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深处的母亲
2009-05-21郭远辉
郭远辉
一九七五年十月生于江西省万安县。曾做过新闻主播和电视记者,现主要从事文字宣传工作。二〇〇〇年开始散文创作,至今已陆续在《散文》《青年文摘》《读者》《创作评谭》等多家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几十万字,作品曾以专栏形式推介评论,入选《江西当代散文选评》多个散文选本,获奖若干。
一稻子:乡村的伦理
在南中国,稻子成了乡村最后的标志,母亲只有借助对稻子的怀念才能回到她曾经流泪淌汗的农业帝国。
在广袤的田墅上,稻子像火焰一样燃烧。在古中国的典籍中,谷物成了一种坚挺而温暖的存在。它黄金色的外衣裹藏着大地的秘密,包孕着生命的张力;它晶体般的米粒供奉着热情、善良、忠诚、勤劳,也蓄积着仇怨、暴戾、掠夺、侵占、杀伐。在古中国世世代代的生活中,都横陈着稻子高贵的灵魂,都交响着稻子与生活的碰撞之声,它的分贝轻微而繁密,它的声线是原生态的:谷种下水的声音、谷芽破壳的声音、谷肉分别的声音、布谷啼春的声音、泥土苏醒的声音、犁铧掘进的声音、老牛咳嗽的声音、青蛙聒噪的声音、叶绿素合成的声音、抽穗灌浆的声音、水车奔跑的声音、麻雀聚众啸义的声音、老鼠蹑手蹑脚的声音、汗滴的声音、锄落的声音、谷芒刺痛风的声音,镰刀与收成交流的声音、箩筐在扁担上荡秋千的声音、仓廪打嗝的声音……这一切的声音都由母亲劳作的声线来贯穿和统领,而当一切都归静寂,我只能听到母亲停匀的呼吸。
我驻立田头,如一只苍鹭伏于稻间,谛听大地的心跳,没踝的浅水倒映着夕阳、鹭的长喙、我的凝望和母亲的梦。成熟的稻子,是弯腰的母亲,头颅低垂,一头被生活牵引,一头被泥土固定,它的根部连缀着一个庞大的农业帝国。我的母亲,便是这个帝国中的一个普通的农妇,她一生的使命就是让土地不荒芜,让孩子不饥饿,并且让自己成为这个帝国里一个合格的子民。乡村,成了稻子的发源地,成了城市的后方,成了繁华无法辐射到的地方,成了一个王朝最后的版图。乡村,是稻子永远的故乡,是母亲一生都不曾走出的心灵疆域。江山社稷,稻子是最小的官阶,生命信仰,稻子是最沉的贡品。
收获时节,母亲把稻谷捧在手心,细细端详,她深吸一口气,鼓起腮邦朝掌心吹去,顿时尘灰四溅,秕粒纷飞,汗珠滴落的直线与地平线构成了诗意的角度,交叉出动人的光茫。母亲笑了,她松开手掌,饱满的谷物便堆成了一个家庭最殷实的依靠。而正是这些金灿灿、沉甸甸的谷物喂养了子孙,绵延了姓氏。春播夏种,秋收冬藏,母亲遵循着天道运行的深奥原理,耕织着生活的经经纬纬。
想想,一千或两千年前,在历史的景深里,男人拼杀疆场,丈夫逐功名而去,只有母亲带着儿女守在村庄,守在田亩旁。一半是壮怀激烈,一半是熨帖平和,它们代表着生命的两极,中间由时间牵连。当天地睡了,兵戈止熄了,野心浇灭了,功名散尽了,朝代更迭了,只有农业深处的母亲还活得那么真实,只有母亲手中的稻子仍然结的那么饱满。
历史纵有再多波澜壮阔,随意打开一页,都会发现只有稻谷静静地躺在那儿,等待着好人或坏人,伟人或凡人,男人或女人,富人或穷人来享用。当一切都平息下来,当一切行将结束,只有吃饭的声音还在此起彼伏。即便再冷酷的刑罚,临刑前还是要让上路者饱餐一顿;即便再暴戾的王朝,他的兵营旁都驻扎着一座座粮仓。饿饭是一个乡间母亲惩罚犯错的孩子最常用的方式。我的母亲就曾因为我割稻子时撒落了半簸箕谷子而罚我饿饭,同时受罚的还有她自已,她与我一起连饿两顿,结果是她被一百多斤谷担压倒在田埂上。解禁的那天晚上,我才真正品出了米饭的味道,尖尖的饭粒像一把利刃顺着我的肠道,把我的良心剖开,我一辈子不会忘记母亲苍白得像米粒一样的脸色以及她弯曲得如谷穗一样的背影。
