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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深处的回声

2009-05-21葛水平

海燕 2009年5期
关键词:风味

葛水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特贴专家。创作过戏剧、诗歌、散文。出版有小说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官煤》。中篇小说《甩鞭》入选《北京文学》2004年当代中国文学最新排行榜,获《中篇小说选刊》2006年度优秀小说奖;《地气》《黑雪球》《连翘》《比风来得早》连续四年获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比风来得早》获2007年《上海文学》特等奖。《喊山》获2005年度“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同时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有作品被翻译为英、法、蒙文。

前苏联和俄罗斯的歌

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全世界劳动人民和被压迫民族革命运动的鼓舞者、国际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伟大领袖和天才导师斯大林和我们永别的一天——这是我们永远不能忘记的一天。”这是多年以后我翻阅旧报纸拾出的一段话。这一天之后,我们的人民在学习苏联方面因赫鲁晓夫的问题出现了一些故障。遗憾的是,我们永远忘记了这一天,唯一记住的是一些前苏联的歌曲。

前苏联的歌曲没有现实的功利目的,非常大气,有一种难以表达的,特别是日常生活之内难以捕捉到的精神上的东西存在。我记得第一次学唱《红梅花儿开》是在乡村的一段土路上。地边的玉米秀出了穗,阳光漏射下来,小路空旷,我们的周围不见一个人。这里的“我们”是指我和林娜,一位北京来的知青。林娜悄声哼起一首有着特殊味道的歌,有一股田野的热气荡过来,令我如此的喜欢。林娜欢快地唱响了它。

林娜说这是一首苏联歌曲,叫《红梅花儿开》。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苏联”,因为我一直受大人的教育把“苏联”叫“苏修”。

夏天的河道长满了草泽,成了随水而来的生命繁殖之地,林娜的歌在水面上丰满了水底的所有生命的腮,一串串快乐的泡泡上升出来,如水中生命的心情,差不多就要有神话发生了。林娜说,我来教你唱。

“清清小河边,红梅花儿开,有一位姑娘真是多可爱……”

这时候,我正跟着我妈学唱“我是公社小社员”(因为我妈是我的小学老师),还不太懂得抒情,直直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就有点把美好的心情纠成了结的意思。林娜笑了,笑声丰饶了田野,那笑声带给我的希望就像鸟儿出壳,想马上飞起来。

就这样,我发现了前苏联歌曲。

每当我想把我的心情传递给他人,或者在什么时候他人愿意接受我的传递时,我就静静地抒情一首前苏联歌曲,唱得神秘,唱得隐匿,让旋律在空气中绽开,任凭亘古的尘埃荡起来。我始终在寻找这样的机会和这样的契机,但是,经验之内,我知道,我无法实现我的要求。我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但是偶尔浪漫一次却找不到对应物。我没有城市人见到乡村的那种惊喜,因为我本身就是生长在乡村。因此,我的浪漫是听到歌声后才觉得乡村美好的。是前苏联的歌曲放飞了我的理想:第一,我要学会唱歌。第二,我要离开乡村。

这就是前苏联歌曲给我的实惠。

可以说,前苏联歌曲与几代中国人的关系悱恻缠绵。在我们的领袖号召我们向苏联学习的同时,苏联歌曲那种苍凉的、山谷水间的忧郁让我们发现了人间情怀和生活情调。对于六七十岁的人来说,它就是粮食——对精神的寂寥、心理的渴望、生活与生活之间的空隙,进行着惬意的补充。

地图上,前苏联与中国接壤,历史上两国上下之间的关系,敌对与信任参半,因此决定了中国特别关注苏联对自己的态度。我们在学习苏联方面就格外学得认真,几乎相信那就是我们的明天。试想一个二三十年代出生的人,他走进群山,那满山遍野的夕阳金辉一下就会使他想起《太阳落山》《英雄夏伯阳走遍乌拉尔山》。浪漫和壮丽穿越艰难岁月,有时它简直就是一个象征——“在那遥远的地方,云雾在荡漾,微风轻轻吹过,扇动一片金色的麦浪……”

