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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辜之罪

2009-05-21皮科·耶尔廖晓端

作家 2009年5期

皮科·耶尔 廖晓端

皮科·耶尔廖晓端译

如今,所有世界上的故事都是美国的故事,这是我们文学当前的光荣,因为在我们一生中从未出现过那么多的历史故事涌入美国,同时,那么多的美国人走出去把世界当成是他们的家乡的延伸,我们的想象力正与我们所使用的语言、拥有的智慧,以及我们能给予彻底改造的声音和哲学,正在不断地向外扩展(这是意料之中的)。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站在世界舞台上作为一个典型表明,他的同辈们和年轻的一代[来自肯尼亚(Kenya)、多米尼加共和国(the DominicanRepublic)、韩国(Korea)]在如今的时代中苏醒并掀开历史性的一页。

与大多数美国作家类似,戴夫·埃格斯(Dave Eggers)帮助一个苏丹(sudanse)“迷失的男孩”(“Lost Boy”)讲述他的故事——并千里迢迢将它带到亚特兰大(Atlanta)——突然间,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非洲难民的灾难故事成为我们遗产的一部分并提升我们的义务感。伊迪韦吉·丹蒂凯特(Edwidge Danticat)简略地讲述她父亲及其兄弟试图从本土海地(Haiti)去美国的故事,而这成为我们的买卖、耻辱以及一个来自古巴(Cuba)和越南(Vietnam)的其他移民无疑也与之相关并尾随其后的悲剧。卡勒德·胡塞尼(Khaled Hosseini)、加里·施特恩加特(Gary Shteyngart)、奇玛曼达·苟兹·阿迪切(Chimamanda Ngozi Adichie):这些名字可能已很难为我们祖父辈所知晓,但他们的故事却家喻户晓。

不难设想这种扩展性的循环就出现在李翊云(Yiyun Li)第一部令人悲痛和感到坚忍不懈的小说《漂泊者》(“The Vagrant”)中。与哈金(Ha Jin)类似,这位来自社会主义中国的作者以英语写作,最初是为了迎合西方读者;同样与金一样,她也加入我们当中,并向我们讲述一种平凡的、不动声色的、在古老的灵异故事中反复出现并被证实的感性和美感。李翊云1972年出生于北京,1996年来到这个国家(在爱荷华学习免疫学——然后写作)。尽管美国没有像它曾经在她《千年敬祈》(A Thousand Years of Good Prayers)——获得2005年美国笔会/海明威小说集奖(PEN/Hemingway Award-winning 2005 book of stories)——中优美地被评价过那样在她的首部小说占据重要位置,然而,毫无疑问她正把自己那些令人难以想象的海外经历带给我们,即便仅仅只是提醒我们天地间的奇事,你有多大学问也梦想不到——而它们中的许多故事也许有助于我们解释太平洋对岸的强大的新盟友/敌人。

《漂泊者》以1979年3月21日作为故事的开端——这一日是春分——细心的作者以她的方式告诉我们:一个穷困而黑暗的漫长冬季也许终将让位于姹紫嫣红的春天。故事以毛泽东时代中国一个距北京700英里的新兴地方小镇为背景,在这个供给紧张的地方,小工厂和拥挤不堪的棚屋分布在无名的街道上。泥河镇(Muddy River)共有8万人,基本上都是来自乡村的移民,李常常以纪录片制作人惯用的黑白画面拍摄的方式,对一些典型的人物进行跟踪式的描写,仅这些人物的名字就给予你某种殖民的味道:老华,顾老师,一只名叫耳朵的狗,一个名叫妮妮的12岁的畸形女孩和一个与他炫耀的名字“把式”(“Bashi”)一样野蛮的、未驯化的十几岁男孩。所有人都是一个不健全的社会的受害者,在这个社会里,人道主义实际上被驱逐,无辜成为一种犯罪行为。

在这个破碎的世界里每个人都试图靠拾取废物生活。老人们在垃圾箱里搜捡一些纸张,一对好心的老年夫妇捡回并收养许多被遗弃的女婴,一个有着五个姐妹的孩子每天早上出去收集被工人们故意“丢落”的煤炭。传统中国社会的基础——家庭,已经被四分五裂:男孩子们从他们的母亲那里偷钱去买墨镜;妮妮的母亲说她希望在女孩出生的时候就杀了她(在李的小说中这是一个常见的愿望);心灵扭曲的男孩子们寻找小孩子的尸体用于不正当的事情,陌生人出现在门口,请求像孩子们一样被接纳;甚至“文革”结束之后,当被迫下乡的人们如潮流般涌回城时,祖国也变成为一个孤儿的社会。

然而,小说开始的那一天是像感恩节(Thanks giving)一样喜庆的日子——工人和学生们唱着颂歌,手舞彩旗——因为这一天一个28岁的女子将要被处决;人们被允许不用去上学或工作以便他们能够参加死刑和执行之前的六个“谴责仪式”(“denunciation ceremonies”)之一。顾珊在14岁的时候曾是红卫兵(Red Guard)的狂热者,踢过一个怀孕八个月的妇女的肚子。然而,像她的国家一样,她将她的愤怒转向相反的方向,只是因为被渴望在军队里谋取职位的18岁的男朋友出卖。她的公开杀戮当然给她的父母带来了巨大的耻辱。她的母亲,最初被人卖给比自己年长40岁的男人,成为人家的五个妻子之一;而她的父亲则曾经创立省里第一所西式高校,但现在却成为一个低调蛰伏专家,“明白不如糊涂”,他引用一句古老的诗歌说道。然而,顾珊的父母却为她的死松了一口气,因为在10年的监禁之后,他们的女儿已经疯了。

