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喇嘛眼

2009-05-21千夫长

作家 2009年5期
关键词:喇嘛塔拉

千夫长

转世的灰狼呵,

你到底去了何方?

——科尔沁民歌

额尔敦老喇嘛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看天空。在两眼的细缝中,天,蓝得干净,高得吓人。高远的天空就像一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路,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底要通向何方?年轻的时候,老喇嘛就曾苦费心思地想过,他相信通往佛爷家的路途不会那么遥远。

白云离天顶还老远,浮在半天空中,奇形怪状,一团一团地移动,落在草地上的云影儿,东塔拉的牧人叫做荫凉,像大匹小匹的黑布,在他的身上飘来荡去,一会儿凉爽,一会儿温热。仔细看那些气象万千的云团,真是草地上有什么,天上就有什么。就是天上的要比草地上的大上十倍百倍,可能都不止。一大块厚厚胖胖的白云,幻化出一尊羊脂白玉的弥勒佛,笑呵呵地俯瞰人间。弥勒佛壮阔的身躯把日头爷挡上了大半个脸,日头爷在他的身后红红的就燃起了火焰纹。老喇嘛眨了一下眼,弥勒佛的身体就长高变得细长了,成了一尊慈悲微笑的观音。观音身后的日头爷霎时发射出万千道光芒,就像观音向人世间伸出了万千只手臂。恍惚一片动乱,观音座下的云团涌动了起来,从西北奔赴东南。先飘过来的是羊群,接着就是马群、牛群、驼群、人群、狼群、狗群、鸟群。让老喇嘛惊讶的是,这些云团经过观音座下,马群变成了人群,羊群变成了狼群,驼群变成了鸟群。全都乱了套,甚至狼群羊群人群都混在了一起,忽大忽小,变化莫测,蔚为壮观。老喇嘛躺在草地上的魂儿都要守不住了。

大的云团渐渐飘远消失了,一条丝丝缕缕绸缎般的白色哈达,还残留着刚才令人惊心动魄的生命气象。蜿蜒着的哈达,又形成了白色的云朵。天空还是如洗的净蓝。偶尔有一只孤独的老鹰,或者一群鸿雁列阵飞过,小得就像苍蝇。还是老鹰飞得高呵,它可以拔到一朵云之上,然后静立在那里纹丝不动,就像一个穿着白色僧袍的黑头喇嘛。雁阵的队伍很整齐,像经常训练的牧业队的民兵连,也嘎、嘎、嘎地,不断地发出民兵们常喊的一、二、三的喊叫声。一只绿头苍蝇,碰着了老喇嘛的眼睫毛,悠闲地飞过眼前,显得健壮肥大。苍蝇腿上粗硬的黑毛和瞪得圆亮的眼睛,把他吓了一跳。他惊慌地睁大了眼睛,以为是天空的老鹰掉在了脸上。

春阳温暖,暖得心肠很舒坦。身上还春捂着去冬的旧棉衣,原来黑黑的卡其布面,已经发灰破旧了。棉衣晒得滚热,摸起来却是温暖柔软,散发出一股陈旧的气息。老喇嘛不敢看天空了,他就左侧身,还是懒懒地躺在草地上,看羊吃草。牧群里的大羊小羊,都欢快地用粉红的舌尖在舔食嫩草。春天茎黄叶绿的鲜嫩草芽,在湿润的土里一簇一簇地往外冒,满是春天的暖意。老喇嘛似乎都感觉到了,铺在身下的老羊皮袄,在轻轻地拱动。

春天里刚生下的小羊羔,吃得尤其来劲儿。羊羔们聚着堆儿,边吃着嫩草,还撒着欢儿,还打着架。不停地互相嬉闹着。那只强壮的黑头,不断地欺负着群里的小羊们。长得块头大也不是当头羊的料呵,老喇嘛想,专横霸道,这个黑头没准就是狼转世。那个黑尾巴带着其他的小羊躲来躲去的,是不是人转世呢?也很难说。这个长黑胡子的小山羊,不喜欢食嫩草叶,专门用小蹄子刨开沙土,啃草根。魔鬼!狼投胎转世,不会错,一定是!老喇嘛像念经一样地骂着,还用硬牛粪块击打它。小山羊翘着黑胡子不以为然地眨眨眼,换个草坡继续啃,根本不在乎老喇嘛。小山羊不在乎老喇嘛,却在乎草尖上快速跑动的荫凉。当黑幕一样的荫凉铺天盖地折过来的时候,小山羊先是惊慌地抬起头来,停止嘴里的咀嚼,荫凉一过,就睁大兴奋的眼睛,迈开四蹄,扭着小肥屁股去追赶荫凉。荫凉跑远了,它就失望地走回来啃草根,等一会儿,荫凉来了,又去追赶。总是惊慌,总是兴奋,总是失望。这个小畜牲,没有记性,它愚蠢的脑筋怎么也搞不明白荫凉是咋回事。老喇嘛笑,羊到底还是一只羊呵。

老喇嘛相信,真正的羊转世,都是一身洁白的纯净绒毛。这些身上带着黑色记号的,前辈子都不是羊。那是另一种生命,带着前世罪孽的痕迹。就像树上的野杏,花朵受了伤,结出的果子来肯定会有疤痕。我的佛爷,一群小羊羔,也逃脱不了因果轮回。

躺在老喇嘛身边的头羊,好像刚睡醒的样子。撑开四条腿伸了一个很长的懒腰,身上还沾着草屑。看来它睡得还很深沉。头羊不是羊,是一条狗,肩宽腿粗的红毛狗,名字叫头羊。这些年和老喇嘛形影不离的就是这条红狗头羊。还是老喇嘛刚刚当上羊倌的时候,有一天他赶着羊群在草地上边吃草边走,走着走着,低头吃草的羊群,抬起头来,就自动绕开了什么东西,分开了两帮。他走到近前,看到草地上原来有一只胖乎乎的小狗崽,是红毛的。小狗很精神,瞪着一对蓝色的小眼睛好奇、兴奋地看着羊群从身边走过。老喇嘛也很惊喜,抱起小狗崽来,小狗就亲热地往他的怀里钻,还伸出小舌头舔他粗黑油腻的脸。小红狗崽从此就跟上了老喇嘛,跟上了牧群。这条红狗不是合格的牧羊犬,它不喜欢在老喇嘛的身边,帮他维持羊群的秩序,而总是带头在羊群前面跑,它又不吃草,却喜欢带队。羊群也喜欢它,它蹦蹦跳跳地往哪里跑,羊群就跟着往哪里去。老喇嘛就干脆给它起名字叫头羊。

头羊睡醒了,看着黑头追荫凉,它也来了兴致跟着去追。

老喇嘛却有些困了,天空草地羊群,他看累了。他想闭一会儿眼睛,养养神,最好能睡着觉做个像头几天那样的好梦,梦到自己回到了塔拉庙里当喇嘛。

过了晌午的时候,牧业队包喜队长骑马来通知他,从明天开始就不要放羊了,让他回去把塔拉庙维修一下,继续当喇嘛。包喜在红马背上对老喇嘛喊:政策变了,上级有通知,喇嘛爷子放下你的牧羊鞭,重新拿起念佛珠吧。佛爷断了香火,在塔拉庙里已经等你十多年了。东塔拉就剩下你一个老喇嘛了,回去吧!包喜队长的脸膛红红的,上面还有一些疙瘩,越是春天起风沙的季节,油腻的脸上疙瘩长得越多。

老喇嘛说,我的佛爷断不了香火,敬香的人不在,佛爷也不会待在塔拉庙里,佛爷被我供在了心坎上,我每天没有停止过念经。他的声音只有自己和身边的头羊才能听得见。十多年的批斗,已经养成习惯,让他和队长说话不能大声了。其实公平一点说,他打小的时候起说话声音本来就不大。三岁的时候就被送进了塔拉庙当喇嘛,面对师傅,面对活佛,面对神明,念经从来都是充满敬畏,轻声细语,小心翼翼的。这十多年来,面对放牧的羊群,他也是轻声细语的。

看着包喜队长那匹皮毛干净、膘肥体壮的红马渐渐跑没影了,老喇嘛欢喜地笑出了声音。他左手拎着一只军用黄胶鞋,鞋后跟已经磨出了破洞,光着右脚,在草地上一圈一圈转,懵懵懂懂,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那只鞋了。天越来越矮了,天空也渐渐模糊起来。云块被夕阳染红,变成了妖雾弥漫的晚霞,又到了一个与白云蓝天绿草地不同的世界。羊群都自动集合好了,咩咩地叫着,好玩地看着他,吃了一天草,口渴了,唤他早点牧归。头羊走了一段路,回头见羊群没跟它走,又返回来了。老喇嘛不动步,羊群就不走。头羊跑过去不耐烦地扯他的裤脚。

老喇嘛一下子醒悟过来了,停下转动的脚步,好笑

地拍打着手里拎着的破鞋子。他拍打头羊松开嘴,又坐在了草地上,两眼无神,恍惚地想:晌午后包喜队长是真的来过吗?我又做梦了吧?

围着破旧的塔拉庙,额尔敦老喇嘛领着头羊已经转了三圈,仔细查看。老庙的房顶和墙都不结实了,多年不维修,房顶漏了天,墙也脱皮风化了。墙上出现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破洞,看洞口沉积的灰白鸟粪和鸟粪上沾着的鸟毛,就知道老庙已经做了多年鸟窝。门窗也歪扭着走了形。窗上的玻璃几乎都破碎了。蜘蛛网在破碎的缝隙间,粘着陈旧的灰土,补了又补。门上的老铁锁还是很牢固地锁着。这锁还是十三年前他亲手锁上的。锁已经锈迹斑驳,粗糙的黑漆也脱落得差不多了。可是,他从怀里拿出的一把钥匙却擦拭得锃亮,这把系着牛皮绳的钥匙,牢牢地拴在裤腰上。他每年都要在钥匙上面精心地涂一层新熬出来的黄牛油。银白色的钥匙,扁扁的,像食指那么长,一个大齿,两个小齿,还有一个凹。顶尖、小齿,凹、小齿、大齿,他闭着眼睛都能从上到下画出来。锁眼里除了锈,还堵满了沙粒和灰尘。他用羊角刀尖小心仔细地一点一点抠了出来。带着他的体温,抚摸了十三年的这把钥匙,捅进了那只冰凉锈蚀的锁孔里。费了半天劲儿扭动,里面的锁簧还是有力地跳动了一下,分别了十三年之后,锃亮温热的钥匙打开了斑驳冰凉的锈锁。

推开门,一股陈旧的气味就从庙里扑了出来。他腿有些颤抖,好像提不起劲儿迈进这道宽厚的门槛。头羊更是奇怪,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发出了大敌当前的低吼。它不肯进庙门,咬着老喇嘛的裤脚也不让他往里进。老喇嘛甩开裤脚,拍着头羊的脑袋说:孩子,你没来过这里,这里是我的家呵。你不进来就去找羊群吧,可不能在庙里闹。

老喇嘛进来了,就像出了一趟远门的行者,十三年后回到了家。大雄宝殿的一扇门半开着,老喇嘛清楚地记得那年被赶出来的时候,虽然急急忙忙,还是回身特别用力地关上了门。然后就不许回头,不容停下脚步地被推出了门槛。现在门怎么开着?可能是哪一年的大风吹开的吧。十三年了,大殿里的香火气还没有消尽。佛爷们的雕像虽然面目模糊,一身尘埃,但还是那样慈悲庄严,黯然内敛,好像更加沉静了。他在装香的箱子里,找到了一把旧香。他以为应该很潮湿,恐怕点不着火了。抖掉尘土,那香每一根却都干爽得好像自己都急着要冒起火来。他点上香,跟着羊群行走了十三年的双腿,僵硬地跪了下去,膝盖叩到地上,也像老锁头一样上锈了,发出了喀喀的锁簧跳动的响声。从前跪拜留下的膝盖形的坑凹还隐约可现。香烟缭绕了起来,庙里立刻鲜活了。佛像上的尘埃纷纷扬扬地自己往下飘落。佛爷们好像睡了一觉又都醒了过来,在拍打浑身上下的尘土。庙里的电早就切断了,房顶的破洞和破碎的窗子,从不同的方向把明亮的春光照了进来。在光线和尘埃中,老喇嘛似乎看见前几世的活佛和喇嘛们,忙忙活活,正在兴高采烈地转经筒念佛经,好像在操办一场重大的法会。

老喇嘛也高兴起来了,嘴里不由自主就节奏欢快地念起经来。十几年来念经都是在心里念,从来不敢出声。现在回到了庙里,他内心欢欣,声韵好听。他感到有一股气息,在向他慢慢贴近,抬头,看到在塔拉庙二世葛根活佛和佛祖释迦牟尼的铜像之间,有一条灰色的影子很真实地闪动了一下。他站了起来,轻轻地走到佛像的后面,看到了一只灰狼。狼也看到了他。他双手合十说:佛爷保佑,原来是你在这里呵,去吧,去吧,赶快去吧,一会儿有人来了。狼没有走,很温顺,也不惧怕老喇嘛。蓝蓝的眼睛看着他,目光很慈悲。身上灰色的皮毛,干净整洁,闪着油光。老喇嘛又说,走吧,走吧,赶快走吧,一会儿有人来了,我的佛爷。

狼闭上眼,低下头,沉静了一会儿,便拖着漂亮的尾巴,转身向门外跑了。突然,一道红光从老喇嘛身后闪出来向灰狼扑去。老喇嘛大喊一声:头羊,回来!头羊站住了,老喇嘛抱住它说:孩子,它是你的兄弟,你们同宗同祖,让它走吧。

老喇嘛喝住了头羊,大门外却传来了一片喊叫声。有狼呵,这里有一只狼!快打!快跑!快躲起来!喊的声音惊慌错乱,声嘶力竭。老喇嘛快步赶到大门口,狼没影了,一群带着工具的汉人还在发抖呢。他们是牧业队从吉林双辽县请来的修庙施工队。

头羊比老喇嘛先冲出庙门,施工队的人见到头羊又慌乱地喊了起来:又出来一只,红毛的!