与前苏联的交情,是过去年代里中国人生活的一项政治任务,可以说从思想上我们是学到了马列主义,从生活上我们看到了一种浪漫的、欧洲的东西。在革命的旗帜下,我们涌动着跟顿河哥萨克和彼得大帝战士一样的斯拉夫性格。但是,让我们从精神上肯定的还是前苏联和俄罗斯的歌曲。它凌越了时间,在我们中国人民的中年和老年人中,产生了难以捕捉的精神上的辉煌。歌曲是无种族的,它好像比马列主义更让我们的人民产生兴趣。

五六十年代的国内,群众思想比较单一,他们走过了风雨晦暝的日子,当他们一下接受了域外民族那激动而广阔的思想和音乐的旋流后,这个民族就很难逃避它的波涛汹涌了。尤其是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二日,我们的报纸告诉我们的群众:苏联共青团员加加林上天的经过。我们的群众从认识上开始可怜老朽的资本主义制度了,并且肯定:随着时间的前进,苏联会把美国抛得更远。我们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苏联,我记得马、恩、列、毛、周、朱的像,在我们家的中堂上贴了好多年,我一直认为他们的领袖比我们的领袖更像领袖。多么完美的合作啊,但它的余波荡漾,最终以划上“苏修”作了结束。但是,我始终认为苏联歌曲是给我们带来了永远深情的象征。

我记得有一年春节,我婆母哼着一首前苏联歌曲为我们做饭,我从她的嘴里听到:“歌声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这时下面应该有二部重唱。突然有一个浑厚的男中音插进来“列车飞快地奔驰——”是我丈夫,婆母的歌声哽在喉咙,回头时我看到她的眼睛中有泪流下。婆母说:这是一个善唱的民族,如果说他们的心中响着鼓点,那么他们不跳舞,也得去冲锋。

有一年的文化部春节晚会,有前苏联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让我又一次体悟了彼得大帝的舰队因何毁灭了北欧人的海霸之梦;库图佐夫罩住一只眼睛,因何率军队从雪山上滑下抄了法国人的后路……我是学戏剧的,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说的“可以找到再体验的新感觉”中,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前苏联歌曲的魅力比我们的歌曲,要更神奇般的持久。

当然,这要排除政治因素。

香从臭中来

臭的作用是相对于香而言的,只有臭才能显示出香肆无忌惮的力量。一九六一年,在山西太原有一个十六岁的积粪姑娘,她叫阎二变。一九六〇年的年关,二变的爹阎五则从生产队领回来一项任务:快过春节了,过春节人们自然要改善生活,吃的好产生的粪蛋子自然就质量高,在这个时候去积粪不啻是一个大丰收。

开完会回到家里,女儿问:开的什么会呀,爹?

阎五则说:积粪会。

女儿:啊。

阎五则进一步补充说:一颗粪蛋一颗粮,没有粪蛋粮不长。城市里人吃得好,产粪多,爹明天就乘这个正月天去城市积粪了。

没有等爹说完,女儿就抢了说:爹,你要领我一块儿去,去看一看大地方。

腊月二十六,阎二变和她爹拉了粪桶进了太原城。

正月天掏粪,一些城市人就张了血口骂:种地人进城掏粪,也不看个时尚,搞得一正月天都是屎巴巴,死气。二变不仅没有看到大城市的好处,还受了一肚子委屈,夜里躺在被窝里偷着哭。阎五则知道女儿哭了,就把手放在女儿的被子上说:妮妮家有啥可哭?

女儿说:城里人吃粮食,就不知道粮食是粪养的!

阎五则说:城里人不懂事理,我妮也不懂!你可是高小毕业的青年啊!不闻大粪臭,哪得粮食香。

阎二变把头伸出被窝,表示了要听爹的话。知道了香从臭中来的道理,心里想:那些城里人都是一些香臭不分的家伙,不值得为他们生气。

寒风刺骨的季节,天不明,二变就起床做饭,吃完饭拉上粪桶去掏茅粪,阎五则掏男茅房,她掏女茅房,掏完后一车一车运到住地,搅匀摊好,晒干后再垛起来。有的小伙伴问她:你不嫌臭吗?她说:谁嫌粪臭,那是他的思想不对。

