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种地记
2009-05-21齐明达
齐明达
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先后在《散文》《美文》《海燕·都市美文》《中华散文》《北京文学》《天涯》《鸭绿江》《福建文学》《北方文学》等报刊发表乡村散文若干,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青年文摘》《读者乡土人文版》等转载和收入多种选本,出版有散文集《院子里的事情》(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曾获第四届辽宁文学奖散文奖。
清明节那天,我们与父亲商定:周日种地。周日是四月六日,与清明节只相隔一天。这一天,父亲到张才沟明要家,借妥了一头骡子,和一副自动点种与施肥的犁杖;又去安丈子跟一位表叔说好,过来帮助扶犁杖;顺便还在安丈子一户扣棚种菜的人家,连青菜也买了。晚上,电话另一头的母亲,将这些一一告诉了我,并说,一切准备妥当,我们几个回去,便可以开犁了。
第二天,我们比通常的周末起得要早,六点三十分,由县城准时出发,半个小时后抵达了老家。院门口,早已停放了一架马车,车尾,拴着一头灰色的骡子,屁股对着院门,正低头“扑哧”“扑哧”喷着鼻气,红润、潮湿的舌头,卷着半脸盆儿玉米。从骡子屁股与门墙间的空当儿,三弟、内弟彦杰和我,依次进了院子。后面的妻子和小侄女,却被骡子突然往后稍动的屁股,一惊一乍地困在了院外。表叔满脸带着笑,由屋门口几步蹿至院门口,伸手勒住骡子脖子上的缰绳,拍了骡子腹部一掌,只见骡子先是尥了一蹶子,后蹄着地之后,乖顺、识趣地向院门的东侧,挪了一个身位,让出了院门。受了惊吓的小侄女,入了屋门,一头扎到母亲的腰间,娇声嗲气地嘟囔,差点被驴踢了。满屋子,爆豆一般喧起一阵笑声。
妹妹、妹夫带着小外甥,先于我们赶了回来。母亲和二弟媳已经做好了早饭。吃饭桌上,三弟给大家做了分工:老叔牵牲口,他扶犁杖,妹夫和内弟轮换着拉“播疙瘩”(一种用于合土、合垄的农具);母亲、二弟媳、大妹仨人管后勤,在家做饭;妻子与小侄女,负责帮他看管他的另一个宝贝女儿——父亲、母亲帮着他们一直带着的,只有十八个月的女孩。最后,他才谐谑地点到父亲和我,他说年轻人够耍,老爷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找人搓几圈麻将,过过手瘾,至于齐部长嘛,大小是个县官,到地里象征性转一圈就行了。父亲抬头,乜斜了三弟一眼没做声。妻子呶了呶嘴,想的挺美,我才不管你老闺女呢!妹妹紧跟着来了一句,谁小妹谁哄,省着被驴踢着……
第一拨吃完饭的表叔、三弟、妹夫、内弟,还有父亲,先后出了院子,几个人在院门口,谁推种子、化肥,谁扛犁杖、谁牵骡子地吵嚷一通,很快没了动静。第二拨放下碗筷的两个孩子,也小鸟一般飞离了院子。我在炕上逗弄着总想上桌搅局的孩子,对刚刚坐下来的母亲说,得给他们拎壶水。母亲说,开水灌了两壶,别忘加把茶叶,茶水解渴。我把孩子交给妻子,下地找了茶叶,带了两个水杯,准备出屋,母亲嘱咐我,听说你前阵子,脊椎又犯老毛病了,去地里呆会儿,早点家来。妻子一旁插嘴,跟我三番五次念叨,好些年没种过地,不亲身干点活儿,还回来干吗?我想了想,语气不无得意地回道,不是带了替我干活的人么。我这么一说,母亲面色立马严肃起来,对了,彦杰那孩子,哪干过种地的活儿,去地里帮我看着点,千万别累着他。
父亲、表叔和三弟饭前敲定了种地的顺序,由远及近,先种的三块平地,都在村前。我出了院门,右拐,接着左拐,没走出几十步远,就在明有二哥家的院外停了下来。明有家原来的房子扒了,准备起二层小楼,亲爷仨在码地基。怀军大伯先向我打招呼,你也去地里?说着打蹲着干活儿的地方,直起身子,朝我这面一边走一边说,才刚与你父亲说呢,现在开犁多少早点。我“哦、哦”地点着头,等大伯立稳,对他说,早种上,省着大喷种时,牲口、人都不好找。大伯呲着一嘴黄牙,是这个理儿,一早躲三灾(春旱、伏旱、秋吊),今年墒情不怎么好,先埋上等雨,比等雨来了种,保险面大。埋上了迟迟不下雨咋办?大伯笑答,大不了搭上些种子,翻种呗!我没再往下接话儿,而是把话题绕开,扯了几句盖楼的事儿,就离开了。