别怕,这是我的狗。老喇嘛迈出门槛冲他们喊着说。

施工队的那些人,见出来了一个黑衣老喇嘛,就不是惊慌了,而是惊奇。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个子矮胖,长着两只肥大耳朵的中年人,走到老喇嘛跟前,伸出两只手,热情地说:师傅,你就是这个庙里的负责同志吧?我是包队长雇来修庙的施工队负责人李凤仁。

老喇嘛被眼前伸过来的这双短粗的手吓了一跳,他有些局促不安,他不知道该伸出哪只手来握。他这双握了十几年牧羊鞭的粗糙的手,还从来没有和别人的手握在一起过。汉人李凤仁的声音,虽然显得有些惊魂未定,老喇嘛听着还是有点感动。

老喇嘛就用两只手,一齐简短地抓了一下那两只伸过来的手说,呵,李队长。

李凤仁说,我的外号叫李大耳朵,别人都这么叫,你也叫我李大耳朵吧,我愿意听。

狼跑没影儿了,老喇嘛心里也安定下来。他看眼前这个敦厚诚实的李队长,富态饱满的身体里长有一副好心肠,心里顿生欢喜之情,就愉快地说:谢谢你们来帮忙修庙,那就开始干活吧。

李队长晃动着两只大耳朵,冲手下人挥着手说,没狼了,别害怕啦,进去开始干活吧。

一个手里拿着灰铲的瓦匠,恢复了黑瘦的正常气色。他打量着身体完好无损的老喇嘛,有些疑惑地问:老爷子,这个是狗,我们认识,红毛的狗也是狗。那刚才先跑出来的是狼还是狗呢?

老喇嘛说:那也是狗,哪里有狼,你们看花眼了。

拎着锯子也是黑瘦的木匠说:一个人看花眼,我们七个人还能都看花眼?看得清清楚楚的,夹着尾巴跑出来的,要不是狼那就是疯狗。

老喇嘛说,好狗疯狗都已经跑了,你们不要害怕,现在庙里只有佛爷,开始干活吧。

这时候,包喜队长骑着他的红马来到了庙门口,他喷着酒气的声音兴奋地说:喇嘛爷子,眼睛花的是你,好狗疯狗都不是,那是一条狼。我刚才亲眼看见它往西坨子跑了。我要集合民兵去打狼。

包喜队长不听老喇嘛的劝阻,他召集了一群民兵,准备对狼进行围剿。出发的前几天,就开始在牧村队部门前的草地上进行操练。民兵尽管着装五花八门,不管蓝衣服、绿衣服、黑衣服,宽的、瘦的,都统一在腰上扎了一条军用皮带,老红色。全体民兵编成了两个班。一班十个人,二班九个人。训练他们的是民兵连副连长,沈阳军区特务连已经退伍回来三年的白海源。

白海源细长的马脸皱褶分明,显得坚毅,嗓音洪亮,吐字标准,是见过世面、训练有素的标准军人出身。两个班的十九个人,一、二、三,步伐整齐,口号整齐,声音嘹亮。让牧村里前来围观的男女老少,联想到天空鸿雁的嘎嘎嘎叫声,毛骨悚然,心生敬畏。平时在牧村

里游手好闲或窝窝囊囊的年轻人,一扎上军皮带,站成一排队伍,喊起口号来就马上精神焕发了。包括包喜和白海源,看到二十一个面孔的威武气势,没人会想到他们只是去对付一只跑掉的狼,都觉得他们应该去消灭队伍更加强大的敌人。民兵的队形,也让老喇嘛想起了躺在草地上看到的空中雁阵。可能是距离太近,看得太清楚了,这群没有翅膀的鸟儿,看起来丑陋不堪、面目邪恶,口号声也不像雁鸣那么悠扬舒畅,显得杀气腾腾。

民兵队伍里,有两个天津知青。一个是平时和老马倌在一起放夜马的大宽。大宽喜欢刻板画,平时走路总是习惯东张西望找东西。他刚来的时候,由于这个动作有点像贼,牧村里的人都充满警惕以为他要偷东西,观察了一年之后,才确认他是在找木板。他找的都是那些边边角角的三合板。他在这些木板上面,把东塔拉的房屋、炊烟、草地、牛羊、牧羊犬、月亮还有牧人刻上去。他刻的牧人都是穿蒙古袍子的,可是现在除了几个老年人,已经没有人穿蒙古袍子了。老人们说大宽用刀写出来的是五十年以前的东塔拉,可是五十年前大宽还没有来到草原,连人世间都没有来到,他怎么知道呢?大家去问老喇嘛,老喇嘛说,他的魂和前世是通灵的。一个人实际有三个魂,有一个跑到了天津进了肉体的大宽,他另外两个的魂就在草原没走,等着他来。这个喜欢玩弄刻刀和牧鞭的知青也喜欢打枪,由于身强体壮,他担任了民兵一排的排长。站在一班九个人里的最前面很显眼,他的皮肤细腻白净,是草原人公认的大城市人特征。

小学老师肖津生也是大城市里的人,却没有这个特征。他不但矮瘦,额头上还有几条很深的抬头纹,东塔拉人看到大宽的木刻就会想起肖津生来,大宽喜欢在木板上把人的额头都刻成这样的纹路。那种木纹的味道,真实地显示出了皮肤上生命的味道。东塔拉的人经常取笑肖津生是从大宽的木板上走下来的。原来大宽熟悉的不是从前的草原人,是和他一起来的肖津生。

肖津生不喜欢打枪,他是小学音乐老师,会拉手风琴。他刚当上小学老师的时候,就建议包喜买乐器。有一年冬天卖完羊毛,他俩就去旗镇,买回来了一台红色亮漆白键盘的手风琴。当肖津生把手风琴抱在怀里,骄傲地拉了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时候,牧民们都觉得不好听。声音不高旷辽阔,节奏又太快,听起来有点心烦意乱。肖津生被打击了积极性,也没有气馁,在学校继续兴致勃勃地拉手风琴教孩子们唱歌。校长李金山也鼓励他说,就按你的水平拉,老牧民没水平,不懂就别理他们。民兵连训练需要人吹号,牧民里会拉马头琴、四胡的很多,却没有人会吹号。从前会吹号的都在塔拉庙里当喇嘛。包喜觉得会拉手风琴就一定会吹号,就让他来吹。这个小个子肖津生气力很足,果然吹得号音响亮。他站在二班前面的位置上,显得很不情愿,缺少民兵的昂扬斗志和满怀激情。

赶马车的图门路过训练的队伍面前,停下车不满地说,那条狼又没在我们的牧村里,你们破着嗓子喊那么大的声音干什么?喊也听不见,差点把我的马车惊毛了。

坐在车上的接生婆乌云奶奶说,这些孩子大多数都是我接生的,带着哭声脑袋先出来的,天生就是嗓门大。

包喜队长对图门也很不满,他说,狼听不见也要大声喊,我们民兵是喊给自己听的,我们要表现出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来。你这个落后分子,当了民兵也不参加训练,我要处分你。

包喜队长兼任民兵连长,是这支队伍的最高领导。他神气地维持着场面,在训练队伍和围观的村民面前耀武扬威。操练中间休息的时候,老喇嘛走到他的面前说:包喜队长,那不是狼,不能打。春天是忙活儿的季节,让孩子们都回去干活吧。

包喜拉住他,张狂地看着大伙,哈哈地笑着说:喇嘛爷子,你是亲眼看见的,可不能说瞎话呀,那不是狼是什么呢?

老喇嘛说,苍狼,那是草原的魂。不是真正的狼,打了要遭惩罚。

包喜说,喇嘛爷子,你这么说,我非要去打。我要打回来一只真正的狼,有血有肉有骨头有皮的狼,给你看。明天早晨我的民兵队伍就出发。提前出发!然后挥着拳头带领他的队伍喊:提高警惕,消灭敌人!

老喇嘛很难过,他走上前去,拉下包喜高举的胳膊说,别喊叫了,那狼不是你的敌人。

包喜来精神了,问老喇嘛:那谁是我们的敌人?

白海源在身边喊着说,北边的苏修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包喜的斗志被鼓舞起来了,冲着他的队伍问:同志们,还有谁是我们的敌人?

队伍里很整齐地回答:还有美帝,还有日本,还有台湾国民党。

老喇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像念经似的嘟嘟囔囔地说:我的佛爷,你们干啥要这么多敌人呢?那些遥远的人关你们什么事?

老喇嘛离开塔拉庙当羊倌这么多年了,他的话没人听了。包喜不听,民兵也没人听,牧村里很多人都不听。狼的出现给牧村带来了兴奋。大家都积极参加要去打狼,很有热情。甚至连女人都要去。

包喜只允许经过训练的基干民兵参加,第二天早晨,天不亮肖津生就吹响了集合号,二十一个人喊着口号,操练一遍之后,带着枪分成两支马队就向西坨子出发了。包喜和白海源各自率领一队人马,过了西坨子,进入了伊和塔拉、巴和塔拉两大茂盛草原。傍晚时包围着进入了海斯改沙坨子,第二天中午会师到了一起。前面是一片大湖,后面是一条车辆来回奔跑的公路。猎人世家出身的包喜根据狼的习性,判断那只狼一定藏在了前面的沙窝子里。指挥员包喜和白海源一致认为,狼已经被他们逼进绝路,落进了包围圈。

老喇嘛在进行维修施工的庙里烧香念咒。到了晚上,他绝望地说,那只狼逃不掉了,到处都是人,天罗地网,它往哪里逃?东塔拉牧村的厄运也逃不掉了。

施工队长李大耳朵中山装的扣子系得很整齐,像木偶一样,板板正正地站在老喇嘛身边。他胆小谨慎地问:那个包队长真的有本事能打到狼?

老喇嘛说,包喜的祖上都是猎人,他们家族熟悉狼的所有习性。我看他的前世就是一只狼。

李凤仁说,自己是狼,那他应该向着狼呵。

老喇嘛说,不会的,他投胎成了人,就会对狼更加凶狠。

工程队开工以来,维修工作进展得挺快,在对塔拉庙原貌的恢复中,工程队里的能工巧匠很用心力。尤其是这个队长李大耳朵原来还是一个画匠。他按照老喇嘛提供给他的庙里存留的样书和材料,用红、绿松石和玛瑙翡翠珊瑚磨成粉面,再配上金粉、朱砂,把庙里供奉的各位佛爷和历代活佛的塑像,都修复得栩栩如生、神灵活现。塔拉庙里沉淀积聚多年的那种神秘陈旧的肌理和韵味,渐渐地恢复出来了。老喇嘛因此又是感激他,又是喜欢他。

李凤仁很困惑地问,那是怎么说的呢?我们可能是凡人吧,凡胎肉躯不明白这些道理。

老喇嘛哀叹一声,谁能明白呢?就再也不吭声了。

果然,只用三天的时间,科尔沁草原的最后一只狼就被灭掉了。

向狼开出致命一枪的是白海源。一枪,打碎了狼张开的嘴巴,把舌头都打穿了一个眼。他枪法准,在部队据说就获得过大比武的嘉奖。那天已经是深夜了,月亮很圆。狼在一个沙窝子里被发现了。民兵包围成了一个圈,低头嘴巴拱地的狼突然抬起了头,两只眼睛像两盏

灯一样亮晶晶地闪着绿光。队长包喜悄悄告诉大伙别用枪打,用套马杆套活的。随着包围圈渐渐缩小,狼一圈一圈转,绿幽幽的眼睛灯一样地晃动着,寻找突破口。大家恍惚一眨眼,就发现眼前的狼不见了。看左右,包围圈密不透风。抬头就看见两只绿色的亮光,晃动着,像星星一样向天空升了起来。清冷的月光照得人心里恐慌,骨头发软。月晕像展开的一件肥大的袍子,舒展下来,要把狼包裹上去。包喜大喊一声:海源开枪!一声枪响,两颗星星陨落下来,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重的响声,星光熄灭了。月晕也破碎了。