一九六一年,阎二变和她爹为榆次市什贴公社李坊生产队积粪二十五万斤。

香从臭中生,它不仅是一个反比问题,还应是一种平衡心理的重要链环。香从臭中生,可以说它质朴到了极致。从世俗的眼光看,它更是道出了生活的真谛。生活是以什么作底呢?当然是殷实富裕的经济啦。富裕的生活让人们大饱口福,大做文章,吃得越好,产生的粪蛋子越臭,吃的越好,粪蛋子的营养越高。富裕的生活又让人们对土地产生了纯粹的希望,渴望粪蛋子肥美丰润的臭来酿造淡密疏郁的香。那样,生长的粮食才叫粮食。当臭悄悄地被黄土下富集根系的海绵体吸收时,我们的粮食就借了粪蛋子的光,长得活生起来。如今,粮食的肥料在走一条白色工业化道路,我们的农民也已经很少用那种泛着陶一般沉稳釉彩的粪蛋子了。

多年后,我读茨威格的文章,他写道:“所有生活的安定和次序最高成就的获得,都是以放弃为代价的。”我们放弃了粪蛋子,事实上我们在让粮食毁容,而我们自己的生命也在透着血光。

香从臭中来,一句具有质朴优点的话。

阎二变说:“谁嫌粪臭,那是他的思想不对。”

倘若我们的思想不对头,那么,谁还有心思来为我们收获粘了粪蛋子的粮食!?

上善若水

听《二泉映月》一定要在黄昏时分。琴弓的马尾吃住了夕阳最后的光芒,晚风习习。这时候你可以来闻,青草的香透窗而来;这时候你要坐下来静静地摆弄出一个姿势来听,映月的泉子——水,把满月的金黄锯开一个回环的小缝儿,听觉、悟觉,款款地把一段旧事、一段流连忘返的往事扯住,让它从树影斑斑的暗处淌出,在寂寞的阳光深处,在波折动移的阐释之外,打通你生命所有的孔窍。你抬起头时,大地已在眼睛的迷梦中白茫茫一片,你会感觉到其中闪亮着人间好景——月下泉音。

这是华彦钧先生留给我们这个世界的一种最好的礼物。这位潦倒的流浪艺人把他身上具备的最后力量涌现在琴弓的马尾上。我看到了丘陵和山岗,看到了泉水流经时溅湿了我的思想,而华彦钧先生关于他对光明月色的向往——正拖着一尾素泉一粼一粼地向我涌来。

现在没有多少人能知道华彦钧先生,只知道瞎子阿炳。五十多年来,凡是演奏过他的作品,听说过他的人,都无法将他忘记,对他的思念几乎成了一种迈不过去的心槛。他与我们站成了一个遥远的距离,不仅是时空的,还有心理的,包括他凄婉的爱情。华彦钧,是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以后人们对他的尊称。他的俗名叫阿炳,因为双眼枯萎,人们又叫他瞎子阿炳。他的眼睛看不到阳光由赤红褪成淡金了,偶或云色水气轻浅淡薄时也感觉不到天穹明净高远了。绵密的时间从他眼前划过时,凉意渐生,秋凉叶黄,冬雪凌乱。沉潜于被岁月冲洗的缤纷世间,他的心在霉朽腐烂的土地上居然长出了茎状的芽苞,是为了道出他深藏心声的一次赌博吗?

他赌生。

也赌死。

更主要的是赌一口饭吃。

他活着时知音难觅,临梢末了遇到了一个知音———杨荫浏教授,使他死后知音遍布天下。所以说知音不在多,一个足矣。杨荫浏是在建国初期为抢救濒临灭绝的文化遗产,寻访阿炳的。阿炳在一个黄昏演奏了乐器二胡,他当时的演奏肯定不如现在的音乐人演奏得好,但是他有一种朴雅的气韵,一种无言的召唤,他在撞击杨荫浏心灵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的命运叹息和落泪,他不知道杨荫浏的心此刻已经碎了。面对着阿炳,杨荫浏看到的是一张嵌在稀疏的头发下边的脸,那是一张坚硬的存在的脸啊,两只眼睛犹如苍凉的两潭死水,却有着一股不言而喻的气势。杨荫浏说,此曲只应天上有!阿炳张了张嘴,幸福刹那就溢满了瞎子的眼窝。阿炳说,我这个曲儿还没有名。杨荫浏想了想说,就叫“二泉映月”吧。阿炳感叹了一声:遇到神仙了!