第一块种的地,叫色树地,与门前绵延铺展的这片地,隔着一条东西走向的干河套。天气无风,周围大片大片的土地,静静地躺在阳光下面,空无人影。那里,便显得格外扎眼,人还未过河套,远远地,便看见了地头这边与地中间,攒动着的人、牲口与犁杖。我走到地头,已经种完了一个来回,地中间的犁杖,正移向地的另一头。不知哪个孩子,点燃了河沿一小片荒草,两个小家伙绕着一地火苗,正在手足舞蹈地开心嚷叫。内弟没有跟着犁杖走,留在这边,帮着父亲一埯、一埯地,种着临坎儿,犁铧无法犁到的地头。我立在一旁,问父亲这块地多少?父亲说九根垄,二亩三分地。家里一共多少地?四块儿,加起来七亩多。父亲还说原来是十亩,前年有三亩给二弟种了。不提二弟,我倒把他给忘了。父亲兴奋地告诉我,二弟自己开着四轮拖拉机去喀左收玉米了,回来再卖给这边收玉米的,这些日子,两口子一天起早贪黑跑三四趟,平均一天赚三百块,昨晚他们打算停一天,我和你母亲没同意,媳妇还是留了下来。二弟两个孩子,都在县城上学,正是花钱、用钱的时候,种地人手够用,父亲、母亲这样做,我觉得很对。稍顷,我试探性地又问父亲,咋不把地给他们再多种些?父亲止住镐把,语气异常坚定地答道,一分也不给了!说完,抬头看着有些疑惑的我,意识到什么似的,往下解释,种子、化肥,年年都是你与老三买,种地、收秋也用不着犯愁,七亩地一年下来,光玉米就能卖五六千块,够我们平常花了,省了你们哪个再额外填补,不是挺好的么,可话说回来,真的到了我们干不了、干不动的那一天,你们都同意,再给他们也不迟哪!
几句话,把内弟说乐了,把我说哑了。我忽地感到,好像有一股清风拂上了面颊,暖暖、柔柔的挟着几分温情。
犁杖犁了回来。果然,如三弟分工的那样,表叔与骡子并行,走在前头,三弟紧随其后,扶着犁杖,妹夫拖在最后,拉着“播疙瘩”。我为表叔倒了杯茶水,表叔接过去,蹲下去喝,另一只手却没有松开缰绳。三弟叼上一支烟卷儿,弯腰拣起一块石头片,刮去铧刃上粘着厚厚的湿土。扶的真别说,挺他妈地像回事儿,表叔调侃三弟。三弟回应,还不是前面的牲口领的好,表叔吐出呷急的一口水,张口骂道,王八犊子……爷俩没大没小,一来一往闹着的当儿,我凑近犁杖跟前,仔细观察了一番。除了与传统的木犁外形相似,这副犁杖改进多了,通体是牢固的铁身子,更明显的是,增加了直接点种、施肥的装置。表叔告诉我,多数人家种地,现在都用这样的犁杖,省了点种、施肥的人工不算,还节约种子与化肥。表叔说时,牵开骡子,踩上了另一根垄。而我的心思,还在变化了的犁杖上面。望着犁杖和他们的背影,我想到了另外一些变化了的事情。我知道,眼前的地压完磙子,父亲要逐条垄地向垄面喷洒一遍杀草剂,那样,到了玉米种子萌芽、出土的时候,同样萌发的草籽就无法面见天日了。父亲使用两年了,据描述效果相当理想,不仅苗眼儿几乎无草,表土也疏松,基本省却了铲地环节。还有,正在施着的肥料,是“金大地”品牌的复合化肥,专门用于玉米,一次性点入,多次性分解,可以满足玉米整个生长期的需要,就是说,以往青苗封垄前的一道追肥,也免去了。看来,种地真的比过去变得简单、容易多了。但是,这种耕作方式的改变,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一个现象:一些使用、沿袭多年的传统农具,许多曾经熟悉与生动的景象,逐步离开与告别了土地……
