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魅力(外一篇)
2009-05-21傅汝新
傅汝新
一九五八年生于鞍山。现任辽宁省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艺术广角》杂志主编。先后在《文艺报》《当代作家评论》《文学自由谈》《南方文坛》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理论二百余篇,结集出版评论集三部,并获第二届“辽宁文学评论奖” ,连续数届被辽宁省作协聘为“特约评论家”。此外还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集四部。
从历史与文化的角度说,在中国,除了北京恐怕再没有哪个城市可以与西安比肩的了。作为中国六大古都之一,西安建都时代最早、朝代最多、历时最久。在西安,随处可见古代城阙和宫殿遗址、古寺庙、古陵墓、古建筑,著名的如历史悠久的西安古城墙、碑林、秦始皇兵马俑、武则天与唐高宗李治的合葬墓——乾陵、半坡遗址等。二〇〇三年我以《文艺报》编辑的名义去了一趟西安,但上述这些闻名遐迩的古迹都没去看,除了参加会议外,会议安排我们去看了不少陕西的民间文化。这些当然也很重要,而且是纵贯陕西,包括“八百里秦川”。遗憾虽然有,但在西安不期然间所感受的当下文化的另一景观仍然让我震撼之中惊讶不已。
到西安的当天晚上,著名作家贾平凹请吃饭。贾平凹话很少,表情有些单调,给人一种有点木讷的感觉。多数的时候是你问他什么,他回答什么,很少主动跟别人交流。刚喝了两杯酒,突然进来一人,自报家门,干什么的我也没记住。来人先去跟贾平凹拉手,然后对酒桌上的人说,听说平凹在这里请北京的朋友吃饭,特意过来看看,一是敬杯酒,二是送北京来的朋友每人一个纯金法门寺开光护身符(此护身符我一直带在身上),略表心意。来人走后,客人们问贾平凹,这位先生是你的朋友?贾平凹脸上毫无表情地回道,不认识。大家先是一阵惊讶,接着一阵轰笑。笑声未落,又有人推门进来,同样去跟贾平凹拉手,然后亦说,听说平凹在这里请北京的朋友吃饭,特意过来看看,敬杯酒。然后转身告诉服务小姐,这桌酒席单我埋了。此人走后,大家再问贾平凹,这位仁兄你总该认识吧?贾平凹还是那个表情,只是摇了摇头,说,不认识。
第二天,给陕西省一位副省长开散文作品研讨会,贾平凹主持会。中午,这位副省长请与会者吃西餐。餐厅大而高,显得极其宽阔,中间摆一条二十余米的长桌,大家坐在长桌的对面。我的位置斜对着贾平凹,他仍然很少说话,不苟言笑。酒过三巡,副省长扭身探头对贾平凹说,平凹,我们是不是去敬敬北京来的朋友们?贾平凹点头称是,便起来跟着副省长去给大家敬酒。这里面的意味我想谁都会品味得出。
第三天晚上,我们外出参观回来,陕西省领导安排专门给我们这些从北京来的客人演一场秦腔。我们到剧场的时候已经坐满了观众。这次贾平凹不来,说是由陈忠实陪我们看秦腔,但陈忠实迟迟未到。演出快要开始的时候,突然从剧场后面响起一片掌声,掌声接着从后向前,如潮水般涌来。我们回头一看,是陈忠实来了。这时我发现整个剧场里的上千观众都从座椅上站起来为陈忠实鼓掌。陈忠实的职务是陕西省作协主席,我想,这些观众肯定不是陕西省作协安排来的,也就是说,大家给陈忠实鼓掌是自愿的,发自他们内心的,表达的是他们对这位作家的一种尊敬和爱戴,或者说,他们为陕西有陈忠实,有一部《白鹿原》而骄傲。
陕西文学何以人才辈出,佳作不断,一九八〇年代中后期形成“陕军东征”?还用得着把两千年前的历史与文化底蕴拉来佐证吗?