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和生活中最坚实的部分是从道观起始,令他魂牵梦绕而又无以为继,也成就了他生命的辉煌和危途。他跪在干瘪的玉皇像前,张着空洞的眼,他听到呜嘤的风穿过厅堂,一些散板乐段,拖着长音飘来,他读出了一股很浓的味儿,是音乐的味儿,他从此和庄周一样化蝶了。阿炳,何等规模的一个落魄道人啊,当他把二胡吊挂在自己的胸腔时,他深凹下的眼睛就明澈了,而引领他的那个女人,一位平常的“雅”人,在惠山的小桥上,混沌中的风景是让人惊艳的。

我是在电视里看到这样的景致,一男一女,臃肿和消瘦,弦子和琵琶,穿过风声雨雾走近来,我恍然、寒意,还有小小的惊悸,恨不真切是当时。一个往极致里推的景啊,景啊,景啊“自有定数,何待再说”!

这世界上真的是有神仙?假如说真有神仙谁敢说阿炳不是神仙!此曲只应天上有啊。我的一位女友说:“这一辈子最想嫁的人就是阿炳,陪他走过磨难多端的时光,在他用生命悟出来的音乐中幸福到死。”我最初理解她时我以为她是作秀,现在,当我明白了什么叫惊世绝唱时,我同时也明白了什么叫惊世绝想。

惠山的泉啊,不碍不滞,向死而生。阿炳以肉体在人世间极为短暂的旅行中完成对爱如此细腻、温情而深切的体验;他内心存在着怜悯和大痛,一切都化成了联翩而至、跳跃闪烁的意象,并散发出了悠长绵密的醇香。难怪小泽征尔要跪下来听。老子曰:“上善若水”。难怪杨荫浏先生要赋予它泉的灵性。泉不落水相,在月亮的晚上跳泼着银的光芒,像一个宽阔的胸膛,将世间美好的亮聚集到一起,运化,运化,运化。

我惊骇我在《二泉映月》中已经深陷得太久,太久,太久了。

山中的孩子

乡村儿童的命运,是面对乡村无限的寂静定型的。

在故乡大山的褶子里,有好多零星村庄,它们分布在山腰或山沟里。在上个世纪末叶,它们没有电,没有自来水,一年四季因远离一切文明的入侵,只能利用最卖劲的劳动,上山垦荒。它们的日子过得四平八稳。村庄的孩子们在这样一种环境中长大,到上学的年龄,常常是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村庄上学,间隔的距离在视线之内,却不能用脚步来丈量。九十年代,村肿为镇,庄荒为山,农村在山上住的孩子们上学就成了问题。我听村里来的人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孩子叫军,因贫困,家里迁移不到大村落户,村里就只剩他一个学龄儿童,村庄原有的一位李老师,年近退休就在村里教了军一个学生。两年了,一个学生,一个老师,冬日在小炉台上,老师和学生面对面坐了,火炉上煮着教师的午饭,军在炉台上朗朗读书。那样的景致很让人兴奋,我于是决定回乡村一遛。

我是在一个夏天,经一条流速平缓的沁河,走回村庄的。一路上,河谷迂回,烈日炎炎。满目丛生的植被和粗犷的山峦久久地震撼着我。偶尔会碰到一个山道农人,他悠然地走着,手中牵着一头毛驴,驴脖子上的铃声叮叮冬冬地悦耳,农人饱经风霜的眼角被岁月添满了细密的纹络,他指给我通向“军”住的村庄的山路。天空有飞鸟,我从农人身旁走过时,我感到淳朴的农人的心像这土地一样厚实。我从蜿蜒的小道攀援走近村庄时,在村口一棵古槐树下看到了一个孩子,两腮红扑扑的,许是骄阳的馈赠。孩子看着我笑了,那笑透着一股子野性。他就是军。

很自然,我成了他家的客人。不巧的是老师回家了。在与军共度的一个礼拜里,我深感他的勤劳、朴实、善良、勇敢,当然,更多的是他对知识潜在的渴望。他常从海拔一千米的山上帮助家里伐木砍柴,暮色中回家,还要烧火做饭,唤牛归宿。父亲是一个四十开外长年累月的老风湿病人,见了我开口便指着火炉上温着的大叶茶,让我喝。我看到那张脸粗糙得连一点血色都没有。军的妈妈忙碌着地里的农活,还要照顾军的爸爸。军更大的愿望是上中学,到山外那些灯灯火火的城市走走。从他的眼神里,我不得不坚信:外面的世界有他未来的梦。