民兵们抬头看到了银白的月亮,好像喷上了狼血,破碎的月晕变得血红。虽然打到了狼,搬师回朝的队伍却失去了胜利者的威武气势。他们拖着战利品,垂头丧气,步伐惊慌混乱。几乎同时,牧村里也看到了狼血喷到了月亮上。村民们害怕了,在血红的月光下,他们赶紧跑到塔拉庙去见老喇嘛。老喇嘛看得最清楚。他说,苍狼回到长生天那里的路被子弹切断了,它的魂儿回不去了,要到牧村里来了。老喇嘛这次看得更清楚的是牧村里每个人那颗颤抖恐惧的心。尤其是包喜,把狼放在马背上驮回了牧村,悄悄送到了队部,却并没有带到塔拉庙里去给喇嘛爷子看。

阴历狗年,一开年,就有一块黑云停留在东塔拉牧村的天空。云的形状一眼看上去像一只鹰在扇动翅膀,仔细看就令人惊慌了。是一只狼在四腿跳跃着狂奔。狂奔的方向是冲东塔拉牧村来的,看上去是一种俯冲的动作。一块一块的白云气象万千地飘来飘去,有时会把黑云厚厚地遮上,但很快,就会看见那只黑狼从白云里蹿出来。有时会下雨,天上乌云翻滚,那块黑云便混在乌云中看不见了,下雨之后,牧村里的人仰头望天空,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彩虹,还是那只狼。那只不知疲倦的狼,正湿漉漉地冲向东塔拉牧村而来。早晨起来,在阳光灿烂的蔚蓝天空中那飘移的朵朵白云间,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那只狼,牧村里的人们感觉狼的速度每天都在加快,离东塔拉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老喇嘛三年前曾经预言,到了狗年这条狼会在东塔拉牧村转世,成为一个民兵家的孩子,然后复仇,然后滥杀无辜,可怕的因果报应不可避免,东塔拉牧村将遭遇难以逃脱的惩罚。虽然老喇嘛没有亲口对任何人讲过,大家去找他求证,他也从来没有证实过。但是牧村的所有人都相信,相信老喇嘛不但这样预言过,而且相信他的预言准确,一定会应验。预言像空气中的烟雾和味道一样,神秘莫测地弥漫在东塔拉牧村每一个人的心里。那年,民兵打狼的那个晚上,看到狼血喷到了月亮上,东塔拉的人又都开始相信老喇嘛了。牧村的人很害怕天上那块狼形的黑云,每个人低头走路都小心翼翼,路上互相见面都不敢乱说话。甚至,有的民兵家属都不敢仰望天空。他们不但怕狼冲下来,更怕狼的影子罩在自己的身上。有孕妇的人家,还会在天没亮之前,天空一片朦胧就赶紧去草甸子里割来长杆的大捆白艾蒿,铺在房顶和挂在窗子上。传说白艾蒿是驱邪的,也是狼最不喜欢闻的味道。早先,在原始荒凉的草原上,牧民们赶着牧群在茂密的草地里行走,闻到呛鼻的艾蒿味道,总是心中坦然,知道附近不会有狼窝。

东塔拉牧村一共有六十三户人家,五百一十二口人。牧村有三趟街,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牛粪末子拌碱土的坯篓子房。户型基本都是两间里屋,一间外屋,或者三间里屋,一间外屋。是很多年前建立牧场和牧村时,根据每户人家的人口多少统一盖出来分配的。这个灰乎乎的牧民定居点,是科尔沁草原上牧民停下马蹄子,游牧生活结束的一个句号。牧村叫东塔拉是因塔拉庙而得名。

之所以选择在旗镇的十五里之外建牧村,当时的苏和旗长充分地显示出来了政治智慧。对于旗镇来讲,放在附近好管理,看得见牧村在那里炊烟袅袅,又听不见狗吠牛羊叫。如果把他们放在遥远的原始草原去,到时候,牧村里一旦发生什么事情,旗镇都不知道,现去解决都来不及。马蹄子再快,也没有蒙古刀迅速。对于牧村来讲,离旗镇近,生活方便,购买生活用品,走路都可以当天打来回,中午还能在饭馆里吃几样炒菜就羊肉馅饼喝醉一顿酒。当时四六年解放的时候,年轻的苏和旗长还有一个私心没说出来,那就是挨着塔拉庙建牧村,就像把牧群拴在一个牢固的石头桩子上了。因为苏和是小喇嘛出身,他是从塔拉庙里去参加草原骑兵师的。不过后来塔拉庙被关闭了十多年,他是没有想到的,他也没有看到。苏和旗长五十年代调到了盟里,六十年代又调到了呼和浩特,官运亨通一路好风光。官当得大了,灾祸也就大了,第一批清理“内人党”,他就没命了。他的厅长官位和四十五岁的年龄,都终止在了一九六八年八月八日的那个鲜花盛开、水草丰美的日子。

三十多年过去了,虽然经历了很多天灾人祸,牧村里死的人仍然没有生的人多。牧村由当时的两趟街,扩展成了三趟街,家家户户还是显得很拥挤。现在住房子国家不给免费盖了,谁家要盖新房子都得自己家攒够了钱去请人、脱坯、买材料。

阴历狗年这一年,东塔拉牧村在心惊胆战中出生了十七个孩子,其中九个男孩、八个女孩,男孩最后成活了七个,女孩成活五个。额尔敦老喇嘛满怀善良的愿望念经说,希望在那死去的五个孩子中,能有狼来投胎的灵魂,可怜的狼魂被子弹在升天的路上拦截回来之后,终于又被佛爷超度收回去了。祈望狼的魂魄回到佛爷那里,回到长生天那里。牧村里的会计白音当时就问老喇嘛:喇嘛爷子,狼的魂要是真的回去了,到底要回到哪里去呢?佛爷的地方和长生天的地方是一个地方吗?

老喇嘛对这个问题感到很意外,他困惑地思索了一下,就肯定说,是一个地方,都是一个地方。长生天和佛爷住在一个地方。

在会计白音的明细账簿上,那年东塔拉牧业队总共出生了九十头牛犊,最后成活七十一头,其中公牛三十一头,母牛四十头;一千二百只羊羔,成活八百七十三只,其中公羊三百七十只,母羊五百零三只;二百零三匹马驹,成活一百九十九匹,其中公马九十九匹,母马一百匹;五十六条狗崽,成活五十五条,其中母狗二十七条,公狗二十八条;户口簿上增加了十二个人的名字,性别上七男五女。

因为难产,死了一个母亲,死了三头母牛,死了十五只母羊,死了三匹母马。母狗最安全,没有死的。母畜们用一个春天就生完了自己所有的犊羔驹崽,可是人生出这十七个孩子,却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从正月初三到年底的腊月二十八。令人惊慌的是,生孩子的人家,大多数都是那年打狼的民兵家属。

这存活的十二个孩子有没有狼转世呢?老喇嘛在每家孩子出生的那天,都要到他们家的房屋院子前后转悠,牛圈羊圈,天空地上到处查看。希望发现异象。奇怪的事情都没有太发生,只是白海源的妻子,没发现怀孕就生出了一个儿子。白海源本来是不相信老喇嘛的预言的。他喝醉了酒之后,就当街边走边猖狂地喊叫:老喇嘛自己都活得糊里糊涂,还会有什么明白的预言。我去问他,他一声都不敢吭。不要让他扰乱人心,要破除迷信。如果真的有狼转世,就转到我家来好了,狼投胎的儿子,长大了一定是个好枪手,是个猎人是个英雄是

个好儿子。可惜呵,我家里已经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现在老婆予绝了育,是一匹骟马,她的肚子里再也不能生孩子了。要能生就请狼到我家来吧,你们就都不用心惊胆战地害怕了。可是,过了几个月,他那已经绝育五年多的老婆子,一脸皱纹地怀孕了,进入狗年的第三天,也就是正月初三,就生出来了一个儿子。就是在那天,老喇嘛首先发现了天空那块狼形的黑云。

儿子一出生,再也听不见白海源喝醉酒大喊大叫了。他在家门口拉住了老喇嘛,跪下抱住老喇嘛的腿惊慌地说,喇嘛爷子,告诉我,是不真的那条狼找我来了?

老喇嘛说,不要瞎猜,这是你的儿子,孩子生到了你家,就是你的缘。像羊群一样,和那些孩子放在一起好好养活。

白海源惊慌地说,那要不是,骟马怎么能下出马驹来!你听说这样的荒唐事情吗?

老喇嘛说,我没听说过,可是我相信,人世间什么荒诞的事情都会发生。

白海源站起来就疯狂地说,你告诉我,这小子要是那条狼,我现在就枪毙他!他进屋里把孩子从炕上就抱了起来,走到院子里,胖乎乎的儿子冲他咧嘴笑了起来。白海源痛哭失声: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是狼呢?不会的,不会的,狼是不会笑的。他自问自答,回身见老喇嘛走了。家里的六个孩子都胆怯地望着他手里举着的婴儿。大女儿十一岁的白玉荣惊慌地说,阿爸,抓紧你的手,那是我的老弟。

白海源老婆是狗年第一个生孩子的,在正月初三寒冷的下午,他老婆生出来了一个九斤一两的儿子。孩子取名叫白小。

接着二月,也就是刚出正月,老马倌沙恩的两个儿媳妇生出来了三个孩子。先是二月十八二儿媳妇生了双胞胎,还是龙凤胎。二儿媳家已经有了两个儿子,这回一下子又来了两个。老马倌家里出生子孙,就像他的马群生马驹儿一样,越多越高兴。可是今年生孩子,老马倌却是心情沉重。

二儿媳生双胞胎的时候,第一个出生的是先露出来一双腿,然后翘着坚硬的小鸡鸡,闭着眼睛,很安静就出来了。他的脑袋刚出来,又一个脑袋也跟了出来。刚开始把接生的乌云奶奶吓得叫了起来,还有一个脑袋,我的佛爷!这一喊,吓得等在门外的老马倌裆都软了,两个脑袋不是妖怪吗?可是紧接着那第二个脑袋先哭了起来。乌云奶奶把她拽出来,没有小鸡鸡,是一道细嫩的小沟沟。两个,双胞胎,还是龙凤胎。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将来长大哥哥是靠腿吃饭的,妹妹是靠嘴巴吃饭的。接生婆乌云奶奶是牧村里一个很神道的女人。她和老喇嘛几乎就是村子里的精神支柱。牧村里遇到人的生死大事,包喜那个队长就啥用都没有了,也没人相信他了。乌云奶奶大声宣布,就是给生孩子累得神志不清的母亲,和等在外面的家里人听的。而且她坚信,孩子出生,腿先出来就是靠腿吃饭,脑袋先出来,就是靠脑袋吃饭,哭着出来就是靠嘴巴吃饭。不过,乌云奶奶事后跟自己比较好的邻居说,出生的日子,男占八骑大马,女占八守大寡。那个小子是个贵人命,丫头命不好,找不到好男人。不管是啥命,不是一条狼就行。

过了五天,二月二十三的晚上。老马倌惊魂未定,五儿媳妇又生了一个儿子。这是五儿子家的第二个儿子。家里添了三个孙男孙女,老马倌高兴不起来,还有点心里发虚胆怯。每天关上门,家里没有外人,就会酒话连篇,一个劲儿说,咱家里来了几个好孩子是好事,他们怎么都赶上这个年头来了呢?你看看,一个一个长得马驹子似的,多好看哪!可是真的像喇嘛爷子说的有一个是狼投胎来的那咋办呀!不会的,我又没作孽,狼怎么会来我们家?我们家是有一个小子去打狼了,可那是老三哪,孩子也不是老三家生的,老三这个地癞子还没有媳妇呢,再说老三也没开枪,就是跟着去玩玩。不会的,不会来的。老马倌这一年说的话太多了,他老婆子说和他生活一辈子了,这一年的话,比一辈子说得还多,下辈子的话可能都说完了,再投胎肯定是个哑巴。老马倌沙恩从小就放马,每天跟着马群走,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个人,基本不和人讲话。每天牧马喊叫的声音也不是人话。其实他这一辈子,也和哑巴差不多。

老马倌沙恩的紧张在孩子没出生之前就开始了。还没有到狗年的时候,他看到二儿媳妇和五儿媳妇的肚子每天渐渐鼓了起来,就心惊胆战。他放了四十多年马,年复一年,看着马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小马驹儿一匹匹生出来。他相信,那些小马驹里,不都是纯种的马驹,有狼,有鹰,也有人。喇嘛爷子说得没错,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会有狼。

老马倌沙恩家还是摆了喜酒。他请老喇嘛给龙凤胎起名字。孙子叫通拉嘎孙女叫乌日娜,老喇嘛希望男孩子内心明净,女孩子心灵手巧。老马倌自己给另一个孙子起名叫巴图,是希望他长得牢固结实。

