?
吴三贵又去拽安庆的手,说:安主任,你别推磨,你现在就跟我去好不好,我找个好说话的人不容易。
安庆说:你看刚才还夸我哩。
吴三贵说:不是,我是害怕。
安庆跺跺脚,说:你这个吴喇叭是信不过我?又把声音放低了,相信我,政府的程序你不懂,既然是活动就得有过程有章法。
吴三贵说:安主任,不是我不信,是我着急,碰钉子碰得难受,不然我还会去县里喊。吴三贵又抓住安庆的手,安主任,我想见见镇长。
安庆说:没问题,等镇长招商引资回来我就安排见你好不好。
安庆好说歹说把吴喇叭送走了,一直送到大门口,走好远,吴三贵回过头,看见安庆还在大门口站着。
8 过了“五一”,吴三贵又去了一趟青塘,告诉瓜英镇里的研究终于有了眉目。瓜英正噙着泪和女儿在电话里说话,女儿说:妈,暑假我就不回了,我已经提前联系了一个打工的地方,妈…… 瓜英的话慢起来,吴三贵知道她想女儿,话有些哽咽。吴三贵说:你告诉她镇里的补贴有盼头了,还要搞捐款。瓜英泪汪汪地扭过头,吴三贵一迷糊竟把话筒接在了手里,吴三贵说:孩子,镇里要给恁家帮扶了,镇长已经答应了,还有,你每月是不是都收到一张汇款…… 话一迸出才知道把憋心里的话溜出来了,他握着话筒不知该往下说什么。瓜英的女儿还在问,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瓜英愣怔地看着他,一只手去接话筒,却把吴三贵的手抓住了。
一个月后,吴小贵正在看电视突然兴奋地叫起来,爹,快看,捐款的专题。电视上是镇里正主持的一个捐款仪式,那个叫安庆的抱着一个捐款箱,扣他喇叭的所长正走到捐款箱前,瓜英和另外几个大学生的家长在现场的一个角落站着……
吴三贵拍了几下掌,扯足嗓子,说:快,快放喇叭,让全村的人都看看,再把扩音器放到电视前,来不及开电视的就让他们听着……
责任编辑衣丽丽
作者简介:
安庆,本名司玉亮,河南省作协会员。已在多家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小说集《爱情疤痕》、《等待一个人的演奏》。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短篇小说《加油站》人选《2007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选入漓江出版社《2007年度短篇小说》;获第三届河南省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