在村庄里,我和军一起上山砍柴、放牛。在山野无声的寂静里总有一种“静听水无声”的空旷。我说,军,唱首歌给我听吧!他说,唱不好,只会唱“东方红”,老师教的。军站在山崖崖上亮开嗓子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军的声音在山林间扩散开来,正在落下的太阳就在他的背后,使他小小的身影洋溢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光彩。我的泪水缓缓流下,看着军,看着远山的苍茫,使我对军未来不可知的命运充满了敬畏之情。

我和军赶着牛往回走。在走进村口的一间屋子里,我看到有炊烟升起。军向前跑去说李老师来了。我把头刚探进屋里,首先感到的是一股强烈的浓烟味,从烟雾中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李老师说,他今年五十九了,明年就要退休,明年军还没有毕业。退休后,教委不会在这里设点了,因为,这个村没有孩子,大人也都搬走了。李老师说,如果每个城里人能省出二元钱,山区的孩子就会走出去,就会有书念,可惜,因为贫穷,他们都在未成年时,就出去做工了。

从我的“感受”出发,乡村孩子的童年比城市的孩子苦多了。所幸的是有这样一位老师教了这样一位学生,他们如同父子。军这时站在山垴上,用手指着一处很远很远的地方,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注目神往,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他到底在神往一种什么样的世界呢?一种默契让我眼光也不禁审视起四周。茫茫群山,眼光所能触及的一切依然是空旷的茫茫,无限的寂静。或许,军所能望见的东西,是天边的云中透出的霞光。

走出村庄时,李老师送我到村口,军送我到山下。山风隆响于山谷峭壁之间,极目远眺,千沟万壑的群山宛如凝固千年的大海波涛,涌起在西天极部的苍穹。在西边山的顶端,有一座陷入寂寞的神庙,军就在那里,远眺城市的灯灯火火、日日月月,看着无边的未知,一颗心不想再回到脚下的乡村。

军在我的前面跑来跑去,四周寂静,由此我想到城里的孩子,他们在明亮的屋宇中学习,在网上交友,穿梭于城市的娱乐场所,牵着父母的手,使他们看上去很幸福。军却要在小学三年级时辍学,面对贫困,而贫困中失学的儿童在乡村又有多少呢?

我们借助知识使世界文明,使我们的生活日益完善和舒适,然而,面对苍山,面对贫困中失学的儿童,一种从未有过的锐痛,尖利地划过我的身体,视线一点一点模糊。军,我要把你看成我未来的希望,我要你把脚深深插进土地里,一路走过,如同春种的小树,让你长出阔叶,长出挺拔,长出参天绿意。

云在青天水在地

古时,这里曾流经一条变幻莫测的水,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明媚得蓝而委婉,它叫“潞水”。因这条水环绕而凸起的一座城叫“上党”。如果说,历史的变更和生命的印记经由标本形成,作为文字依附在有记载的书里,那么,水则是潜伏在城市深处的一种声音,无以名之,但始终鲜活,它类似一种象征,在继往开来的日子里一次一次开放。

至今,我一直称这条河为“潞水”,这座城为“上党”。它们有着古厚的、典雅的、秘而不宣的、难以为遣的美。而漳河、长治则是现代,是历史勒痛我胸臆中寂情满怀的现在。我称“潞水”,铮铮之间,好像流着一些莫名的古意、憾意,比如历史、青春,比如淡定中的悲喜、无奈和义士无归,这让我联想到曾经有过的怀念,而时光就在潞水悠悠,一去千里,无限冷寂中静静逝去。

我常在这条河中垂钓,那是一种茫然无目的地坐等。在潞水的青岸绿水之间,那些流经远古的忧伤——古老的历史在我的思想深处划过,这使我真切地认识到,无边的大地上广阔的无奈。潞水冲出桥孔萦绕流转,柳絮香郁的花穗于无风的空中且开且落。我的汉子坐在我的身旁。鱼从水中游过,之后,时间又成为一种无尽。我回过头去说:蹚过那条河,今古有很多值得怀念的人物,你怀念谁?他沉吟片刻,最后以肯定的语气说:“豫让。”我要他例举,他说:“死亡的信心。”我说“他不是杰出的人才,杰出的人才是不为不值得的生命去赴死的。”他说:“以必死的结局,殉于一个国除族灭的死人,无意生还,无意成功,最后以灵魂上的精神胜利永生,死,不是自然的,但至死至觉,这就让人怀念。”