牧村小学的校长李金山,也是牧村的党支部副书记。牧村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上有一条人命。十年前,从旗镇中学毕业回来的李金山和白巴拉都分到了小学教书。同时分来的,还有一个旗镇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乌力吉。过了一个学期,个性独立的白巴拉不教学了,自己去开垦菜园种菜。李金山和乌力吉都参加了红卫兵,到处造反。乌力吉是奈曼旗人,家里离东塔拉牧村四百多公里。他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后来牧村的人听包喜队长说,这两个造反的老师还不是一个红卫兵队伍的。乌力吉的红卫兵队伍势力强大,有一次批斗会,把李金山的红卫兵袖章都给摘下来了。用皮带像抽马一样抽打他,他连反抗都不敢。可是那天晚上,在小学的办公室里被打死的却是乌力吉。大家都佩服地说最后的胜利者还是厉害的李金山,是他把乌力吉打死了。可是这件事情有点诡异,李金山并没有以胜利者的身份站出来炫耀。他打死了人,也没有人来抓他。牧业队里死一头牛犊,还要说道说道,找出死因让牧人承担责任呢。可是小学里死了老师也没人管。包喜说那是教育单位,他没有权力管教育系统的事情,也不敢管。乌力吉死了,包喜领着人在冰天雪地里刨开冻土,用两块席子卷着,埋进沙坨子里就完事了。第二年春天刮风沙,乌力吉矮小的坟包一天一夜就无影无踪了。后来,红卫兵解散了,恢复上课。李金山当了小学校长,还兼任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过年的时候,娶上了包喜美丽的老妹妹,当小学数学老师的斯琴。

十年过去了,老喇嘛还记得这档子事。走路碰到面,他就对李金山说,李老师你要多行善,别让报应找上门。自己造了孽,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佛爷。所以村子里的人都说,最怕算的账,就是喇嘛账。李金山也参加了打狼。他不喜欢老喇嘛,说又脏又蠢的老喇嘛只知道说疯话,人类之间是用智慧斗争,胜者为王。四月初八的中午,李金山的儿子出生了,名字早就起好了,叫哈斯。哈斯,玉的意思,全名叫哈斯额尔敦,宝玉的意思。李金山在东塔拉牧村算是文化人,喜欢文学,尤其喜欢《红楼梦》和《一层楼》。《红楼梦》里有个贾宝玉,《一层楼》里有个璞玉,他就给儿子起名哈斯额尔敦,也是一块宝玉。遗憾的是,这个儿子太让他失望了。哈斯天生就是一个傻子。宝玉不是真傻子,璞玉也肯定不是傻子了。这个哈斯却真的是傻透腔了。脑袋瓜子不像玉像石头,像石头一样坚硬,像石头一样死性。傻子一出

生,报应上了门。李金山开始从内心里害怕老喇嘛了。

到了十一月初五,村子里一天就出生了五个孩子。那天从早晨忙到深夜,累得乌云奶奶腰酸腿疼。其中有一个孩子叫冬月。冬月是在早晨天刚冒亮的时候出生的。是五个孩子里第一个来到牧村的。

冬月的爷爷是原来塔拉庙的老经师,已经去世多年了。他的阿爸图门是牧业队大车组组长,也就是赶马车的车老板部归他管,当然也是基干民兵。可是那一年,他并没有参加训练去打狼。冬月来到人世没有哭声,就像老熟人一样躺在那里,很安静,一声不吭。虽然是大雪茫茫的寒冷天气,那一天却没有一丝寒风,天亮得早,三点多钟太阳就出来了。朝霞红火,云朵洁白,天空湛蓝干净。天地一片安静吉祥。

图门看着孩子有点害怕,就哆嗦着问老喇嘛,这孩子不会是傻子吧?

老喇嘛说,图门侄小子,把酒拿出来烫热了喝吧,将来东塔拉再也没有比他更有智慧的人了。

图门说,那是什么人?

老喇嘛说,不是人。

图门又害怕了,急着问,是狼,那条狼来我家了?我可是没去打狼呵。

老喇嘛说,放心吧,今年出生的孩子,我只敢保证说冬月不是狼转世。

图门问,谁是冬月?

老喇嘛说,就是你的儿子,躺在炕上的这个小子就是冬月。

图门放心了,当着老喇嘛的面亲热地抱起了他的第五个儿子。他说,自己其实是希望这一胎能生出来一个肥胖的姑娘。

和冬月同一天出生的还有包喜的儿子斗争。斗争这小子真不简单。据接生婆乌云奶奶后来无数次地宣讲,她接生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孩子。天已经黑了,本来看见了一绺黑头发,知道脑袋要出来了,就让他阿妈使劲儿。我就凭经验在她的两腿间捧住脑袋,往外顺劲儿。谁知道,那脑袋自己好像一转头又回去了,影儿都不见了。我扒开阴道往里摸,却伸出一只手来,好像热情地要和我握手。我吓得心都不跳了,手出来,那身子就是横的,横生难产,不管马牛羊还是人狗,多数都得死,没有几个活的。看着产妇被折腾得难看的脸上,还用一种幸福的眼神在看着我,信任地等着我把她的孩子接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已到生死关头了。我控制不住就哭了,这个生孩子的女人可是我的亲侄女呵。是我把她介绍到东塔拉牧村来给包喜当媳妇的。我把孩子伸出来的手打了一下,说拿回去,抓住小手就往里塞,他就是不往回拿,还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我哭声更大了,说孩子这不是闹着玩的,会要命呵。包喜听见我哭,就进来了,他看到孩子的手就明白了,牲生和人都是一个道理,他也懂。这双手会要了他老婆的命。包喜跑到了院子里,砰地就放了一枪。枪声清脆,惊心动魄。枪声一响,我看见那双手一抖就不见了,接着伸出脑袋乖乖地就爬了出来。包喜把孩子抱起来说,狼崽子有两下呵,我不开枪,你还不出来呢。你来报复我,也不能害你阿妈呀。我看你的名字就叫斗争吧。这辈子老子要和你斗争到底。他把老喇嘛请到屋子里喝酒,他说,喇嘛爷子,你告诉牧村里的人吧,那条狼崽子到我家来了,谁家也不要害怕了。

老喇嘛说,难说呀,好好养吧。

和冬月同日生的还有关里人孔庆卜家的孩子。孔庆卜爷爷是从山东逃荒来的。那时候的草原还没有牧业队,旗镇里也不是归旗委领导,是僧王家族的人来管理。当时孔庆卜的爷爷被留在东塔拉草原,就是因为他说自己会在沙坨子里种土豆。那时老喇嘛刚当小喇嘛,孔庆卜的爷爷孔昭贵在春风开刮的那一天,就在塔拉庙西南的沙坨子里种土豆了。那天早晨,僧王府的人也从旗镇赶来看新鲜,牧村里的人也都来看这新鲜事。额尔敦小喇嘛是陪着塔拉庙的老活佛来的。孔昭贵先把沙土翻了一遍露出湿土,然后打成一条一条弯弯曲曲的垄沟,就挎着一个柳条筐,里面装着切好了的土豆块,棱角分明的土豆块拌上了黑粪灰。挖出来一个坑,埋进去一个土豆块,再放上一把粪土,接着踩上几脚。种完-根垄,就留下一串结实的脚印,然后再浇上一遍水。

看新鲜的人对埋进沙土里的土豆块议论纷纷,却没有人给孔昭贵帮忙打下手。草原上很有名气的白皮匠,就是现在会计白音的爷爷说,你种进去一块土豆,到秋天再挖出一块土豆,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吃同样一块土豆,要让我们看着沙土等上两个季节。你这个山东人不会算账呵。

僧王府的管家说,白皮匠你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人,种进去的是一小块土豆,秋天就会长出来一个大的土豆。就好比种进去的是一个小马驹儿,秋天就会长出来一匹骏马。

大家都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就都问活佛。

活佛说,如果春天种进去的是善因,秋天结出来的就会是善果。有的时候善果也会多过善因。

白皮匠问活佛那会多出多少呢?

活佛说,那要善因决定。有可能种进一匹马驹儿,会收获一个马群。

牧民们,包括僧王府家的人,对活佛的话都深信不疑。

结果到了秋天,大家又亲眼看到了,每一个种进去的小土豆块,都长出来了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圆形的土豆,像一家人一样牵挂在一起。真是种进了一个马驹儿,长出来了一个马群。活佛从此更加德高望重了。

从那以后,不仅是旗镇的人,就是整个东塔拉草原都喜欢上了吃土豆。土豆炖羊肉当时成了科尔沁草原每个牧民家里逢年过节的好嚼咕。冬天的时候,白皮匠的姐姐和孔昭贵结婚了。不过他给那个肥胖的女人种进去一个马群,结果只收获了一个马驹儿,就是孔庆卜的爸爸孔宪东。孔昭贵除了按照山东的规矩给儿子起了这个汉族名字之外,还有一个蒙古名字,叫阿拉坦乌拉——金山,看来这个山东人还是到东塔拉淘金来了。后来旗镇不归僧王府管了,被旗委接管了。孔宪东长大后跟着爸爸继续种土豆,他们被成立的牧业队编在了农业组。孔宪东也娶了一个蒙古姑娘,生下了孔庆卜。孔庆卜喜欢马,他就不种土豆了,长大后被分到了大车组赶马车。

后来他跟着爷爷回了一次山东老家,爷爷死了被埋进祖坟里,和蒙古奶奶守了一辈子,最后死了却分开了。他领了一个山东姑娘孟庆霞回来了。打狼的那天,山东姑娘孟庆霞比他还兴奋,草原还真有狼打呵,她说自己在老家也是民兵连的,而且是铁姑娘排的,也申请要参加。包喜没让她去,她恼怒地说包喜重男轻女,蒙古男人太封建。

孟庆霞今天也生孩子。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比斗争还凶狠,乌云奶奶把她拉出来的时候,只短促地哭了一声,就气绝身亡了。在出来的路上,把她妈妈阴道里的血管一脚就踢爆了,铁姑娘孟庆霞的阴道变成了河道,血水滔滔,好似她家乡的黄河洪水泛滥。结果,母女俩一个也没有活成。乌云奶奶说,这条恶狼是来催命的,一条母狼!

老喇嘛说,不总是种马驹收获马群,或者种马群收获马驹儿呀,有的时候会颗粒无收。但愿东塔拉的产妇从此平安吧。

那一年,其他的产妇确实平安了。可是生出来的孩子,还是又被佛爷叫回去了四个,其中三个男孩,一个女孩。

生孩子最顺利的要数海军他阿妈春节。春节的肚子比老马倌沙恩的二儿媳妇还大,当然也因为她的个子高大。老喇嘛说,东塔拉的女人都是母羊母马,只有春

节是个母骆驼。春节是个好母驼,可是命不好,个子高了没有男人娶。后来不知道怎么勾搭上的,天津知青肖津生娶了春节。打完狼大宽就回天津了,肖津生也不在小学教书了,被安排到旗镇的冷冻厂当了工人。因为他已经娶了春节,旗镇的领导以为他不回去了,就给他安排了工作。春节长得不漂亮,个子高大,一米八零左右,不是很肥胖。肖津生个子矮小,一米六九,很瘦。本来是两个快乐的人,又都喜欢讲笑话,高女人矮丈夫,大家都觉得日子过得挺好的。谁知道,今年肖津生突然就走了,工作不要了,老婆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要了。跑回天津就不回来了。

当时牧村里的人看到老马倌家里生了双胞胎,就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春节的肚子,好像有更大的期待。她早晚挺着个肚子,出现在牧村的当街上时,就像小学过六一儿童节的时候,走在前面的那个敲鼓的学生,胸前抱着一个大鼓。这么高大威武的一个孕妇,在街上昂首阔步地行走,无所畏惧。天上的那块黑云家家都害怕,只有她不害怕。身边少了一个肖津生,就像少了一条牧羊犬。大家也没看出春节有多么忧愁,还是很快乐,因为她要生儿子了,她坚持自己一定会生出儿子来的。

海军出生的那天是八月十五,在一轮银白色温暖的月亮下,很多人都在春节家的门口打探消息。当时吃得肚子饱饱的乌云奶奶,还喝了点高度草原白酒。她精力充沛、劲头十足地做好了接生双胞胎或者三胞胎的准备。随着孕妇春节黑紫色的肥大阴道徐徐张开,只听见哗啦一声,子宫里的羊水卷着浪花奔腾着涌了出来,一个漂亮的黑发婴儿,像一条小鱼儿一样跟着游了出来。小家伙被乌云奶奶赶紧抓住抱在了怀里,春节的肚子立刻就瘪了下来。乌云奶奶用手摸着孩子的小鸡鸡说,春节说对了,是个小子,这个小子干脆就叫海军吧。老喇嘛也觉得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好名字。门口等待消息的人,只听到了一声啼哭,就都很失望地回去了。

那一年生孩子最害怕的还不是白海源,是妇联主任山丹。十一月二十八的那天下午,山丹的女儿生了一个也是女儿。那个女孩子一出生倒是猛哭,声音也嘹亮,只是哭声不像小孩,也不像大人。也就是说那个孩子发出来的不是人的声音,是一种动物的嚎叫。进入腊月门前一天晚上,安静的东塔拉牧村里,突然就传出来了狼嚎。老喇嘛给那个孩子娶的名字叫格日乐。格日乐是牧村里出生的第十七个孩子,也是阴历狗年最后一个孩子。格日乐是光的意思。山丹疑惑地想是什么光呢?她没敢问老喇嘛。

上天早晨,老喇嘛发现天空中奔跑了快一年的那块狼形黑云不见了。哪一天消失的呢?好像没有人说得清楚。

早晨起来,牧村的气味最不好闻。就是闷了一夜的屎尿骚臭味道。最早是人起来拉屎撒尿,稀里哗啦,尿声屎声屁声哈欠声,乒乒乓乓。连绵不断的混响,惊动起来的狗,就开始到处找墙角、树墩、拴马桩,翘着一只后腿撒尿,撇开两腿拉屎。然后,牛圈里、羊圈里、马号里,都惊动起来了,都开始了。骚臭气味从房屋里,从牲畜圈里,飘向院子,飘向大街,然后家家户户汇合到一起,整个牧村就弥漫起来了骚臭味道。东塔拉的早晨就在这样的味道中开始了。现在是夏天,如果是冬天,屎尿上还会冒着热乎气。一派生机勃勃的生活气象。

