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与撒旦的冲突
2009-05-26薛祖清
薛祖清
荣格曾把少年成长的青春期称作“无法忍受的时期”,因为这一阶段“身体在发育,情感在骚动,肢体在寻求力量的发泄”,“生理变化同时伴随精神变革”“各种各样的身体迹象的显露对自我产生了巨大影响,以致自我毫无节制地表现自己”。足见这个时期,年轻的生命面对成长的裂变,憧憬与惶恐、悸动与痛苦、张扬与封闭……多重对抗,多重挤压的情感情绪势必将纷纷浮出生命地表。由此讲述成长的故事,写少年的敏感多思,躁动不安,写尊严,孤独,写嫉妒,羞怯,写朦胧的欲望……一直是创作中历久弥新的母题,许多作家都曾以自身独到的体验书写关于成长的故事。
此篇《少年行》中所述也是这么一段“为期待而绝望,为绝望而期待”,期待与绝望并生的成长历程,小说主要由:成长、爱情、性、人性,几个核心语码构架出少年成长中困厄与焦灼的处境。作品前半部的故事情节是成长期的少年大都经历过的:少年拔节似的成长,半真半假的耍酷,然后,在某个最不经意的瞬间,这个叫刘家木的男孩子,迎接了他生命里的第一道圣光 ——殷桃,第一次骑车带女孩子,悸动得让他漾起无限的遐想,这是他生命中最初的叫人摒声凝气的一段感情。“那只温暖的手离他的身体不过短短几厘米”,但这就已经足以引起一个从未与异性接近,却又是异常敏感的少年,种种感觉、种种想象,种种情绪的微妙变化,“他感觉到它传递过来的温暖,不由得心旌摇荡,身体的深处掠过一阵微醺般的快乐”,“涨红的脸渐渐渗出汗珠”。兴奋与不安,朦胧的爱意与那种种年轻的冲动,自然而然地融合在小说文本之中,少女殷桃成了刘家木夜夜入睡前的辗转反侧。
如果单是这么写,纯然只是一篇衣袂飘飘的纯情故事。但这篇小说还潜藏着一种执拗而激狂的叙述因子,围绕着少年人的心理成长轨迹,文本在意义呈现上向两个不同方向伸展。一方面写少年长大成人,身与心的成熟中日渐复杂的情感心路。另一方面否定成人世界,消解成长中权威训导的存在,也即消解成人世界的合理性。
首先来看,文本中对少年成长心理的开掘。最开始陷入爱恋的刘家木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朦的喜乐。并不问她是否爱他,总是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他想保护殷桃,他悄悄护送她回家,远远的看着殷桃身影在桔黄色的窗户上闪过,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轻松快乐。这种情愫只是一种爱慕,没有参杂任何男女情欲的问题。但跟踪了两个星期后,在一次不经意间的窥视中,他看见了殷桃在窗影下脱衣服的幻影,由此刘家木受到了男女两性间欲的牵引,“他带着自暴自弃的快乐,想象着自己如何抱住灯光后面的那个幻影”,他望着殷桃的身影,再也体会不到往日那种纯粹的美好了。他像那些粗俗的男生一样,只去注视她的胸和臀部,“他感到难以忍受的灼热”。但他的另一个自己却又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种可耻的行径。可他无论如何管不住自己。充分表现了男性在成长中的欲望以及与欲望抗争的绝望。正是这初恋中的“喜悦”与“兴奋”逐渐唤醒了少年男性的自我意识:一种连自己也把握不住的自我表现欲。为了达到和殷桃平等的愿望,他发奋提高自己的数学成绩,提升自己土气的形象,向同学们吹嘘自己有一个当包工头的老爸,用一个个的谎言来包裹自己的自卑。