“义再生我自己!”是谁在绝望中呐喊着一丝曙光,一份不折不弯的坚强?精卫声声,哑了生命却旺了鲜血。尽管微弱,却同样来自我们这一条潞水。

“义”,我一直觉得那是涂害生灵的一柄双刃利器,一种情形下的大痛无忘,它直逼事情的最深处,并让你加盟一场灵与肉的搏斗。我为此而查了字典。

字典上说:“义”是“正义”,是合乎“公益”和“正义”的举止,由私人关系而敢于承担风险或牺牲自己的气概。有这么种气概或感情,“义”在此时、此地,有限性与确定性就衍生了。如同梦幻一般的金碧辉煌的群光临照下,爱与被爱,恨与被恨的同值交流,“义”是拥有蔑视的绝对自信。

公元前四五三年,晋国赵襄子联同韩魏灭了智伯,三分其地,于是引出一段智伯的家臣潞州人豫让找赵襄子报仇的故事。《史记·刺客列传》上说:豫让过去曾先后侍奉过晋国范氏及中行氏,二氏被灭后做了智伯家臣。智伯国亡族灭,连头骨都被赵襄子做了饮器,豫让誓为智伯报仇。他更名改姓,穿上囚服,装作刑人服役者,暗藏利器,潜入赵襄子内厕,企图伺机行刺,被赵襄子抓获。豫让正色直言:我智氏亡臣,欲为智氏报仇。赵襄子义释之。豫让漆身吞炭,毁容变声,抛妻别友,行乞市中,继续寻找行刺的机会。一日,赵襄子出游,行至一桥,胯下坐骑突然嘶鸣不前。襄子心中疑惑,环视四周只见老树昏鸦,凄风飒飒,桥下卧一僵尸。襄子认定此必是豫让所扮,及前,果不其然。豫让知,事不可为了,对襄子说:“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义之名。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应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虽死不恨。”襄子为之所动,解衣与豫让。豫让三跃而击之,随后伏剑自杀。

《史记》是司马迁生命的土壤。我合上它,想这样的历史白白送掉了多少鲜活的生命血液,想豫让平凡中升腾着人性的朴素和崇高,想鱼在水中怎么就可以轻浮地漂动?“义”其实是一个语焉不详,缺少推敲的文字,是一张意语漫漶的面孔。剔除了附加的成分,它就成了简单,坚硬和寒冷,它从性格上比人类更残酷无情。

我想问:

豫让难道不知,倘使行刺成功,他个人的结局也是一死吗?难道不知,无论成功与失败,对于身亡国除族灭的智氏来说,均无丝毫补益吗?为什么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为什么一定要自寻死路?

再问:

只是为了给天下不义之臣做个榜样,所推崇的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信义,并不问是非后果,死,究竟又有什么意义?

我很少向情感来源的具体细节追寻,而习惯从赴死的高度去把握,我想这样的死不是小恩小惠所能促成的,它需要生存状态的大的改变来支持。豫让一定是死在一种奇妙的感觉中。那一刻他忘记了生命的喧嚣和紧张,内心温暖而充实,如一条鱼在一条河中。原因不在别处,正在于知之不多不深不详,与绝世风光中所讲的“痴”字一样。古人云:人而不呆,不可以与友;人而不痴,亦不可以与友;人而呆痴,以其有深爱也;人而不呆不痴,则其无深爱也。情之最浓者,为痴,一片痴情,感天动地。豫让以每一步都滴着昨天的盟誓“报仇”“义”来换取丰厚、残酷的生。如此痴绝,因何我们现代人不能从中领悟这沉甸甸又活泼,让人肃然起敬的思想?!