“一本书主义”在当下的“吊诡”
“一本书主义”是女作家丁玲的原创,一九五〇年代初遭到周扬、刘白羽等的严厉批判。说它是对青年人的腐蚀剂,因为追求出书就是为了扬名,就是为了获利,是严重的个人主义思想。《中国青年报》的社论措辞更加严厉:“‘一本书主义,这虽然是丁玲首创的名词,但它所代表的一种资产阶级利己主义者的人生哲学,却不是丁玲及其反党集团的‘专利品,而是许多没有得到改造的知识分子在不同程度上共同的思想,也是青年人,特别是青年知识分子最容易沾上的一种毒草。”
丁玲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一个人只要写出一本书来,就谁也打他不倒。”这话的含义应该是说,作家只要有一部作品,你就可以立足于社会了。当然,这部作品的前提应该是好作品。言外之意则是强调作家要不惜一切代价创作出一部好作品。单听这话没啥错误呵?作家嘛,你不下气力写出一本好书,那叫啥作家呵?问题是,丁玲又跟陈登科说:“徐光耀写出一本《平原烈火》,比一个师长的威望还高,名气还大。你在军队里,随便提出一个师长的名字,能有几个人知道呢?提到徐光耀的名字,谁不知道啊!”这样一来,就把“名利”思想给突出出来了。现在提名利双收已经是褒奖了,但一九五〇年代却是贬义,是要批判的。问题还没完,跟丁玲关系比较好的大诗人艾青也跟着凑热闹,他说:“我犯了错误,党也不能怎样我,我在国际上有地位。”丁玲的话如果说还能让人容忍的话,这艾青的话恐怕谁听了都不舒服了。
如果从更宽泛的意义上去理解“一本书主义” 其实是不错的。纵观文学史,一个好的作家或诗人,能给后人留下一本书,几首好诗已经是十分之不易了,更多的,甚至说多如牛毛的作家或诗人,终其一生之追求,也没能给后人留下片言只语。因此,一个有理想和抱负的作家或诗人,倾其所有艺术才华与生活积淀,创作出一部有一定影响的作品,已经是比较高的思想境界了。其实,从文学创作规律上讲,“一本书主义”也有它的道理,作家或诗人们会在多年积淀(包括生活上和艺术上)与准备后,在某一个时间里突然爆发,一部好的作品就出现了。这个爆发时间,有的作家会在创作伊始就出现,有的作家则是稍后,甚至生命的最后,或谓之大器晚成。一九五三年,年仅十七岁的刘绍棠就出版了短篇小说集《青枝绿叶》,一举成名;一九五五年,中篇小说《运河的桨声》则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坛的地位。之后的几十年里,虽然创作也不少,但再没有超过这两部的作品了。陈忠实呢?《白鹿原》之前,也就是八十年代,陈忠实发表了不少中、短篇小说,还获过全国奖,但作为作家,他在全国没有多大影响,与同在西安的贾平凹比还有挺大距离。民间的说法,陈忠实要出一本中、短篇小说集,但没有出版社肯出,担心卖不出去赔钱。这对陈忠实打击挺大,他发誓一定写出一本出版社肯要,而且会挣钱作品来。于是,他决定找一个地方,把自己关起来,与世隔绝,去写这本书——《白鹿原》。但他妻子死活不同意,说,咱还是好好过日子吧,写不写书不打紧。陈的妻子这样说,我想可能是两个原因,一是有路遥的前车之鉴,二是此时的陈忠实已经是陕西省作协的领导。但陈忠实没有听从妻子的劝告,毅然决然地离开西安,回到老家白鹿原的祖屋,埋头写作《白鹿原》。另一种比较官方的说法来自江西作协主席陈世旭,他的代表作是一九八〇年代《小镇上的将军》。陈世旭说,陈忠实在四十四岁那年经历了一次重大的心理危机,对即将到来的五十岁产生了强烈的恐惧。从真正的文学意义审视自己便觉得心虚,觉得没写出一部自己满意的作品。他担心万一身体发生不可救治的灾变,死时真的连一本给自己做枕头的书都没有。而那时他正在思考关于我们这个民族的命运,《白鹿原》的构思也基本完成。于是,他决心充分地利用五十岁前的五六年的黄金岁月,完成这部作品。从一九八八年春到一九九一年深冬,陈忠实静静地回到了灞水河边已经完全破败了的祖居老屋,每天两包雪茄,度过了四年孤清的写作生涯。这部倾其全部心血与生活积淀及思想的《白鹿原》,以其对民族精神和灵魂的空前规模和深刻准确的展示,甫一发表(在《当代》上连载),便激动了日见贫困与庸俗,乃至委靡与堕落的文学界和读书界。一九九八年,众望所归地荣获茅盾文学奖。《白鹿原》之后,陈忠实再没有发表过有影响的作品。我想,不论是他自己,还是作为读者的我们,陈忠实已经够了。因为像托尔斯泰那样创作出多部世界一流作品的作家毕竟是少数。
“一本书主义”在当下的“吊诡”在于许多作家已经不再把文学当作人类心灵历程描述,在文学商品化思潮的推动下,他们已经无意于,或者说无力于对人类的心灵进行现代性的拷问,对人类的情感归宿或终极关怀进行独特的艺术表达,世俗化、欲望化叙事成为他们与时代同步的不二法门。他们当然也顾及不了文学的独特性和艺术性本质,把写作类型化,像工业生产的流水线,像商品一样批量生产。终其一生只有一本书怎么可以,那不是要饿死了吗?那样做还能有汽车与豪宅,以及美女吗?他们对文学自身考虑得似乎并不多,但对生存的质量却颇费思量。所以有人说,中国整个二十世纪,也就有几本长篇小说,《白鹿原》是其中之一。苛刻吗?未来的文学史会告诉我们最后的结果。
责任编辑︱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