但现实打破了刘家木的幻想,在一次秘密的尾随中,刘家木发现殷桃所爱的竟是满脸紫色脓包的陈健康,他终于明白,殷桃从来没有和他好过,她不过是他的暗恋甚至是意淫对象。无奈之下,他又偷偷摸摸地开始喝酒、抽烟,有时候,甚至想找人打一架,不为什么,就想打一架,或者把别人打趴下,或者别人把自己打趴下,私心里,他更期望着后者。他将带着快意的微笑看着自己堕落到底,看着自己被人侮辱、被人损害。为了爱情刘家木陷入一种决绝式的、自虐式的自我毁灭的怪圈,将恶毒的箭刺向所爱,也刺向自己。他的内心空间已被逐渐成形的情欲知觉所蚕食,无法成就的生理的欲望,精神的依托,使他备感绝望、苦闷,邪恶心魔渐渐摸道上路。
这时候如果能有可标榜的人物的引导,也许刘家木的人生轨迹会立刻改写,在少年的成长中需要良好的教育者和训导者,他应该是少年成长中的指导者。但文本中出现的训导者形象只有刘家木的班主任和他的父母。刘家木的班主任是个绝顶暴力的形象,在他对陈健康的教育中始终采取的就是武力威吓的方式,“班主任拽着陈健康的头发使劲一坠,在他的脚弯处踢了一脚”,“伴随着班主任的吼声,我们听见手电筒敲打脸颊的声音”,最后陈健康甚至被班主任打成脑震荡了,“梆梆几声,一道鲜亮的血飚到窗玻璃上”“班主任面目扭曲,攥着陈健康的头发,将他的脸一次次扣向墙壁”暴力升级为血腥的肆虐,陈健康“充血的眼睛现出恐惧的影子”,这也是当时在场的所有少年内心恐惧的观感。陈健康的父母到学校来闹也被班主任的嚣张气焰所恫吓,而这一切后来也渐渐无人再说起,反观可见成人世界在共谋中对少年成长的倾轧,展现出彻底无序的不合理性。另一个是家庭中的权威:父母。刘家木从内心深处为自己是农村人感到自卑,他不愿意父母去学校,他的母亲知道后只能歇斯底里地哭骂马小军,哭诉自己一个个艰辛的日子,反而成了需要孩子怜悯的对象。而他的父亲回来,黑青了脸,揍了刘家木一顿。这种简单化的嬉皮化的描写从根本上揭示了现存的成人世界的虚弱和自为的困顿。这种非正常化的训导,使得少年的成长教育只能是以一种畸形的方式完成。直接的表现是刘家木与亲情的日渐疏离,采取坚决对抗的姿态。
成长中的男孩是特别需要爱——集体的、异性的或者是其他方面的爱来温暖和充实他那孤独空虚的内心世界。但事实是他失败了。游离于众人的视线,把自己封闭在可怜的孤高里,人为的使自己失去了任何交流的可能。最终刘家木一步一步陷入对性的迷惑与绝望之中。性的美丽的外衣一层层地被剥落,性只剩下欲望。“疯女人就在锅炉边,就在他的门外。只要他一推门,就可以抱住她,然后,就可以把她拉进来……”他想象着这一切,脑海里噼里啪啦闪耀着一片白炽的光。被孤独和生理需要逼仄得喘不过气的他企图去强奸澡堂里的疯女人,“强暴”这种最拙劣最无能的满足性欲的手段被他使用,实际上摧毁了他心理上最后那点残存的情感。
反观文起引述的李白的《少年行》,古人传载的是一种少年壮志,慷慨激昂欲仗剑天涯的侠客豪情,这也是后辈几多任气逞能的少年追慕、渴求的现世生活,但落到现实的实处,它所承载的精神诉求与文中所摹写的少年在现实处境中的不断失落,碰壁构成一个反讽似的对比,这份梦想终究只是一种虚脱的古典英雄情怀。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少年成长中无论为成熟所伤多么沉痛仍要将枪面对成年迎接成熟,这种诗情也是少年内心收获的一种撑持的力量。
(作者系复旦大学现当代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