“义”使专诸成为肉泥。公子光即了吴王位,而化作肉泥的专诸呢?他为什么从容不迫地走上了这条戕人自戕的道路?“义”在古易水河畔留下了绝唱,荆轲一个凭承诺换生命的人,颀长的身影如一根苇叶在风中远去,“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天下有什么比名节更重要的呢?“义”使庆忌魁伟俊美的身躯斜倚在水天之际,如炬的目光以致于暗淡而洞黑,时空一个停顿,刺客要离本可以活下去,他为什么要横刃斩断双腿自杀?!

“义”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啊,它生命的密码与人类共存行走于某个时空,却不肯降福给每个生命。事实正是如此:标榜“义”的人往往系恶棍嫌疑;频繁讲“义”是被揭穿的撒谎者对奴者的习惯口语。

这些是故事,又是事实。成为故事的事实,正是一代事实的典型。先秦渡伍子胥过江的渔父,馈伍子胥钵饭的浣纱女,为明不言之志,或自溺江心或抱石投水;忍辱抚养赵氏孤儿的程婴,待赵武成立,即自杀身死。直到秦亡,楚汉相争,汉高祖灭了西楚霸王项羽,派人招降逃到海岛上的齐王田横。田横随招降使者走到离洛阳三十里处自杀。随行的两个门客埋葬田横后吊死在墓侧。海岛上田横属下五百人赴洛阳祭过田横之墓后全部自杀。死是生命的结局,难道生命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比如爱情,比如桃花,比如叫你品味再三的雪。死可以用死灰里的火来形容,也可以用感天动地来形容,你们的死总是以嘴角浮漾着一丝苍白的冷笑作最后的美。那美,是一种永远深情的契约。

一片青茸舒卷的草地上,挺拔着柳烟如画的绿意,绿意浓郁在空中覆盖了一片瓦蓝的天空。坐在这片祥和宁静的春光秋景里,我与我的汉子甩钓的声音前仆后继。我们的思想在借助历史的机缘说豫让,像哀悼祖先一样,说他那思想的火花里闪亮着的人类的激情,还有神圣的悲壮。想现代白昼里阿谀奉承的家伙,常真假虚实,迷失在一团呛人灵魂的恭维中,想两千年前的闪击,想“义”,真个是:云在青天,水在地啊!

面,是由花朵历经季候修成的正果

民以食为天,这是千百年来,民众生存活命依附的一个大真理。填饱肚不生事,依据常识行事,生活才会有鼓舞的日子出现。我认为面是我们的祖先从粮食中提炼出来的一种绝好的食物,我最初就是把幸福理解为有面吃的。当我在小学的作文里用幼稚铿锵的语言写到:“为祖国二〇〇〇年实现四个现代化努力学习而奋斗”时,我的思想里同时想到的就是为二〇〇〇年天天有面吃而兴奋。当然,作为小学生的我还体会不到大理想的感召,只想着物质对人的好处,想着按需所取,想着单纯的口粮“面”。

这张照片,大约是八十年代秋。一个阳光亮眼的正午,父亲做了面,是用三样面做的:白面(麦子磨的面)、豆面(大豆磨的面)、粉面(玉米发酵后磨的面),扞成“三和面”。父亲说,好面啊,溜溜长。父亲涝了面,就坐在单位的食堂门口(因父亲是住单身,宿室就在职工食堂的旁边)吃。过往的职工看着父亲碗里的面,心里就痒不住地翻出话来:葛师傅,吃面啊。父亲就应和到:是啊,吃面。我记得就是这样一种单纯的对话感染了我,我从屋子里取出像机,给父亲照下了这张吃面的照片。照片上的面很长,父亲以幸福的姿态翘着二郎腿,同时,我感到了麦穗里面的福气正朝着美好的生活鼓出来。

吃面有一种无法表达的满足,就像南方人吃大米一样。面是天地之间,最普通、最实在、最没有富贵气的民间食物,千百年来,人们对面的态度,反映着社会、生活的水平。有面吃,才能饭饱生余事。