稻谷和米饭是母亲在乡村书写的最高伦理,它像一团火焰,在生命的深海里熊熊燃烧。
二菜园:耕作的外延
如果菜园也算田园的一部分的话,那么菜园的田垄间也一定生长着葱绿的日常的诗意,它成了耕作的外延,延展着劳作的意义。
庄稼和疏菜共同构成了中国农村种植业的主体,它们分享着母亲耕作的大部分时间。有所不同的是,前者更多的依靠机械,后者更多的依靠手工。菜园其实类似于一块布匹,各种各样的蔬菜绣于其间,时令仿如彩线,锄头仿如银针,而母亲则成了那个心灵手巧的绣女。
我经常可以看到母亲在农忙的间隙,清晨或是傍晚,俯身菜园,拔起一根蒜苗或是采下一粒种子,然后跟它们对话。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把二十四节气藏于指间,折折手指便算出了蔬菜们的生日:收了白菜种香葱,摘了茄子栽西芹,割了毛豆挖土豆,芜荽冒芽大蒜抽条,扁豆结荚丝瓜开花,蕃茄绿时葫芦青,辣椒红时南瓜黄……它们是时令派出的使者,在菜园这块幕布上由母亲领着轮番登场。粗布短帮的母亲是一介平民,这些蔬菜也便有了平民的气质,它们的根须汲取了母亲的精力,它们的叶茎摩挲着母亲的体温,它们的身上也便有了民间的布衣的味道,生活的素荤咸淡尽在其间。
相对于粗重的田间劳作,菜园里的活儿就显出了几许闲适和诗意。在传统的习惯里,男人一般不进菜园,种菜成了女人专属的职业,菜园成了女人践行实用主义审美观的后花园。园子里没有急促的喘息,没有沉沉的步履,没有季节的喝令,没有荣辱的缠身,只有母亲手中的锄在空中划出悠美的弧线,只有女人阴柔的美在角落里悄然滋长。“夜雨剪春韭”,成了菜园最具诗意的表达。母亲不懂诗意,她却无意中制造了诗意。种菜的艺术,也就是生活的艺术,菜园的意境也就是田园的意境。我把虚无的文字种在纸上,她把真实的生活种在土里,长出来的就是我们的血肉之躯。
母亲只读了三年书,她却精于农事,仿佛一位得道的高人,谙熟农家植物的脾气秉性,掌控着自然界开花结果的律令。记不得有多少次,我被菜园里的色彩吸引,被菜园里的气息陶醉,这里充满着生活的原滋原味。我揪下一个带露的黄瓜,不用擦洗,直接塞进嘴里,我摘下一个含羞的西红柿,拔起一根经霜的萝卜,轻轻的藏进书包。直到现在,我仍然怀念那些菜园子里长出来的水果的味道,有一种原始的、母性的奶腥味。
通常,菜园是自垦的,属于自留地,不用交田产税。一般是在房前屋后,沟畔塘边,觅一片平整地,挖松土质,剔去杂物,施以家肥,围上篱笆即可。我们家的菜园大部份是祖传的,畦土经年翻弄,已经熟透,像一枚深秋的果子,饱含汁液;它砖砌的篱笆,藤葛垂垂,青苔密布,如一条千足蜈蚣,兀自蜿蜓。据说在饥荒的年份,生产队妄图把我家的菜园收归公有,用于种水稻,母亲以死抗争,决不答应。她深知,种旱作物的土壤要经过多少次的翻炒,才能成型定性,而水作物对土壤破坏是掠夺性的。她用了两个晚上的时间,借着星光月色,沿着菜园的墙根新辟了几畦土,多种了些红薯和玉米,才使家人度过了饥馑的岁月。对菜园的感情,或许只有母亲这样的人才能真懂。
而今,越来越多的乡村被侵吞,菜园被谴散,越来越多的人把种菜作为致富的职业,把高新技术作为增产的手段,越来越多的人把菜园迁到了市场,把超市变成了菜园。年老的母亲常常会从菜市场空篮而归,没有露水的蔬菜少去了泥土的气息。她常常会对着委身于高楼墙根或犄角旮旯的巴掌大的公共菜园心生怜悯,喃喃问道:“老家的那些个园子还有人在种菜吗?”