家家户户都赶着牛群羊群走出院子,往草甸子去了。老喇嘛其实更早就离开了塔拉庙,进了东塔拉牧村。红毛狗头羊还是喜欢走在前头,尽管这几年都是领着老喇嘛一个人走。牧村里的人都习惯了,看见头羊,在它后面十步之外,或者五十步之外,最多不会超过一百步,就能看见走路有些缓慢,腰越来越弯曲的老喇嘛。头羊走几步就要回头望望老喇嘛,看他要赶上了就往前跑几步,看他落得远就等一等,太远看不见了,就跑回去寻找。这几年头羊也眼见得老了,那一身很抢眼的浓厚红毛,已经渐渐退色变得稀薄了。红毛粗硬变黑,也有的发白了。

塔拉庙的香火越来越旺,香火钱也越来越多。庙里也修缮得越来越富丽堂皇,老喇嘛住在庙里也越来越舒服。可是,东塔拉牧村阴历狗年出生的那些孩子们,总是让他的心不踏实,在舒服的庙里待得并不舒服。

现在,在牧村牛羊拥挤的街道上,头羊领着他,左瞧瞧,右看看,在牧群和牧人中穿行。他对牲畜不感兴趣,对老年牧人也不感兴趣,他目光的兴致就是八九岁的孩子。那些背着书包,挥着牧鞭的孩子。他们把家里的牛羊赶到草甸子上去自己吃草,把短柄长梢的皮鞭子缠绕好放进书包里,就去上学了。晚上放学就背着书包往草甸子上跑,从书包里拿出鞭子,把自家的牛羊再赶回来。

这就是东塔拉牧村狗年出生的十二个孩子的每天日程。比孩子的父母们还熟悉这些日程的就是老喇嘛。他不是活佛,开了天眼,先知先觉。他是亲历亲为,自己跟在他们后面观察。早晨、中午、晚上,不但上学放学,放牧圈牛圈羊,他跟在孩子们的身后,就是学生在上课,他有时也悄悄地来到学校。

白海源的儿子白小,在那帮孩子中个头最高。老喇嘛总是能一眼就把他认出来。在放牧圈牧的牛群里,只有他的个子高出了牛脊梁。在学校的操场上,劳动、课间做操、上体育课,他总是排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在二年二班的教室里,也是坐在最后一排。

老喇嘛喜欢看白小打篮球。这孩子长得身强体壮,平时看起来一脸肥肉,不像很聪明的样子,很憨厚,看着就是属于那种学习成绩不太好的笨学生。可是他在操场上跑起来,像一头牤牛犊子。这小子长了个好体格呵,老喇嘛自己赞叹。

中午的太阳滚热。中午牧村的味道也特别。是一股焦糊的味道。牛羊粪是用草和粮食在牛羊的肚子里做成的,在灶坑里一烧,就会发出粮食和草成熟的焦糊味道。火上面的黑铁锅里贴的玉米面饼子,由于火大,也会烧焦了,发出焦糊的味道。还有土坯房子的老旧碱土,牲畜圈里积淀的老粪底子,院子里的陈年干草,太阳一晒,都会发出焦糊的味道。尤其是晌午,更浓烈。又是家家户户的相同味道,汇集到街上,就是牧村的晌午味道了。

大晌午的,多热呵。老喇嘛也不在庙里纳凉,还是在牧村里神秘兮兮地逛游。头羊不耐烦地在前面懒洋洋地晃着。中午的新鲜牛屎堆上,苍蝇特别多,老喇嘛总是要踩上几堆牛屎。现在,他就把一只新上脚的鞋陷进了一盘巨大的牛屎里。他耐心地甩几下脚丫子,然后蹲在荫凉地方,找一根树枝从新鞋和多皴的老脚丫上往下刮牛屎。中午孩子们放学回家吃完饭就睡午觉了,正晌午,太热,大人都不让孩子出去。老师也不让。中午不睡觉,下午打瞌睡,就上不好课了。校长李金山在操场上亲自宣布纪律。老喇嘛当时也听得清清楚楚。头羊见老喇嘛没跟上来,就回来找。看见他蹲在房荫凉的地方刮牛屎,就厌恶地躲在一边不往前走。

也不是一个孩子都见不到。小学校长李金山的儿子总是能和他见面。中午的热浪中,傻子哈斯满身流着汗水,一身粪土,穿着活裆裤,骑着一根弯曲破旧的套马杆就跑过来了。刚才,老喇嘛就是看哈斯的时候走了神,踩进了一大摊新鲜的牛屎里。这是狗年出生的孩子中,唯一的一个没有上学读书的孩子。老喇嘛看着对自

己亲热地咧嘴流着口水的哈斯,他说孩子,天热,回家吧。他在心里说,我的佛爷,这样的孩子活得还不如头羊干净,让他来到人世干啥呢?是啥东两的灵魂装进了他的身体?村子里的人都传说,李金山当年打死的那个旗镇师范毕业生乌力吉,投胎转世成了他的傻儿子哈斯,让他每天肴着自己造的孽,折磨他,惩罚他。孽缘!_人家传说的时候,都说是老喇嘛说的。老喇嘛从来没说过,但是他也不否认。他也知道,仇人投胎转世到仇家,是有这样的事情。但是,这个傻孩子来了能干什么呢?就是让小学校长李金山天天心里难受?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不是狼的思维,应该是那个师范生。读书人都会拐弯抹角地损害人的心灵。

晚上牧村的味道最香,牛粪伴着肉味飘香。最好的时候就是太阳落到了草丛里。早晨的骚臭味道早就飘毅了,中午的焦糊味道又被太阳带走了。牧村里开始飘荡自己最纯粹的味道。最早是煮肉的锅烧开了,伴着热气就从锅里飘到了屋子里,不停留地又从屋子飘到了院子里,然后就飘到了街道上,像一个在家里待不住的孩子,光着脚丫在往外跑。紧接着就是纷繁复杂的没有热气的味道从每家里散发出来。肥肉在黑铁锅里炼油,又有大酱和葱花炸锅。还有煮开了锅的肉和骨头在锅里翻滚。太阳落了,天空抱了一整天的云团,也慢慢地松开了手,可能是香味的诱惑吧,云团都一块一块地向牧村的上空飘来,把随着傍晚炊烟直直地升上空中的香味又都挡了回来。香味飘荡着,云团心满意足地吮吸着,渐渐地酒足饭饱了的云团,幻化成了色彩缤纷的晚霞。

现在牧村里的家家户户早晨开门晚上关门,都怕在门口碰见老喇嘛。尤其是晚上。怕他在自家里发现什么不吉利的征兆,怕他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认出什么来。

冬月是那拨孩子中最喜欢老喇嘛的。冬月叫他喇嘛爷爷。这个孩子长得很瘦小,也很安静。他喜欢塔拉庙里的香味,也喜欢庙里一尊一尊庄严肃穆、慈悲宽厚的佛爷。尤其那尊五世活佛的铜雕像,每次看见,他就像照镜子一样看见了灵魂中的自己。老喇嘛也喜欢冬月,甚至有些敬畏他。他觉得冬月太像二十年前就已经圆寂的老活佛。他多次想冬月是活佛转世回来了吧?但是嘴上一句也不敢说。有一次,老喇嘛有意把五世活佛的一个金刚杵挂在显眼的墙上,冬月见到奔过去熟练地就摘下来戴在自己的脖子上。不但像戴自己多年用的东西一样熟练,而且动作神态就是五世活佛。老喇嘛伺候活佛几十年,熟悉老活佛的所有举止言行。他站在那里看冬月,感动得老眼发酸。

其实在这群渐渐长大的孩子当中,最惹人喜爱的还是山丹的外孙女格日乐。大家还记得她刚出生的时候,不会哭。只会像狼一样嚎叫。现在可不是,这个孩子成了牧村里长得最漂亮,也是唱歌最好听的女孩子。格日乐学习成绩不好,可是跳舞唱歌的天分简直就是从前世带来的。两条小腿像鸿雁一样,走路轻盈、曼妙。抖肩、下腰、劈叉、顶碗,舞蹈老师一教就会。唱歌更是好听。那嗓子的清脆、悠扬、高亢,尤其是那绵延不绝的气息,让你怀疑这么一个小小的身体,怎么会爆发出那么强悍、悠长的力量呢?现在班级的、牧村的、牧场的,甚至是旗镇,所有的演出都会出现她那迷人的身影,听到她那沁人的歌声。

老喇嘛也很喜欢格日乐,他说格日乐是一道佛爷的光。是专门给人的心灵带来快乐的。

老喇嘛最担心的应该是海军和斗争。在东塔拉牧村的正南两里多地,有一片湖泊,也叫淖尔或漫沼。牧村的人习惯叫那里为河泡子。老喇嘛说河泡子表面上看是一个美丽的天堂,底下却藏着残忍的地狱。

河泡子秋天长满了金黄的芦苇,苇秆粗壮,秋风一吹,犹如万千细腰美女莺歌燕舞,很是壮观、迷人。阳光照耀到芦苇叶子上,闪动片片摇动的亮光,像玻璃或冰的碎片,看得人心旌摇曳。东塔拉牧村的人,除了天津知青,没有人见过在地上生长的竹子,都希望秋天的芦苇不要被收割,也不要被冬天的寒雪冻死,来年春天继续发芽长叶变成竹子。可是每年在雪来之前就冻冰了,冻冰之前就收割了。粗壮坚实的苇秆和肥大的叶子都被困扎得整整齐齐,结结实实地铺在了土坯房的房顶上。冬天寒风吹来,空洞的苇子秆,在房檐下,便发出了肃杀的呼啸,在黑夜里这连绵起伏的呼啸,让东塔拉睡不着的人迷醉、恐慌,感觉到了神秘的魅力。没有被铺在房顶上的零枝碎叶,就变成了灶坑里点牛粪火的引料。春天来的时候,又是重新发芽长叶,到了秋天就又结束了一生,循环往复,年年轮回。东塔拉牧村的人让芦苇变成竹子的期望虽然总是落空,他们又总是心满意足地收割苇子。

河泡子最美的是夏天,河面波光潋滟。河水清澈透明,不仅能清晰地看见河底芦苇的根须和各种不知名的水草,还能分辨出大鱼、小鱼,和鱼的种类:鲶鱼、鲤鱼、鲫鱼、黑狗鱼、泥鳅,还有青蛙、蟾蜍和蝌蚪。老喇嘛坐在泡子边沿上,看着这些水中的精灵游来游去,心中很欢喜。能够游在水里和飞在空中,都是前世修来的福报呵。他看头羊也伸着头往水里看得出神,就对头羊说,你也比人强呵,生来就穿着一身皮毛,冬天不冷,夏天不热,知足吧。

东塔拉牧村的孩子们总是像鱼一样,光着屁股跳进河里。一代一代大人的危险警告,吓得孩子们都只是在河边洗澡,不敢往里面游,尽管他们的水性都很好。里面水深不是危险的主要原由,危险的是河底长了很多水草和芦苇根系,就像魔鬼手里攥着的套马索一样,被套住就会越缠越紧,最后淹死。无数个魔鬼攥着无数个套马索蹲在水底,等待着要被套进地狱的人。东塔拉牧村一代一代的人,当孩子的时候,家里的大人为他担心,长成了夫人,就为自己的孩子担心,也是循环往复。这个河泡子像一个妖怪,三两年就要吃掉一两个孩子,有时吃不饱还要吃上一个大人。牛羊更是每年要吃,吃多少要看牛羊的运气和河泡子的脾气。

海军天生就是一条鲤鱼,是属于水里的动物。水淹不死他,谁见过水淹死过鱼?他一进水里,就像回了家,就成了大家赞美崇拜的偶像。一头扎进水里,眼前的水面上还是浪花、波纹,一会儿就平静了。突然在遥远的地方,一颗黑头从水里冒了出来,一只手抹了一把脸,噗地吹出一口吐气的声音,同时挥出另一只手。这时在泡子边上站着的同学,就同时喊起来:看到了,在那里呢!那里就是人人心中向往,却没有人敢去的地方。这个时候,大家就都快乐起来,包括高出海军一头的白小,还有女生格日乐、乌日娜。这个时候,只有斗争一个人不服气。他总是要和海军在水里比赛。比赛看谁游得远,比赛看谁憋气在水底待的时间长,比赛看谁不怕水草缠上,比赛看谁缠上了还能死里逃生。

斗争总是输。他不是输给一个人,就像在水里一个人输给了一条鱼。

可是今天的比赛,斗争赢了。

两个人刚刚扎进水里,海军就听见岸上在喊:海军,快点救斗争!