偶尔翻书,看到面大约在一千九百多年前的东汉就有,东汉恒帝时有一个很喜欢吃面的尚书叫崖寔,写了一本名为《四民月令》的书。书上说“五月,阴气入脏,腹中寒不能腻。先后日至各十日,薄荷味,毋多肥浓,距立秋毋食煮饼及水溲饼”。据考证“煮饼”“水溲饼”是最早的面食。崖寔尚书吃面居然吃出了经验,知道吃面也有自伤的时候,也就是说有些月份是不可以多吃面的。面在魏晋时称“汤饼”,南北朝称“水引”、“傅飥”。我由是喜欢面的先祖“水引”。你来想象一下,就像中药罐中的药引子七粒红枣一样,失去了引子,中药药性就失去了大半。面是水引,在清水中一掩一映,一蓬一丛垂吊在筷上,散披在锅里,让静伏在炉畔的嘴,先是汩汩欲出口水,再是一阵难奈的下咽,时不时地涌进半帘香雾,拿了细瓷青花一舀一吆,谗的人真要举臂欲飞了。《齐民要术》介绍说:做水引,先要肉汁将面和好,然后用手将面挼成筷子粗细的条,一尺一断,放在盘中用水浸,做时手临锅边,面条要挼得如韭叶一般薄,用沸水煮熟,即为“水引面”。也就是我们如今吃的拉面了。

面的发展要数宋朝,北宋汴梁城内,北食店有“淹生软羊面”“桐皮面”“冷陶榛子”等;川饭店有“插肉面”“大燠面”;面食店有“桐皮熟脍面”;寺院有“素面”。南宋都城临安城内,南食店有“铺羊肉”“煎面”“鹅面”等。面食店有“鸡丝面”“三鲜面”“银丝冷陶”等;菜店则专卖“菜面”“齑淘”“经带面”。山林之家则有“百合面”和“梅花汤面”等,面把李师师丰仪得如雪地春风,让走在万古无春也无边的泥路上的南宋赵皇帝,有了星星般斑斓的春梦。

面,是由花朵历经季候修成的正果,皆是雨露、日月凝结的黄金。物竟天择,水到渠成,人们除了具备对面的饮食惯性外,亦具备了对面的发现惯性,总应和着“民以食为天”的古训。经过两千年的发展,面条的做工进一步的形成了扞、拽、抻、揪、切、削、压、捻、搓、拔、檫、剔、溜等多种制法,以及煮、蒸、炒、炸、烩、炝、卤、拌等多种烹调方法与春季烧卤面,夏季凉拌面,秋季肉炒面,冬季热烫面的四季吃法。出现了北京风味的打卤面、山西风味的刀削面、陕西风味的臊子面、山东风味的伊府面、河南风味的鱼焙面、上海风味的阳春面、四川风味的担担面、湖北风味的热干面、浙江风味的虾爆鳝面、江苏风味的锅盖面、新疆风味的回手面、福建风味的八宝面、广东风味的虾蓉面、安徽风味的酥鸭面、贵州风味的太师面、甘肃风味的清汤牛肉面、黑龙江风味的北城三丝面、吉林风味的朝鲜冷面、台湾风味的椒油凉拌面等。面如我们的五千年文明,飘溢着一股文化香风,也让我们闻到了一股王者与平民日日里过日子的优雅和闲逸之气。

贾平凹和谢有顺在他们的《七合录音带》中说,“这面食把陕西人吃得胖乎乎的,尤其是关中人,都是盆盆脸,肉厚脖子粗。”面把秦国东向之势吃得一发不可收拾,那么,统一中国的伟业还能由谁来完成?只能由吃面的西戎之地的秦国来完成了!

有面吃,实在是有一份无可比拟的塌实啊。面恩养了人的筋骨,大地上才能感觉到清晰的甩臂声。

想想看,出产麦子的地方,每人每天都要吃面的,如果有一天不吃面,吃惯了面的人就会感到一天的不爽快。我妈说,“吃了由面粉揉精道的面,人才能长结实,才能长出硬面一样的肌筋,才敢向着离家很远的地方走。”土地用它的出产养育着它上面的人,精深空旷的世界里,如果说吃是健康的肯定,那么,有面吃该是一生最好的渴念了。说穿了吃就是一种世俗呀,张家大爷海碗里面拌了葱花的香气,那香气是什么呀,是相当文化的吃啊。住在一个城市,心平气和地表达你对于旧时光阴的依恋,也许你爱过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子,但是,最让你动心的怕是香透窗棂的面吧!

如今,照片上吃面的人已经丢下我走远了,走远到我打听不到任何音信的地方,而活着的我几天无面就长夜难眠,饥肠辘辘。

责任编辑︱古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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