我将游离的目光,慢慢由悄无声息的地里收回,若有所失地向眼前的父亲打探,村里种地,还有使用点葫芦的吗?我没有想到,这一发问,竟让父亲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父亲缄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你问的那种点葫芦,我都好些年没见着了。我所问的点葫芦,就是秋天院里藤上结着的青葫芦做成的那种。一个淘空的将熟的葫芦,顶部安有一根木把,底部插着尺长的同样淘空的向日葵杆,断头封死,上面开个小孔,绑几缕去粒的高粱穗,种地时往里面注入种子,人持着它,行走在豁开的垄沟间,边走边用一根小木棍有节奏地敲打葫芦头,种子一蹦一跳地由小孔蹿出,落到高粱穗上,最后均匀地散落在垄沟里,开始敲时声响发实,播到半程,葫芦内有了空隙,声响变大。小时候,村里种地全靠它点种,每逢开犁的日子,田野上空和村子四周,就会持续不断地悠荡着它的美妙声响。对于一件曾经使用多年,如今却消失了踪影的农具,父亲的记忆肯定比我深刻,此时的情感也肯定比我复杂。我多少有些反悔,在这样的一个春天与日子,不该跟父亲提起往事一样的点葫芦。
地头种完了,内弟去了地中间,接应妹夫,两个孩子趟着新土,蹦蹦跳跳跟着走了。父亲扛起镐头,跟我交代,张才沟的那块台子地,去年秋后没翻上,头晌得把“茬子”刨了,不然耽搁后晌种。没走出几步,父亲回了下头说,过会儿就回家吧。我稍稍犹豫了一会儿,随后,抬腿跨向了地里。土地非常酥软,越往里走,感觉越发明显,一踩一个寸深的脚印。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隐约还有了几分生疏。想想,前后竟有二十几年,没踩过春天的土地,没在春天的土地上走走了。一直以为自己土生土长,与这方土地形影相随,知之如己,却忘了一个人的记忆,尤其最初的一些感知与认知,到底还是经不住时光之水的反复冲刷与荡涤呀。
脚下的地,之所以如此酥软,多半得益于上个秋天的深翻。这块地,连同其它几块地,从集体那里到父亲手里,种了二十几个、近三十个年头了。除了最初几年,进行秋翻,后来彻底间断了,直至去年秋后才得以恢复。土地承包以来,村子以及周边的乡村,一度大面积停止了秋翻,冬天和初春时节,土地上的粪堆儿,愈来愈少,没收拾的庄稼“茬子”,随处可见。人变懒了,地变馋了。种了一辈子土地的父亲,并不讳言这一事实,谁都明白秋翻养地,谁却都不那样去做,情愿春上种时多施点化肥,到头来呢,好像也没影响产量。不过,这样持久下去肯定不行,表土会越来越薄,地力会越来越弱,总有支撑不住的那一天,好在村子有些户已经醒悟了……父亲去年秋后说这番话的那会儿,面目就像当时静止着一团云的秋空一样,低沉,凝重,而又深远。
可能是我蹲在垄间,两手抚摸土壤与双眼出神凝视土地的样子,有些发痴与特别,表叔扔给了我一句好笑,又令我颇为尴尬的话,做梦梦见金疙瘩了!我不好意思慌忙站起,人、牲口连同犁杖,一股风似的,已打身旁擦过去了。这时,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往前弓着身子,两脚趟在垄沟,与妹夫拽着同一根绳子,到了近前。我跨了两步,对妹夫说替他拉一根垄,妹夫喊住孩子,撴住绳子,嘘口气说,可我和彦杰两双鞋揣呱行了,用不着你。我低头扫了扫妹夫粘满土的鞋面,没再往下坚持。一个大人、两个孩子与一根绳子拖着的“播疙瘩”,一道风景似的,移走不远,犁杖又很快犁了过来。一时间,我暗自发笑,如同三弟戏言的那样,我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种地看客吗?还好,三弟匆匆经过我站着的地方时,交给了我一项任务:种子估计不够,哥你回家一趟再取一袋,直接拿到下坎子。我欣然领命,摇身一变,又成了一个跑腿的。回走的时候,我问两个孩子回不回家,两个意犹未尽的孩子,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不走。