海军有一个本事,就是在水里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不但人说话的声音,就是牛羊叫声,鸟啼蛙鸣,都能听见。海军从水里伸出头来,见岸上的同学向他招手,指点着他身边。他见十米之外的斗争,两只手在水面上拍打挣扎着,头还在水里,好像是被水草缠上了。海军游

过_去,钻进水里就把斗争托出了水面。斗争一出水,说你输了,就笑着钻进水里往回游。原来他们的比赛规则是钻进水里憋一口气,看谁游得远,头露出来就算输。斗争这回赢了。他游回了下水的地方,上了岸,却不见海军回来。白小和冬月他们没有听见斗争对海军说你输了,水面上阳光照耀,河水闪亮,看不清斗争笑的表情。

还是没见海军回来,大家都目光焦急地在水面上寻找。突然一颗黑头就在大家的眼前冒了出来。海军上岸上,左脚腕子上缠着水草,芦苇的叶子已经把腿和脚刮出了十多条血印子,脚脖子上已经在流血,有一只肥胖的蚂蟥,已经钻进去了半个身体。看来,海军和手里攥着水草的魔鬼狠狠地打了一架,才逃脱出来了。斗争很羞愧,再也不说自己赢了。

海军也没说斗争使诈的事,同学中谁也不知道,家长里也没有人知道。如果包喜知道了自己的儿子干出这样丢脸的事情,一定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用鞭子抽他。

可是,老喇嘛知道。当时老喇嘛领着头羊,在河泡子另一边的芦苇丛里,看得真真切切,听得清清楚楚。老喇嘛看天空乌云翻滚,心想下大雨的日子来了。他对老头羊说,老兄弟,回庙吧。

又是一个春天。春天的河泡子没有水。地下封冻的冰边化边往上翻浆,都是软软的烂泥。每天冒着泡,有两三米深。河泡子夏天有水的时候清澈见底,春天没水的时候却是神秘莫测。这个时候,河泡子就叫漫沼。就是烂泥弥漫的沼泽地。牛羊不小心走进去,就没得救出来。如果陷进去,身体不动,烂泥就慢慢地品味着,让你千瞪眼看着一头牛渐渐被吞没。如果这头牛挣扎器乱动,烂泥就会三下五除二,狼吞虎咽地把牛吃进去。

自从东塔拉牧业队把畜群和草地分给牧村里的各家各户之后,李金山虽然还是小学校长,但是他的心思用在牛羊身上的,比用在学生身上的要多得多了。当初在分牛的时候,包喜把队里从国外进口来的五头黑白花奶牛分给了他,理由是这牛是科学实验品,需要科学饲养,李金山有文化,懂科学,应该由他们家来饲养。李金山还是牧业队的副书记,那五头黑白花奶牛,当天就赶进了他家的牛圈。牧村里的人虽然没有什么异议,但还是很羡慕,说他家的牛圈是东塔拉最美丽的花园,红牛、黄牛、黑牛、白牛、红黄花、红白花,这些牛每家都有,独有他们家又增加了五朵黑白花。老喇嘛说,黑白花不是真正的牛。

乳牛下乳牛,三年五个头。现在李金山家已经是有一群黑白花了。这天,傻子哈斯赶着黑白花牛群,鬼使神差地就朝水泡子过来了。

突然一头老黑白花奶牛,那最早的五头元老之一,疯了一样向漫沼里跑。哈斯也疯了一样跟在后面追。就差一步赶上了,哈斯已经挥起了鞭子,牛突然猛地一扭头,牛和人头对头就都不动了。他们一起陷进了漫沼里。漫沼很快乐,意外地来了两块肥肉。看来漫沼还是喜欢先吃牛肉。庙里的人,村子里的人、队部里的人、学校的人都赶着跑了过来。大家看到的是牛正在慢慢地往泥里陷。傻子的两条腿被漫沼牢牢地咬住,一动不能动,他也不敢动。岸上的人喊他抓住牛角别放手。

李大耳朵搀扶着老喇嘛的胳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头羊太老了,它没有跟来。十多年前,李大耳朵修完庙回去就自己单干了,原来的双辽县工程队成了长春关东建筑装饰工程公司,他自己当了老板。李大耳朵每年都要回来进香,看望老喇嘛。三年前,他来了,给老喇嘛跪下磕了头,认完师傅就不走了。谁都不知道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别人问他也不会说,只有一个人要知道他会说的,但是他不问,就是老喇嘛。李大耳朵留征塔拉庙里,每天陪在老喇嘛身边伺候。老喇嘛走出庙门,头羊老了,他就替代头羊跟在身边。有空的时候,他就反复修饰大雄宝殿里的佛像。

包喜甩套马杆怎么也套不上牛头,他的手抖,牛头一动不动泪流满面。套马索套在了哈斯的身上了,可是让他把绳子往腿下撸,傻子却怎么也不干,一动都不敢动,这个傻子吓得更傻了,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后来大家都说,最怕死的是傻子呵。

李大耳朵用脚试了试漫沼的硬度,他在身边的那群孩子里,发现了瘦小的冬月。他告诉冬月,你躺在漫沼上,快速滚到哈斯的身边,把他身上的绳子撸到膝盖下面。

冬月就滚动着来到哈斯身边,把绳子撸到他膝盖下系紧了,又快速地滚了回来。冬月不但来回速度快,而且身子轻得出奇,一个来回,身下的草都没有压弯。老喇嘛担心的目光露出了惊喜。大家拉绳子,往出拽,哈斯却在泥里纹丝不动。黑白花突然就停止下沉了,接着就看到哈斯向下陷去。肯定是漫沼生气了,开始吃哈斯。岸上大家又用力拉,漫沼也在用力往里拉,较上了劲儿。突然一声牛吼,牛伸出两个犄角插进了哈斯的腿下,大家一用力,哈斯被从漫沼里拔了出来。他躺在漫沼上,绳子捆着双腿被拉上了岸。在东塔拉牧村的记忆里能寻找到的,哈斯是第一个被从漫沼的嘴里抢回来的活人。每年被漫沼吃掉的人或者牛羊,只有到了夏季,烂泥退去,湖水清澈见底的时候,才能看见一些毛发,和几根白亮凌乱的骨头。

接着在包喜队长的指挥下,大家一起拉动牛角上的绳子,牛几乎被漫沼吞进去了。被从嘴里给抢走一个,漫沼更加生气了,便吧嗒嘴巴,开始了快速吞咽。绳子拴在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上,四匹马的力量也没有漫沼大,漫沼紧紧地咬着牛的身体往下吞噬,最后在牛彻底消失之前,被活活拔下来了一只牛角。

哈斯从此变成了瘸子。李金山痛苦地说,一个又傻又瘸的孩子,还不如一头黑白花牛呢。

老喇嘛从来不喝黑白花的牛奶。看着草地上越来越多的黑白花牛群,老喇嘛说,前世要债的还债的都来了,往后草原上要热闹了。

冬天的河面上闪着银光,从旗镇到东塔拉牧村来,只要天上有阳光,或者晚上有月光,远远的,你就能看见河泡子上在闪着光。让远道来的陌生人和当年生的小牛小羊,从来不会迷失方向。

这时已经是冬天了。在这个月光清凉的雪夜里,东塔拉牧村早早地就睡着了。可是塔拉庙却还醒着,塔拉庙醒着,是因为老喇嘛没有睡觉。一个人待在月光清凉的雪夜里,是很容易忘记白天刚经历过的俗世生活的。这个时候,老喇嘛的心里空荡荡的。苦闷、难过、失望、担心、惧怕、焦虑、欲望,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人到了这个境界,就感觉到心灵真的是有一双翅膀,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一飞翔起来才明白,当一只苍蝇和当一只苍鹰根本没有区别。也是飞起来才看清,茫茫白雪覆盖上了牧村、牛圈、羊圈和牧村西北地的墓群,都是一个圆圆的雪包,原来人和牲畜,生和死,真的都足一样。

在这个月光清凉的雪夜,其实东塔拉牧村也不是睡得很死。因为还有一个人根本没有睡觉。斗争在家里刚写完作业,他睡不着觉。他的屋子里很冷了,他不想往灶坑里塞牛粪,让火燃烧起来,虽然那是很简单的事情。好像他喜欢冷。冷让他的脑子很清楚。今天的作业不是很难,很容易就做完了。课本上,从前学过的李白的《静夜思》,他背得很熟,今夜好像很有灵感,渐渐地写成了一首诗,严格说是修改的,他本来是想自己写,以前没有写过诗,写起来就显得笨手笨脚,李白的

诗又不断地来搅乱他,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过他还是很满意,把他的意思明白地表达了出来。“窗前凉月光,冷过地上霜。举头望寒月,冻得直筛糠。”斗争念着自己的诗,觉得很忧伤。

草原上没有太老的村庄。东塔拉牧村就算比较老了,是因为挨着一座老庙。牧群的蹄子和勒勒车的轮子在草原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年年的,塔拉庙就像一个轴心,怎么转都要转回来。天空中的北斗星,草地上的塔拉庙,是科尔沁草原牧民的方向和心灵。后来固定下来的旗镇也固定了旗镇西北十五里地的东塔拉牧村。这是僧王府和旗政府在百年之内的两个决策。旗镇的西北方向为什么叫东塔拉牧村呢?如果是根据塔拉庙起的名字,牧村没在塔拉庙的东侧呵,而是在塔拉庙的西南。有点令人费解。却也好像没人想过,老喇嘛可能也没想过。虽然牧羊人都是很讲究方位的,但那方位都是由羊群、牧草和曲水决定的,牧羊人每天把羊赶出去再赶回来,并保卫它们的安全,维持它们的秩序,但是不决定它们的方向。羊群的方向是自由选择的,也是现实的。哪里草好,哪里水美,它们就往哪里去。尤其是老喇嘛这样的牧羊人,他的方位是佛爷指引的,佛爷的方位从前世到今生到来世,绵延不断,却是看不见的。不需要北斗星指引,坐标是塔拉庙。有一天小喇嘛冬月问了老喇嘛这个问题,他说,那是在草原的西部还有更大的一个轴心。

老喇嘛狗年的预言,让东塔拉牧村从塔拉庙到旗镇,整个方位发生了变化。一座距离东塔拉牧村五公里的新牧村每天正在悄悄地长大。方位就变成了这样,在正北离旗镇十五公里的塔拉庙,西边两公里半是一个牧村叫东塔拉,东边两公里半还是一个牧村,也叫东塔拉。如果两个牧村是一个牧村,那么,原来在东塔拉牧村东边的塔拉庙,现在就正好在东塔拉牧村的中间了。

东西两个东塔拉牧村,一个是老的,一个是新的,新牧村正在丰满长大。老牧村却在空洞变小。新牧村的建造搬迁是悄悄进行的,事先没有任何张扬。最先盖房子搬家的是老喇嘛的外甥白巴拉家。白巴拉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实诚人,是牧业队菜园子里种菜的园头。牧村里都叫他园头巴拉。因为不爱讲话,所以性格也就不爱声张。每天,牧村里的人都会看见园头巴拉戴个大草帽,蹲在菜地里拔草,间苗,浇水,施肥,或者摘黄瓜,摘豆角,摘茄子,他摘什么,那天牧民家的锅里就煮什么。牧村里的人,老人孩子,见到园头巴拉,都有一种感激的目光。茌东塔拉,有一个菜园子能吃上黄瓜豆角西红柿,那比吃羊肉要珍贵多了。羊肉在羊群里,放在羊身上的肉,随时就可以取来吃。蔬菜以前没有,在旗镇蒙中读高中的巴拉毕业回来之后,是他开垦了菜园种菜。当时牧业队分配他和李金山一起当小学老师。他当了一个学期就不干了,一定要开荒种菜。巴拉的菜园子结束了东塔拉牧村常年只吃土豆白菜的可怜生活。

令牧村里人人敬重的园头巴拉,这回却受到了嘲笑。他在离牧村五公里外塔拉庙的那一侧挖碱土,轧碱草和泥脱坯。牧村里的人都很好奇,但都一致认为脑子好使的园头巴拉这回脑子出毛病了。他常年一个人孤独地守在菜园子里,那些蔬菜又不会讲话,一定憋出毛病来了。否则为什么要到那么远去脱坯?那里的碱土特别好吗?你怎么往回搬那些沉重的土坯,要用马车一车一车拉吗?

会骑自行车的白音会计,骑车来到了园头巴拉脱坯的现场。他小心翼翼地停好东塔拉唯一的一台永久牌自行车,走向正在干活的园头巴拉。那片碱甸子走在上面软软的,白白地起了一层皮。白会计抓一点放在舌尖上,品一品,吐了出来,来到巴拉身边说,这里的碱土确实好,碱性大,巴拉兄弟的眼光好呵。

巴拉用坯模子一排一排地码出一块一块光亮的坯来,边弯腰干活,边说书本上叫这个东西是硝。

白音没接他的话头,每次讲话,巴拉一说书本,会计就不吭声了,他没有巴拉书本读得多,也相信巴拉的书本有道理。

白音说,土是好土,坯也脱得漂亮。可是坯晾干了,往回运就赘劲儿了。

巴拉说我不往回运。

白音不说话了,骑上自行车回到队部和队长包喜说,园头巴拉的坯不往回运,那他是想干啥呢?

包喜说你没问问?