菜园对于农耕文明来说,其实没有得到应有的名分,菜园对于乡村来说,也只是隐性的部分。而菜园对于母亲来说却是她一生的宫阙,即便她放下了农具,也总是在梦里把菜园当作农业王国里的最后一块自留地。
三池塘:液态的土地
看惯了大江大河经惯了大风大浪的人,或许不会把一眼小小的乡间池塘放在心上。然而我常常想,如果在故乡田畴的上游,如果在一个个村庄的中间,没有一眼眼或大或小,或圆或方,或深或浅的池塘,那也就没有一代代人水汪汪的田园、湿漉漉的记忆。池塘是南方乡村的微型内陆湖,是母亲液态的劳作形式,是农民水做的粮仓。
我的家乡一不近海,二不靠河,山多树多,地多田多塘多。池塘像星星一样散布在田畴沃野、山弯谷地,成为农民耕作的一部分。对于池塘我有一个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亲眼看到它们的形成,在我出生之前,池塘就蓄满了水,它像人的肾,吐纳着天地间的水气,为村庄输送活力。站在高处,远远望去,田亩纵横交错,池塘星星点点,太阳的光辉在一面面巨型的凹凸镜上反射。母亲告诉我,池塘是靠人力一锄锄一锹锹挖出来的,聪明的先人如围棋高手,悟透了农耕的棋局,让每一块领地都处在风水的包围之中,池塘成了丰收的棋子。
池塘像田一样被分到各家各户,人多则田多,田多则塘多,我家通常年份都能分到三至五口。母亲常说,养塘和种田一样,人勤才能水肥。显然,母亲是把水塘看成了液态的土地。
每年春分一过,天空淅淅沥沥飘起了雨,新雨濯洗着村庄,沟流潺潺,山溪如瀑,田垇满了,土洼满了,池塘满了,母亲的心窝满了,鱼苗下塘的时节到了:青鱼、草鱼、鳙鱼、鲢鱼、鲤鱼、鲫鱼、鲶鱼、乌鱼、甲鱼、秤星鱼、螃蟹、虾米、螺、蚌……它们在母亲的撮合下,组成了一个水下家庭,这与母亲将芋头、红薯、花生、大豆点于土里一样,具有着逻辑上的类似。是的,水塘是一个液态的社会。它的公民不仅有鱼,还有水生植物如藕荷、菱角、慈姑、荇藻、水浮莲、水葫芦、兰菁草,还有水上的动物如晴蜓、翠鸟、水鸭、水獭、蜉蝣等等,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生机盎然的水族!
夏天,水的家族里多了一群光腚的少年,他们顶着炙热的太阳,背着母亲,把黝黑的身子埋进水里,深处的凉意浃骨汲髓。这时,生命万物才能感受到池塘像母亲一般悲悯宽大的胸怀。池塘的暗渠开始打开,水没日没夜地流淌,田里的庄稼、地上的野草疯长起来,漫过了我们的视线。
秋天的池塘清瘦了许多,塘水渐少,一个曾经的水下王国在季节的背部裸裎。脱稚的鱼儿开始懂得了安享这个世界的宁谧祥和,庄稼成熟了,作物收割了,它们自有一份心安理得。它们在想,与其随波逐流,不如潜心悠游,享受这方圆圆的娴静和自由。母亲绾起裤腿,手持竹叉,站在沁凉的水中绞起最后一担猪草。
天气越来越冷,一场冬雨把半饥饿的池塘重新喂饱。一阵霜下来,塘面的荷叶将生机退回到塘底,撤回到根部。水浮莲和水葫芦早已被母亲收了回去,晒成了母猪过冬的饲料。最后,是雪将池塘跟大地融为一体,万籁俱寂。
水是世界上最好的稀释剂,它稀释着人身上的汗渍,稀释着衣物上的污垢,稀释着牛的胃液,稀释着大地的干渴和母亲的忧愁。不知多少个雨夜,母亲披蓑戴笠,掌灯荷锄,为池塘封渠堵漏;不知多少个午后,母亲提着脏衣,在池塘里浆洗;不知多少个黄昏,母亲牵着牛儿在塘岸上临池痛饮;不知多少个旱季,母亲脚踏水车,面朝清波,怀恩叩首。
水是阴性的,这正契合了母亲的性别。池塘里的水没有浪涛,没有漩涡,没有暗礁,没有无垠的辽阔。只有乡村清寒生活中的一点澄澈,一点安静的流连。静水的品质是柔,是洁、是沉,这恰好对应了母亲内心的期许,对应了庄稼的生存环境,对应了粮食的生长基因。有时也对应着悲苦的母亲的归宿,灵魂一跃,大地便完成了一次对绝望的救赎。
一个没有见过大海的人,并不是心中没高潮,母亲内心的高潮就是对丰收的祈望以及丰收后天地的安详。我们能够想像母亲们——世世代代的母亲们,在制造温饱的工程里,她们与水塘结下了多么深厚的情意,她们在这小小的池塘里蓄积了使命,蓄积了血脉,洗尽了铅华,洗尽了娇艳,让多少生荣死哀和庸常的纷扰分解在了这贞静的水中,循环往复,流向了人间,流向了天庭,流进了家族深远的未来。