再次离开院门,我拎着一袋十斤重的玉米种子,妻子抱着三弟的孩子,也跟了来。短短的一段路,走走停停,溜溜达达,磨蹭到村前东面的下坎子,种地的大队人马尚未过来——他们正在种着邻近色树地的另一块地。我搞不准究竟哪些垄,是父亲与母亲的,只好按照恍惚的印象,停在了一处地头的路边。妻子半蹲,一只胳膊揽着孩子,另一只手指点着路边零零散散的绿蒿、草芽、苦麻菜……“快看、快看”地引领着孩子的目光。不逞想,幼小的孩子,像个大人似的,对眼前的事物视若无睹,相反,眼前的大人倒更像一个大一点的孩童,频频咂舌,兴致十足。不一会儿,孩子就扭动开腰身,不安分了,妻子无奈将她抱了起来。刚刚站稳脚跟,孩子再次故伎重演。我上前接过孩子,双手掐住孩子的两肋,一上一下悠了几个回合,孩子呵呵笑出了声,但一停顿,马上小嘴“吧吧”嘬着响,翻脸了。妻子说怕是饿了,想吃奶,便把孩子要回去,先走了。估摸娘俩到家的时候,这块地开犁了。
由于垄短,犁杖一去一返,连一袋烟的工夫都不到。表叔面露喜色,连连说这块地的墒情好,能够坐住全苗。末了,冲着路边两个磕着鞋土的孩子,笑着嘱咐道,这地的土可粘,粘上不好磕掉,你俩别往里面跑了……犁杖一抹过去,我就急不可耐地踏入垄沟,猫腰抓了一把土,一攥,果然一团蛋儿。两个孩子重新穿上鞋,出声嘀咕还要去拉“播疙瘩”。我厉声进行制止:不行,拉偏了出不来苗!两个孩子一时间愣怔住了,谁也未敢动。我见状随即改口说,留着点劲儿,下午上山种山地。经我这么一说,两对小眼睛骨碌着,看看我,又相互对视了一下,表情很快平静了下来。
中午时分,上午计划的三块地,顺利种完了。母亲她们做了高粱米饭,豆腐脑儿。外加油条、八个炒菜。父亲先回到了家,早上喂骡子的脸盆里面,加了一半黄豆。表叔说他喝啤酒,父亲、妹夫、内弟,则一人满了一杯白酒。三弟从来啥酒都不喝,于是,回家从不愿沾酒的我,主动倒上了啤酒陪表叔。一人两瓶喝完,我实在不想再往下喝了,表叔却仍然没有撂杯的意思,这时,呷完一杯白酒的父亲,把我的杯子挪过去,又打开两瓶啤酒,边倒边对表叔说,多喝点解乏,后晌剩一亩多地,不急呢。
表叔总共喝了三瓶半,面色丝毫看不出喝酒的样子。撂下筷子,就张罗上地,早种完了早利索,也省着几个孩子天黑往回赶。表叔说着下了炕,转身会意地瞅瞅一脸通红的我,你也就一瓶啤酒的量?!陪了我两瓶,大侄真讲究。几个人陆续出了屋,出了院子,开拔了。两个孩子竟也不顾疲惫与阻拦,再次追着去了。我正欲下炕,母亲拉住了我的胳膊,下额点着怀里坐着的孩子说道,这孩子乐意你哄,你就别到地里去了。说真的,我心里边也不怎么愿意去了,一是感觉酒劲上来了,头困,二是知道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我于是顺势留在了家里,成了种地队伍惟一的逃兵。自然,也未尽看管孩子的义务。躺在热炕上,我很快就睡着了,人还未醒,种地的人已经返回了院子。父亲和表叔没有回来,三弟说表叔像是着急了,咋留也没留住,直接回家了,准备一两天也开犁,父亲到西头老迟家借磙子去了,明天上午压地用。
母亲倚着屋门框,望着几个人围着井台洗刷,嘴里叨咕,哪知后晌种得这么快,晚饭还没做呢。三弟甩着手上的水滴,分别看了看我和妻子一眼,用商量的口吻说,咱们别等着吃晚饭了,早点走好去冲个澡。大妹一旁搭碴儿,我们住一宿,明天帮父亲压完地再走。小侄女一听乐了,喊着与姑姑一起住下。见留不住我们,母亲便走到内弟前,拉过内弟手心打了两个紫泡的那只手,心疼地说道,都弄成这样了,你们不吃饭走中,彦杰不吃饭走了怎么成?内弟笑笑抽回手,没事的,活儿没干多少,午饭没少吃,晚饭想吃都吃不下去了……
送我们往大门口走,母亲又拉住妻子,忍不住似的说了一句,地种上了,我和你父亲眼下也省心了,你们回去就不用惦记我们了。
五天过后的四月十一日,凌晨五点开始,天空飘起了这个春天的第一场雨,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一直不停下到傍晚时分。这是村子所在的辽西丘陵地区,以往春天少见的一场透雨和好雨。一滴不差,一滴不失,全部滴尽了土地,也滴入了我的心田。
雨停,我提笔开始勾勒与记下了这些文字。
责任编辑︱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