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山庄随想
2009-05-26张锐锋
庄严的丽正门,飞檐高翘的阙楼,方形的开阔的门,敞开的通向隐秘深处的石砌御道,迷宫般的建筑,书写着昔日多种文字的高大石碑,飞扬跋扈的皇帝的书法和已经被风雨洗刷了的重重足迹,以及,汲饱了几个世纪的历史水分的、缠绕着无数内心秘密的松柏年轮——在幽绿、挺拔、沉默的外形上,仍然可以感受到不同寻常、傲视天下、睥睨一切的皇家气质。
我们与来避暑山庄游览的人们,一同在历史的走道上漫步。皇帝的气息并没有随风消散,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没有随风消散,它已经凝聚于这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立方空气以及每一株树木上,以及,每一只被惊飞的鸟类和每一只在草丛里跳跃的草虫,都携带着几百年前的记忆,这些已经深深地藏在了它们的遗传基因里。DNA,一个王朝的DNA,并没有从它的覆灭中消亡,就是连同它的覆灭本身也已经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它,已经用这些辉煌的宫殿和剥蚀的石头,用这些高高的树木和空阔的庭院,被这些敞开的门和雕花的窗棂……记录下来。
这里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情?谁也不可能说出来。一些事情已经变为文字,成为汗牛充栋的无数书籍中的一小部分,它们也许只有少部分被阅读,更多的部分被层层尘土掩藏起来;一些部分转变为传说,在时间的直线上失去了原始的可信的力量;还有一部分,已经永远成为这块土地上的土壤成分、一种难以用仪器检测出来的稀有元素、一种奇异的秘密——在文化中一直躁动不安的某种精微之物,它只有在这里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才能被一点点发现。
我们知道,眼前这些建筑起源于18世纪,或者说,它起源于中国历史上序列中最后一个王朝一个皇帝,却经历了两代皇帝的营建,它的建造史接近一个世纪。这个庞大的建筑群落几乎包含了中国文化的所有要素,汇聚了一个民族的几乎全部想象。每一块石碑、每一幅楹联、每一片匾额、每一个窗户上的雕刻和每一个屋顶上的脊兽……其中透露出了历史的漫长线索和一代代人们充满智慧的对于世界以及自己的理解和富有想象力的诠释。在这里,历史似乎是寂静的,没有喧嚣也没有暴躁不安的情绪。然而它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思想。在气势恢弘的宫殿区,纵横交错的建筑和走廊,兼容了权力施行的各种功能,既有皇帝日常起居的场所,也有处理朝政、颁布政令的地方,它几乎是一个紫禁城的缩影。在所谓的康乾盛世130余年间,几代大清皇帝几乎每年都要在这里驻跸半年时间,也就是说,从实用功能上说,它差不多承载了几代大清皇帝的一半生活历程。
走出宫殿区,才看到皇帝来到这里所要寻找的东西。在山丘环绕着平原,地势跌宕起落,绿茵蔓延于高低错落之间,就像孩子们用蜡笔随意涂染了一片又一片,太阳的光线抖落下来,在层层叠叠的绿树之中变化无常,不同的距离,不同的高度,不同的姿态以及不同的轮廓,都以微妙的色彩差异显现,好像每一棵树和每一片树叶都有着不同的绿,同一种颜色竟然也有着微妙的丰富的差别,并且可以被人的双眼辨别。这里山谷幽深、溪水常流,这里湖泊湛蓝、微波泛起、曲径通幽、古树倒影、小桥回廊、洲岛点缀、诗意天成。大自然以怎样的创意和激情造就了如此美景?我记起伽利略的一句名言:大自然不喜欢读诗。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它的正确性,即,大自然只是热情洋溢地释放自己的诗意,以至于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来读诗。
是的,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皇帝和我们一样,来到这里是为了重回自然。尤其是一个皇帝,在几乎完全失去了自然的紫禁城中,在被隔离的孤独之中,在权力的中心、飓风的中心,已经在心性上处于极端的饥饿状态。尽管宫墙之内美女如云、妻妾成群,还有围绕在身边的官吏、宫女和太监的簇拥,但是海阔天空的自由和放马奔驰的畅快淋漓却与大自然一起远离了自己。人的不完全的一面、残缺的一面,在骄奢淫逸和恣肆枉为的虚幻生活中突显出来了。于是,享乐主义的残缺的主题,必须在一个美好的大自然中得到弥补,得以完善。于是,皇帝从京城向北出发,越过险峻的古北口和自古遗留的长城关隘,经过256公里的长途寻找,终于在承德找到了一个梦境一样的山水宝地,找到了一个辉光四溢的自然乐园,一个获得精神自由和重归自然的绝佳机会。
我曾经看过一些关于避暑山庄的文章,它们对皇帝的行为进行了种种猜测。一种论调是,避暑山庄体现了皇帝的智慧,这一建筑群的落成使得皇帝在休闲之间完成了处理内政和外交任务的使命,完美地在游山玩水之间将北方剽悍、充满野性的少数民族置于皇权统治之下,可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代帝王的潇洒和举重若轻的现实智慧可见一斑。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这种论调画出了卑微的奴隶心理。一个皇帝的想法,实际上永远难以逃脱自己基本的自私人性和自然欲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自我的种种满足。它最先想到的必定是为了最大限度的自身的快乐,其他的一切皆为附属。这里含着也许是最为简单的逻辑,我们却将简单的事情最大限度地复杂化,以最大限度地构筑皇权的神秘。
我们看看一些数字透露出来的秘密吧。在规模庞大的避暑山庄,单单是其中一座大殿的耗费的钱财就已经十分惊人。它所用的金丝楠木采自遥远的云贵高原,这样的木料不受虫蛀,并能在雨天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史料记载,采集运送这些木料,用工194481人次,耗银71525两1钱7分,仅仅运费一项就耗费白银13000两。然而,这仅仅是避暑山庄的一座宫殿的建筑成本!这里凝聚了多少工匠的心血和汗水:宫殿的装饰无比辉煌,近千块天花板和殿外隔扇门上雕刻了卍字、卷草、蝙蝠和寿桃,地坪上遍布珐琅、仙鹤、云龙香筒、甪端以及其他象征着皇权的吉祥设置,它们做工考究、细腻生动、耗费巨大。这一切,都是为了围绕皇帝的宝座,使得端坐在上的皇帝变得无比神圣、务必庄严,使得皇帝的权力覆盖一切,并让人民变得更加卑微。这些端坐着的、或者在山水之间享乐的皇帝,挥霍着人民创造的财富,剥夺他们劳动的血汗,并缔造自己无与伦比的辉煌乐园。
然而,皇帝和天上的白云一样,渐渐地远去了,他们与他们的权力和曾经享受的快乐一起化为灰烬,人民为此建造的宫殿却永远遗留下来。历史上没有一件事情、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情是能够被我们完全理解的,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因为历史的核心秘密不在于它发生了什么,而在于它是时间的产物。
作者简介:
张锐锋,1960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西文学院院长,山西大学兼职教授。中国"新散文"运动发起人和开创者。已创作文学作品500余万字,出版文学著作18部。获十月文学奖、大家红河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