四座钟:轮回的节气
座钟类似于电话里的座机,只可接打,不能移动。在计时仪器并不发达的年代,座钟成了农家公用的手表。它一般与香炉或神龛归于一个坐席,一来便于视听,二来显示时间在农人的心中的地位。
结绳纪事的年代,人们是用什么来记时呢?看太阳的影子总归太模糊,没有一个标准,很多事情就说不清楚,何况还有阴雨雷电天气呢,连太阳的影子也没有,时间从来就没有加快或放慢脚步,它以惯有姿势一步步向我们走来。大概那时的人们只能把时间刻在自己的心中。座钟的机械表征是所有计时仪器里面最为明显的,它的长长的钟摆,它的粗粗的指针,它的浑圆的钟盘,还有它空洞幽暗的钟箱,嘀哒嘀哒的声音,让时间的脚步走的庄重而稳健。机械的伟大操守就在于它的坚持,在于它的公正,在于它的始终如一。
母亲把所有的农事都安排在座钟那循规蹈矩的摆动里,有条不紊。在这个家里,起得最早的是她,睡得晚的也是她。她听惯了座钟摆动的节律,听惯了座钟从不失信的叫唤,渐渐地她的心里面也有了一面生物钟,带着它去下种、插秧,带着它去种瓜、点豆,带着她去喂猪、耕牛……从不误时,从不耽搁。母亲习惯了生活在农历的时序里,它遵循了天理,遵循了物候变迁的规律。她用座钟计时,用农历计日,用一生的经验把节气写成了一首押韵的诗歌: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每月两节不变更,
最多相差一两天
上半年来六廿一,
下半年是八廿三
二十四个节气分享了座钟七百三十次的旋转,分享了母亲的三百六十五天的光景。节气与农业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它们是农业古老的钟,是农业的九九运算法则。不知是谁给节气命的名,她一定是一位懂得天文和历法的高人,她一定是一位懂得生活和美学的诗人,光从这些美妙的音韵中,我们就能感受到天地四时运行的无穷奥秘。那个人一定是母亲,世世代代的母亲。
老家的座钟是跟着母亲一起嫁过来的。本来陪嫁不宜送钟,但母亲坚持要,外祖父便遂了她的愿。贫苦出身的母亲从小便是在尖锐的座钟摇摆声中被催促着担起各种农活儿的。她从七岁起就每天跟大人一起下地劳动,大人做什么,她做什么,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她也什么时候回来。她永远无法忘记的是她曾因吃饭时打掉一只碗而在座钟前罚跪一个小时。双膝疼痛的母亲恨时间为什么走得如此的慢,但冷血的时间无动于衷,在母亲的眼中,向来公正的座钟这回却成了助纣为虐的工具。后来,当我们犯了严重的错误时,她也曾如法炮制,让我们跪在厅堂,面对座钟,计时受罚。时间对于人的惩罚是最残酷的,不然,为什么法律总是以受罚时间的长短来判定罪责的大小呢。
小时候,母亲总是告诫我们要珍惜时间,“春争日,夏争时”成了她的惜时名言。其实,时间对于母亲种田和对于我们读书、工作来说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在同一个时刻里,世界在发生着无限多的不同的事情,比如二十年前的某个清晨,母亲正踩着露水给某块地施肥,我正啃着红薯匆匆赶往乡村小学,而年幼的弟弟还在暖暖的被窝里酣睡……时间像一束光,从一个原点把我们发散出去,我们按照不同的路径,行走在命运的路上,有的走得直一些,有的走得弯一些,有的走的远一些,有的走的近一些,总之,我们都离这个原点越来越远。
母亲已经在路上走了近六十年,厅堂里的座钟也走了近四十年,“夏至至长,冬至至短,大雪一年、小雪一年”,日子的长长短短、阴阴晴晴、好好坏坏都在母亲反反复复的念叨里,青丝白雪,日升月沉,节气轮回,其实都在这小小的旋转之间。
责任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