白会计说,没问,问了怕他不说。

包喜想了想,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道理,没吭声,出门就上了他常年骑的那匹老红马。看见巴拉在弯腰抹坯模子,就在马背上喊,巴拉,我猜你是还想建一个更大的菜园子是吧?你眼睛里太没人了,瞧不起你哥哥我,也要尊重队长呵。我是队长,你咋地也要和我商量一下。不过现在我同意了,你建吧,菜种多了吃不完,咱们可以拉到旗镇去卖。现在的政策变了,允许出去卖东西了。要是缺人手,我给你派来,多少人都行,我有一个连的民兵呢。

巴拉说,我没想给牧村里建菜园子,咱们东塔拉的菜园子够吃了。

那你要建什么?

巴拉没吭声,安静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红马的影子已经消失了。

包喜知道巴拉不喜欢说的话,问了也没有用,他不会说的。惹急他了,别再让牧村里没菜吃。他知道让谁来问他最好使,保准他会说。

白云变成晚霞的时候,老喇嘛来了。巴拉搓搓手上的泥,从裤腰上解下黑布的烟口袋,又从上衣兜里拿出两张裁得整整齐齐的白纸,一看就知道,白纸来自于学生的算草本。巴拉先卷上头大尾小像炮弹的一支烟,点上火,抽了两口,递给了老喇嘛,还说了一句:舅舅达木。旗镇离东北吉林近,草原上的人几乎都会讲一口标准的东北汉话,腔调比东北人讲得要洋气一点,有一点很外国的蒙古味道。但是他和舅舅之间还是喜欢称呼烟的时候,用蒙语叫达木。好像只有那样,他们才能找到抽烟的快乐滋味。巴拉五岁还不到的时候,抽的第一支烟,就是舅舅从嘴里拔出来塞到了他的嘴里,告诉他抽的是达木。他被呛哭了,也学会了达木这个词,他哭着向阿妈告状说,舅舅达木。舅舅接过烟来,很幸福地抽了起来。憋着不吐烟雾出来,然后吧嗒嘴回味着烟的呛辣。

巴拉又给自己卷。那张整齐的长方形白纸条,手指一聚拢,轻轻一捻,就成了一个喇叭筒,然后装进烟丝,右手的母指、食指、中指聚在一起,把喇叭筒的头一拧,几乎同时舌尖一闪,就在烟卷的尾部沾上了唾液,几秒钟,一只炮弹形的烟就卷成了。最后拧下尖头,咬掉尾部,几乎手和舌头同步进行。他很有成就地把烟掂在手上看了一眼,就点着火也抽了起来。两个人安静地抽烟,一声不吭,也不互相看一眼。目光都在烟雾里。舅舅抽得慢,刚抽完,把还冒着烟的烟头,扔到了五步开外的泥堆旁,那里没有草。巴拉也抽完了。他的烟头也冒着烟,紧跟着和舅舅的烟头落在了一起。就在烟头落地的霎那,巴拉的一口唾液,也闪着亮光飞奔着跟了上去,几乎同时,两支烟蒂都发出了吱吱的湮灭声。

老喇嘛咧着嘴开心地笑了,露出了残缺洁白的牙齿。

巴拉说,跟你学的。

舅舅赞叹地看了外甥一眼说,你是想在这里盖房子,从村子里搬出来?

巴拉说,我不想和狼住在一起。

老喇嘛说,他们害不到你。

巴拉说,还是离远点好。

一阵妙闹声从一片高草丛里传出来,老喇嘛看见

一个一个晃动的黑头从摇曳的草丛里冒出来。牧村里在旗镇上中学的学生们回来了。白海源的儿子白小比别的孩子高出一个头来,老喇嘛一眼就认出来了。让他惊诧的是这帮男生几乎都是狗年出生的。是他们自己愿意齐堆聚在一起,还是别的孩子有意不和他们在一起?老喇嘛在想。

身高体胖的白小楼着身体比他矮小的斗争,大家正在无忧无虑地说笑着往回走,突然就见白小把书包递给身边的海军,撒腿就往前奔跑。老喇嘛猜想白小发现野兔子了,去追赶。可是感到奇怪,海军他们那些孩子,却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往前走。也就跑了十多步远,白小就不见了。后面的同学也往前走了十多步远,就见白小又在同学中出现了,继续在前面领头晃着脑袋走。老喇嘛注意到,白小的手里没有抓到兔子,好像抓了一把草随手就扔了出去。同学们在他刚才蹲过的地方绕着走了过去,好像地上躺着个什么怪物。

那群学生走没影了,老喇嘛在回去的路上特意到那个地方看了一眼,原来是白小屙了很大一泡屎。绿头苍蝇和屎壳螂很快都爬了上去开始占领地盘了。

巴拉搬家了,放羊的搬了,接着白会计的家也搬了。大家就都开始跟着搬了。当五公里外东塔拉的新牧村炊烟袅袅,敞发出牛粪炊烟的飘香时,东塔拉的旧村子就空出了一大半。

会计白音搬家的那天,算计好了,用两辆四挂马车跑上两个来回就能把东西拉干净。晚上收工,大家都坐好已经开始了喝酒,拉车的马也卸下夹板、鞍子、龙套,要饮水吃草了。白音清点财务,发现少了一个羊圈的木栅门。赶车的老板子在牧业队都是属于有身份的人,白音不好意思再让人家去赶车跑一趟。他的那双像算盘珠子一样往外突出的眼睛,在老板子坐的桌子上,看到了一个年轻的面孔——老马倌沙恩的孙子巴图,这小子不爱念书,初中没毕业就不念了,现在跟着牧业队的马车组学赶车。他走过去,悄悄地拍了一下巴图说,巴图,出来一下。

到了外面,白音说,孩子,我羊圈的木栅门忘记拉过来了。你再去跑一趟?

巴图很痛快,他说,行呵,我看到那个羊圈门了。我还寻思你不要了呢,吃完饭我想扛回去。

白音说,哪能不要,那是好东西,榆木的。快去套车吧,给我拉回来。

巴图只套了一匹辕马,一个羊圈门很轻,那些马正在吃草料,不愿意动。这匹灰色长了几个黑点的老辕马,名叫沙力棒子。它也不愿意去,还是用鞭子抽了几下才上套的。

巴图赶着马车拉着羊圈门在回来的路上,天已经很黑了。过了塔拉庙,在快进新东塔拉村子的一条小路上,巴图突然感到万籁寂静,有一股热气向他的脸扑来,然后就钻进了大脑和心窝里,全身一阵发冷,毛骨悚然,非常害怕。沙力棒子突然就惊慌失措地跑了_起来,甩掉了鞍子和龙套。马毛了,车翻了,羊圈门和巴图一起被砸在了车底下。

会计白音当了一辈子会计,算了几十年账,这笔账算走了眼。事后,包喜撤了他的会计职务。会计也是牧业队的主要领导,他的错误就是让一个学赶马车的新手在晚上独立赶车,结果翻了车,死了人。白音总结自己的错误是不该让巴图赶车,不是因为他是新手——他搬到新牧村来,不就是躲这些孩子吗?白音当会计,在他的账上,牧业队几乎年年有盈余,这回在自己的账上却是亏大了。最亏的就是不敢见老马倌沙恩一家人,这笔账活到死也还不清了。还不只欠一家,他从此后再也不敢回到老东塔拉牧村了。巴图的死,他觉得每家都在向他讨债。

不当会计了,他就每天都到塔拉庙进香。他说要留下给老喇嘛看庙门。老喇嘛说,庙门不用人看,庙里的账也不用打算盘珠来算。你就诚心烧香吧。

早晨,李大耳朵搀扶着老喇嘛,来到了新东塔拉牧村靠最东头的白音家。老喇嘛走路已经很蹒跚了。他不能骑马了,也不喜欢坐马车。头羊更老了,已经懒得走出庙门,偶尔走出来,常常就找不到回去的路。水坑边、粪堆上到处随便睡。这个时候,牧村的人谁看见了,就把它抱着送回庙里。多数的时候,都是李大耳朵把它找回来,或者是傻子哈斯把它抱回来。在老喇嘛的身后,很少见到它那红色的身影了。那匹名叫沙力棒子的老辕马,被拴在马圈里。马槽子里草料很满,不但草扎得短、整齐,还拌了只有跑长途、干重活才能吃上的料。料单面还藏着几穗大粒的玉米棒子。这么好的草料,沙力棒子好像没心思吃。它伤心地流着泪,打着喷嚏。老喇嘛看到马身上的皮毛暴起了一道道鞭痕,有的已经浸出了血迹。老喇嘛想这个白音把火气都发在了马的身上,可怜的马,这顿痛打可是不轻呵。打完一定是又心疼了,给它加好料吃。看来这匹出过车祸的马,他是不想要了,按照东塔拉的规矩,这个不吉利的畜牲,一定是要卖到外地去了。

老喇嘛摸摸马的鼻子,帮他在眼角擦了擦流出来的眼泪。泪水已经浸湿了皮毛,在长长的脸上流出来了一道沟。沙力棒子由于鞭伤的疼痛,皮肉一阵一阵痉挛地跳动。老喇嘛看到马身上大小不匀也不规整的圆形黑色斑块,心中一惊。他抓住沙力棒子的耳朵,掰开了它的嘴巴,看马的牙口。这匹马很老了,已经十几年了。具体是哪一年生的呢?早晨刚起来就带着醉意的白音也进了马圈。他看老喇嘛在验马的牙口,就说,喇嘛爷子,别费心了。我已经查过账本了,这匹马也是狗年生的。分畜到户的时候,给各家上账的是我,你说我咋就忘记这个茬儿了呢。报应都找到了我的头上,那年我也没去打狼呵。

老喇嘛说,你想要卖掉沙力棒子?

白音说,你说还能留吗?

老喇嘛说,我买了,你给牵到庙上去吧。多少钱你定。

白音当天中午就把沙力棒子牵到了庙上,他一分钱也不要。他想见老喇嘛,被冬月喇嘛拒绝了。他看到李大耳朵把马牵到了马号里,心中感叹,这匹马都比自己的面子大呵。

睡到半夜,老喇嘛醒了,摸索着从黑洞洞的屋里出来。星星很多,密麻麻地挂在天空,垂得很低,把塔拉庙的院子照得比屋子里还亮堂。撒了一泡尿,来了精神,他走到马号,看到沙力棒子正在咀嚼吃料,看得出马的心情好多了。萤火虫飞来飞去,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老喇嘛的眼睛看花了,不但分不清星星和萤火虫了,就是连马和人也分不清楚了。李大耳朵来给马添夜草,走到他面前一脸热情地喊着喇嘛爷子,老喇嘛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看到的还是马脸。

九十多岁的额尔敦老喇嘛虽然不是活佛,但也被当成佛爷供养了起来。冬月被政府确认为了转世活佛,成为塔拉庙六世葛根。现在冬月葛根能量越来越大了,塔拉庙也越修越宏伟壮观,香火更加旺盛了。其实,人们来庙里烧香捐钱不仅是为了拜见活佛,多是来叩拜老喇嘛。老喇嘛的名声太大了,从内蒙古东部草原,到东三省,过了河北进北京,信佛的人都知道塔拉庙里有个近百岁的老喇嘛很神奇、很灵验。

旗镇里的蒙中今年高考结束了。老东塔拉和新东塔拉牧村里,在蒙中上学的毕业生考上了十一人。老东塔拉牧村,狗年出生后成活的十二个孩子中,半路又死了巴图。现在除了傻子哈斯、活佛冬月,有九个人参加高考,四个男生,五个女生。结果一下子考上了五名。双胞胎的妹妹乌日娜考上了外交学院的国际关系专业,

据说将来毕业要出国当外交家,真的是靠嘴巴吃饭了。哥哥通拉嘎考上了内蒙古民族大学计算机系,那就不是靠腿吃饭了,是靠脑子,还不是一般的脑子。白海源的儿子白小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公安大学。格日乐考上了科尔沁职业艺术学院大专班。包喜的儿子斗争考上了旗里的师范学校普师班。海军和其他的三人没考上,也不复读了,有的已经开始在旗镇做买卖了,有的还要去广东东莞经商呢,据说现在旗镇上住着几个广东东莞的商人,在收购羊毛。在孩子们收到了录取通知书,要去学校报到的前夕,这几个未来的大学生,被初中毕业就进了庙里当了喇嘛,现在是活佛的冬月,请到庙里吃了一顿庆祝的素斋。离开庙里,回到家,又悄悄地被家长领着,回到塔拉庙单独拜见老喇嘛。

老喇嘛很老了。他笑呵呵地左手拿一串念珠,右手摸着跪在地上的孩子的头,都重复说一句话:好好学习,升官发财。然后拿出三件宝,一串佛珠给学生戴在手腕上,一个小法轮配着红绳戴在脖子上,又送一张自己的四寸彩色照片。送照片的想法是冬月活佛的主意,身上穿的金黄色绣法轮的蓝领袈裟,也是老喇嘛九十寿辰的时候,冬月活佛按照自己的袈裟级别,用上等的丝绸专门给他订做的。

白海源把嘴巴凑在老喇嘛的耳边说,喇嘛爷子,我是那年打狼的白海源,这个儿子就是狗年生的,今年考上公安大学了,将来毕业以后就是警察呵。老喇嘛定睛看了看白小,又笑呵呵地说,好,好,好呵,升官发财,好好学习。