只要读到她的尸体是如何被分割的,就没有人会怀疑这个精神错乱的女孩子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她的周边地区:她的声带在死刑执行之前就被割断了,以便使她不能够自由地发出最后的反革命的哭声;她的肾脏在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取出来移植给一位老军人了;在她死后,她的私处和乳房被一个变态狂挖去并用福尔马林保存着。大多数泥河镇的市民都是文盲,依靠图谋、偷窃苟活于世,谈论着吃老鼠或吃传单上脱落的糨糊。“东方的天空已经呈现出一丝青白的色彩,”李以罕见的抒情诗体写道,“犹如上翻的鱼肚白。”

李以一种平静的、专注的耐心表现灾难的全景,对事实上是恐怖小说集的灾难故事进行编纂。她关注的不是体制本身,而是一个失常的社会所付出的代价和得到的后果——一个把投降当成最高美德而把同情看成罪恶的社会。在这个世界中,所有的一切都受到政治的迫害和毁坏,以至于任何一种行为都暗含着更深层次的含义。尽管李把她祖国的生活细节加以充实并具体化使之听起来像“伊凡·德尼索维奇的中国同志的一季”(“One Season in the Life of Ivan Denisovichs Chinese Comrades”),书本的结构更像是新现实主义电影如《偷自行车的人》(“The Bicycle

Thief”)。在所有这些人的棚屋中我们都能看到“红色塑料晾衣绳”和“老化了的10瓦灯泡”——些人把树桩作为桌子——我们的感觉如同一封父亲在写给他7岁的儿子的信中所说的那样:“如果你的心肠硬到可以吃下你的母亲和妻子的话,那么生活中就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打败你了。”

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低着头设法侥幸生活,或者你也可以昂起头抵抗制度而走向极其可能通向死亡的道路。生存的唯一方式就是通过某种犯罪维持——一个人从一家电厂里偷铜线来换取钱买邮票,一个男生意识到他只有告发无辜的人才能保护他的父亲。逻辑扭曲的社会体制发出这样的判决—每个人的幸福都建立在他人的灾难之上:生存本质上意味着自我保护,而保护你自己意味着把邻居拉下马。其结果是在这个社会里,母亲希望她的孩子不要受到教育,因为教育意味着有思想,而思想意味着灾祸。就像书中最聪明的人写给他的第一任妻子的信中所说:“我们的时代所留下的烙印……就是在空洞词藻的重力下我们被击碎的骨头的啜泣。在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里毫无美感可言,而我们却永远也无法逃脱。”

《漂泊者》的中心情节围绕着死刑之后的那个春天,当传单开始散播的时候,突然间有不同声音问道,为什么像顾珊这样的独立思考者应该被处死?而来自北京的消息说“民主之墙”首次允许普通人申诉冤情,表达不满情绪。正如李以其在细节处理中惯用的严谨笔法所解释的那样,“在游移不定时期,古老的、令人厌烦的冬天的积雪开始消融了”。我们研究刺猬如果人为地被冰冻,它如何能被再次解冻,并且认为它们在从冬眠中醒过来。越来越多的勇敢市民——大多数是母亲,试图鼓励他们受惊吓的邻居——“一千颗沙粒也能筑成高楼”——早前结队去看死刑的群众,如今沿着同样一条街前行去聆听对武装号召的不同声音。然而,李这本书的力量是要向我们展示诚实本身在这个颠倒的世界里如何能成为一种残酷的形式:一个说出反对制度话语的勇敢女子给母亲带来的仅仅只是痛苦和耻辱,同时也摧毁了自己妹妹的前程。

尽管李在1979年仅仅是个小孩,但即便她的悲伤的人道主义故事和偶然的仁慈转向了对立面,你依然能够感受到许多她由于描绘蒙昧而业已形成的情感。

如果《漂泊者》听起来像一本严酷而晦暗的书,而在每一个转折时期都令人心痛,诚然,它就是如此。像砖块一样坚固可靠地不断收集暴行和积累新闻资料,它用一种更为专注的、压抑性的愤怒取代了一些李早前小说中的舒缓气氛和故事范围。事实上,它不太像一部小说——因为篇章和情节相当的节制——而更像是一部内容多样的反面文件,一幅私人的、未被批准的内心世界的画像,(在各种意义上)这些内心世界往往被重要的官方图片所忽视。它是个人对集体主义疯狂行为的一种回应,而因为这个个人是一个小说家,所以它准确地写出了这些心理和情感处境,而这些处境是五年计划试图在生存之中加以否认和理想化的。

李的小说并不简单、易读,它要讲述的是像计算死亡人数和掩埋尸体这样一些严肃沉重的事情。

(原载于《纽约时报》书评周刊,2009年3月8日;本刊略有删节)

责任编校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