老马倌是领着龙凤胎来的。老马倌也说,我这两个狗年生的宝贝孩子现在都考上大学了,姐姐乌日娜还要进北京去读书,是学习外国话的。老喇嘛还是笑呵呵地说,好好好,好好学习,升官发财。摸完顶又特别喜爱地摸了摸乌日娜白嫩的小手,说胖乎乎的真好看。送他们出了庙门,李大耳朵对老马倌说,喇嘛爷子说过,头几年你的那个孙子巴图走了,把你们家的罪孽和不幸都带走了,福报都留给了这两个孩子。老马倌沙恩听了之后,站在庙门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胸腔里一下子就空旷了,舒畅无比。巴图的死带给他的痛苦消失了,心也平静了下来。

山丹已经不是妇联主任了,她的女儿在生第三胎的时候难产死了。外孙女格日乐一直由她抚养。这回格日乐考上了艺校,山丹很高兴,庙门都关上了,她领着格日乐来敲门见老喇嘛。

格日乐给老喇嘛唱了一首歌,是长调《劝奶歌》。老喇嘛先还是笑呵呵地听,慢慢地边听边流泪,歌还没唱完就放声地哭了起来。老喇嘛边哭边想起了自己的阿妈,他就哭着说:阿妈,你咋死了呀?让儿子替你去死吧。阿妈,你在哪里呀?儿子找不到你了。冬月活佛过来哄了半天他才停止哭声,他示意李大耳朵把老喇嘛背回房间去睡觉。老喇嘛哭得很畅快,趴在李大耳朵宽厚的脊背上,还不停地抽抽噎噎。

斗争参加了冬月活佛组织的聚会,包喜没有领他单独见老喇嘛。斗争他们的师范学校就在旗镇,他不用出门远行。

新东塔拉牧村长了十多年,还没长大,还在继续延长。村西头园头巴拉的几个蔬菜大棚,蒙着塑料稚圆圆的头冲着塔拉庙,很像一群低头叩拜的光亮脑袋。然后顺着身子往东南,一条一条街道和房子,就像一条一条长腿,迈向旗镇。现在的新房子,已经不是当年牛粪末子掺碱土的土坯篓子了,几乎都是清一色钢筋水泥的砖石结构,房子的名字统称北京平房。有的还是两三层的楼房。远处看东塔拉,就像穿上了一套红灰格子的新衣服。老年的东塔拉人觉得很奇怪,在草原上奔跑的马蹄子,十里地也踢不到一块石头,走百里路也见不到一座山包,哪里来的这么多石头呢?东塔拉到旗镇十五公里的距离,走了十几年,现在还有三五公里之距了。巴拉现在种植蔬菜的本事更大了,他的塑料大棚冬天可以长出夏天的蔬菜来,黄瓜、西红柿、菠菜都有,还有金针菇、银针菇、鸡腿菇。外面天寒地冻,里面温暖如春。这个有本事的人,把春天和夏天都搬到冬天里来了。巴拉带着新鲜蔬菜来庙里看望老喇嘛的时候,还是老习惯卷上一支烟,点着火,抽两口给他塞到嘴里,说,舅舅达木。老喇嘛就幸福地抽了起来。他已经不太认得清人了,但巴拉一喊舅舅达木,他就想起来了,还一定要巴拉给他表演用唾液追赶着灭烟头。每次表演,他都开心地呵呵笑出声音来。

老东塔拉牧村正在往草地里缩小,连倒塌断裂的房框子也一天天在减少。白海源的老婆跟儿子白小去了呼和浩特,其他的儿女也都婚姻嫁娶离开了这里。老马倌和老伴跟着二儿子一家进了北京。其他多数的都搬到了旗镇,也有的人家搬去了新东塔拉牧村。

傻子哈斯现在也是瘸子哈斯,他是东塔拉牧村里唯一一个不给老喇嘛下跪磕头的人。李金山现在不是小学校长了,也不是牧村里的党支部副书记,是养黑白花奶牛的专业户。东塔拉的牧场几乎都被他承包了。连当年的包喜队长都成了给他放牛挤奶的雇工了。

当年狗年出生的人,还有三人在旗镇,海军没考上大学,也没有如愿以偿地去当海军。有的说他体检没合格,有的说根本就没有哪个部队会到沙漠里来招收海军。他通过到卫校自费进修,在旗医院当了牙科医生。不过遗憾的是他在几年前刚拔牙的时候,把白小的阿爸白海源给拔死了。据说那是一颗已经松动的牙。白海源是军人出身,本身就有一种英雄气质,再加上他的儿子白小在呼和浩特当特警,就显得更是神气活现。可是牙疼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在他的身上应验了。有一天晚上,他疼得实在睡不了觉,就捂着左腮帮子来旗镇找海军。海军已经下班了,他就又到了海军家去找。海军的阿妈春节很热情,就给他和儿子炒了几个好菜,让他们喝完酒再拔牙。

海军热情地说,海源叔,喝点高度白酒不怕,还消炎止疼。喝完了我给你拔牙,这对我来说是小儿科。白海源也很高兴,还赞美海军的妈妈春节怎么活都不老,还骂海军的天津阿爸肖津生忘恩负义,没有福气。

喝完酒,海军就领着白海源回到医院拔牙。进医院大门的时候,看门的老赫头还问,海医生,这么晚还来医院?海军说,我们东塔拉村里的海源叔来了,我给他拔一颗牙。喝得满脸通红的白海源,还拿出一根马牌雪茄烟来客气地递给了老赫头。五分钟后,听到白海源在叫,又过了三分钟,听到海军在叫,老赫头惊慌地跑进去,看见刚才给他烟的那个人躺在拔牙的椅子上断气了。那根雪茄烟还在老赫头的手指间夹着冒烟呢,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烟灰洁白。

后来海军对回来办丧事的白小说,他的牙都已经活动了,凭我的经验一钳子就下来了。可是我一钳子没拔下来,根连得很紧,开始可能喝了酒,他说不疼。我再一钳子,他就大喊疼。我说怕疼那就打一针麻药吧。没想到我的针扎进他的牙床子里,刚推进去麻药,针头还没拔出来呢,他当场就没气了。嘴张着,脸拉得很长。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儿呀,我看着他,当时都傻了。

白小穿着新换装的警服,喝得两眼通红,他说你还记得老喇嘛爷子说的那只狼吗?我阿爸就是一枪把狼的牙打掉了。我看你就是那只狼。说完白小从腰里拔出枪,咔地顶上子弹,枪口就抵在了海军的左腮帮子上了。白小用力很猛,海军感到了牙疼。白小没有开枪,

他回到老东塔拉牧村的家里,发送完阿爸,第二天就把阿妈接到呼和浩特去了。

经商的是赛罕,先是和已经回到天津的知青大宽,往天津倒卖羊绒,又从天津往旗镇倒卖摩托车。已经很有经济实力了。据说在天津买了房子,已经娶了一个天津塘沽的女人,经常领回来的那个黄毛就是。赛罕喝完酒吹牛总是说两件事,一件是说自己去过广东的东莞,那个地方到处都是台湾人和香港人,自己经常跟他们去夜总会,喝酒的时候总是台湾人把他给灌醉了,小姐把台湾人灌醉了,香港人又把小姐给灌醉了,我却把香港人给灌醉了。他得意地问身边的人,你说谁的酒量大?身边好奇的人回答是谁都不对,最后他总是诡秘地说,不是酒的问题,是钱的问题。在这个小地方,你们的脑筋就是不行。还有一件事就是炫耀他的老板多么有钱,他的老板就是大宽,现在是真正的大款了。但是他们的名声都不太好,卖羊绒的时候,往羊绒里掺沙子,卖摩托车的时候,买假零件回来组装。白音在骑组装的摩托放羊的时候,摩托车在羊群里突然就四分五裂,白音被摔成了脊椎断裂,瘫痪在炕上已经四年多了。这两个得意的人现在又干起了新行当,科尔沁草原到处是麻黄草,他们已经开始在旗镇建厂房了,马上要开药厂。

在旗镇名气最大的就是包喜的儿子斗争。斗争师范毕业没到学校教书,这个读中学就喜欢写诗的文学爱好者,因为给盟里的报纸写过一篇散文,毕业直接就被旗里要去当秘书了。但他的名气大不是因为当了旗里的秘书,而是因为在去年吞枪自杀了。

斗争当了秘书后,一个山东的女人来草原做生意跟他搭上了关系,据说那个女人是孔庆卜老家的远房亲戚。他管那个女人叫颜姐。这个颜姐在旗里搞了几个项目都挺好,最成功的是生产加工土豆粉,都已经出口给日本人吃了。当时旗里都在传说二十几岁的斗争马上就要提拔为招商局长了。去年有一天,斗争回家。包喜问他有啥事?他说没有就是想喝酒。父子俩喝了一个晚上的酒,地上倒着三个五粮液的空瓶。后半夜,他就用出生时他阿爸把他吓出来的那把半自动步枪,自杀了。原来,那个山东女人颜姐从他手里骗走了五百万的扶贫款。

斗争死了,包喜进了塔拉庙,敬上香,跪在老喇嘛面前痛苦地说,喇嘛爷子,我的儿子斗争死了,是开枪自杀的。

老喇嘛那天很清醒,他温和地说,死就死了吧,他死了只是那个穿着衣服的肉体没有了,魂儿还在。花落还开,水流不断。你把他的儿子养好吧。

斗争死了之后,冬月活佛为这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伙伴,举行了一场超度亡灵法会。火化之后,就把他的骨灰装在坛子里存放在了塔拉庙里。给李金山当挤奶工的老包喜已经傻兮兮的了,他没有意见。在给斗争做法会的那天,老包喜躺在旗镇海军的牙科诊所里,张着嘴让海军往外拔牙,那样子就像一匹没了牙口的老马。过几天他就把斗争的儿子包生活送进了塔拉庙里。

其他几个远离家乡的一个比一个遥远。白小在呼和浩特已经被提升为特警队的队长。他的枪法比当年他阿爸白海源还准。这个美梦成真的人,不但穿上新款警服潇洒威武,相伴在身边的女人更是令他锦上添花。现在已经是当红歌手的格日乐成了他的夫人。双胞胎的姐姐乌日娜在北京外交部当翻译,据说本事很大。她虽然还是独身一人,却在北京的怀柔买了很大的一套豪华别墅,把老马倌一家人都接到了北京去住。弟弟通拉嘎在美国读完计算机博士,没有到西海岸的硅谷创业,也没有到微软、戴尔的亚洲区或大中华区去当打工皇帝,却选择了也是在西海岸的佛光山西来寺,出家当了和尚。

昨天塔拉庙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法会,庆祝额尔敦老喇嘛百岁大寿。他现在是整个川青蒙藏地区寿命最长的喇嘛。北京、青海、西藏、云南、四川、呼和浩特都来了相关的重要领导人和佛教界领袖,来为老喇嘛庆贺。白小是作为自治区领导的安全保卫人员来的,而且带着夫人格日乐。在法会之后的宴会上,白小敬酒,格日乐连续唱了三首歌。冬月活佛微妙地发现坐在自己左右的领导,对白小和格日乐敬酒献歌的表现很满意。昨晚,白小特意留在塔拉庙里,和活佛一起回忆往事,展望未来,聊了很久,聊得很畅快,很投缘,充满希望。

冬月活佛今天亲自把百岁的额尔敦老喇嘛背到草地的阳坡上晒日头爷。自从两年前红毛狗头羊老死了,除了李大耳朵就是傻子陪他晒日头爷。

白小和格日乐他们都亲热地围在老喇嘛身边。通拉嘎也从国外赶了回来,见面始终是跪在老喇嘛的身边,虔诚地低着头。看来这个通拉嘎将来还真是靠腿吃饭了,严格地说是膝盖。

百岁的老喇嘛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他睁开的眼睛显得很混沌,神态却是天真烂漫,看看天空的云朵,看看草地上吃草的羊羔,和傻子哈斯一瘸一拐赶着的奶子肥大的黑白花牛群,看看跪在面前,让他摩顶祈求祝福的熙熙攘攘的远道香客,香客下跪的膝盖有大的,有小的,有胖的,有瘦的,有硬的,有软的,五颜六色。他欢欣地呵呵笑了起来。不知道他这双苍老的眼睛还能看到什么?还能看清什么?还能看透什么?看他那神情,好像这个苍苍茫茫的世界一片空洞。

老东塔拉牧村已经消失在草根之下了,牧村遗址花草茂盛。微风吹动,传唱了很多年的科尔沁草原的古老民歌,清晰真切地在草叶和花瓣上飘荡了过来:

转世的灰狼呵,

你到底去了何方?

责任编校王小王

猜你喜欢

喇嘛塔拉
超级大胃王:塔拉蕾能吃“万物”之谜
《拉喇嘛益西沃广传》译注(三)
不同提取方式下塔拉籽油提取率及其相关性质的研究
中东铁路与三喇嘛借款
喇嘛洞
喇嘛“斗法”考——兼论忽必烈及元皇室独尊藏传佛教的由来
给电线杆“穿”衣服的小女孩
给电线杆“穿”衣服的小女孩
意大利塔拉莫纳奇奥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