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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轶事

2009-05-21顾文显

含笑花 2009年2期
关键词:圣人学问老师

顾文显

柞木沟子,深山老林。百十口人家,三五十名整、半劳力,队长点名不用看花名册,便能说出谁谁谁不在场。

想不到竟出了个圣人,山里人莫不引以为荣。

圣人姓刘,二十多年前从山东逃荒来吉林,都称他是盲流。那年春节写对联,柞木沟子生产队会计端坐于队部饲养所的热炕上为众乡邻挥毫。老盲流挤在人丛中观看,说不准被哪个搡到会计肘上,顿时坏了一个字。会计便跳将起来,冲老盲流吼道:“穷挤什么?你来写?”老盲流微微一笑:“写不怎么好,怕爷们儿笑话。”会计哪里甘心:“怎么个写不好法儿?孬的也写两笔,让咱开开眼界。”老盲流推不过,伸手接过笔来,随意挥了几下,众人便都咋舌:那字着实漂亮!羞得那盘腿打坐的会计挣扎着下炕,亲自为他研墨。老盲流大为感慨,居然叹道:“多少年不动,这笔不听使唤了!”

从此,去他家唠嗑儿的人多起来,山里人乐与君子伍,只要你平易近人。而老盲流格外地谦恭,格外地热心。一日,不知谁家死了人,他到现场屈指一掐算,骤然脸色煞白,力诫事主不可此时下葬。当时那个主持丧事的司仪过来只理论了三五句,就知道不是对手,只得将一肚子气噎在喉头,错过了那个时辰。棺木抬到墓地,老盲流一看,眼里冒出火来,冲送殡的并丧主作一揖道:“这出殡入土,不是儿戏,莫怪我不会说话:地方没踩(选)好,出了事咋办?”原来的那位主持人,再也忍耐不住,这时将满腹怨气喷将出来:“老刘,不能这么欺负人,都是吃这碗饭的,逞哪份能?”老盲流又一揖:“笑谈了。我可不配吃这碗饭,只不过略知皮毛而已。你看这地势‘两帮夹一沟,后代出小偷“前头高后头注,晚年犯桃花。”当地老公公上儿媳妇的炕,谓之“耍掏灰耙”或“耍桃花耙”!慌得那不愿耍“桃花耙”的丧主立即哀告老盲流,求他老人家重新另踩了一块坟地。自此诸多旧习俗弄错了的,他均一一纠正。于是婚丧嫁娶,柞木沟子没有不请他的。

“你是咱队的圣人!”

“岂之敢也!”老盲流一脸诚惶诚恐,“你们东北,是圣人不到的地方。孔圣人到处传字儿,刚过山海关,路旁草棵子里蹿出个兔子来,向他施了一礼。圣人一看,不必去了,连兔子都懂礼,况人乎?”他把“况人乎”三字极悠扬地念着,听得众人脊背上紧巴巴地。

“因此所以,吾不敢称圣人者,不过聪明一点,土话就是说脑袋瓜子活一点,学者聪者知者明者……”

言语高深吐字神速,人莫能解。

于是人们称他“二圣人”,居孔圣人之后。二圣人不单虚怀若谷,且十分尊重邻里,既已呼之,姑妄应之,日子一久,二圣人倒忘却自己真名姓了。

二圣人虽然学问高深,却极清高不恋富贵。他说《三国》里真正的能人是司马水镜孟公威石广元崔州平等,这些高人隐居起来不屑涉足世事,才让孔明成了气候。所以他也绝不担任生产队里的任何官职。这一高风亮节使那个只读过高小的会计不再怕权力被人夺去,早忘却研墨之辱,高朋来时,常请他作陪,听他“之乎者也”地讲些箴言偈语。

这天,山沟沟来了个算卦的。没等赚得钱,二圣人拦将上去,盘问了几句,那算卦先生竟不敢再算,收起卦具与二圣人让坐叙礼。又谈论唐诗。哪知二圣人从“春眠不觉晓”始,一古脑背了三十多首,且大有两军阵前,兵戈相见之势。唬得那算卦先生肃然对众人说:“在下走南闯北二十多年,什么样的地方没闯过?可从没拜会过这么有学问的。”

卦先生此话绝不掺半点水分。只这一席话,柞木沟子海拔便高出许多。

二圣人家的人越发多起来。一到冬天,会计抢先送来红纸,于是众人也送。二圣人便端坐炕上,家里的活不甚用他伸手了。柞木沟子的井水是“串皮水”,一到封冻,便生不出水来,柞木沟子的人便用木锨撮了雪装入榆条筐内,挑回家去放到锅里用柴火融化,谓之“竹篮打水”。小青年们轮着班替二圣人化满了大缸二缸三缸。过了冬,年烘烘。山里人要忙年,烙“粘火勺”,再摊煎饼做豆腐,直把大人孩子忙的不想话。大年三十刚过,似乎日子不过了,整天地喝酒串门耍小钱,老婆们也“解放”了,粘火勺们直吃到长毛始肯罢休。二圣人家也需要推好多干磨水磨,几个小伙子轮着班呜呜呜地推着疯跑,苞米粒子甩得转圈是。二圣人便略施小计,弄个铁圈儿围上,极有效,这样,跑再快,粮食也甩不飞。众人惊叹:看看,看看!

后来,二圣人找来余木匠,在地上拿根草棍划了一番,木匠就照样把那磨改了:磨拐加固,拐上成九十度又立起一拐,圆柱体,用几根大连枷杆样的木棍一头钻眼套在圆柱拐上,人立在原地不动,只靠臂力,磨便飞转,其效率要比用驴拉都快出两倍以上,谓之曰“拐磨”。柞木沟子人先是放下饭碗看稀罕,然后,都把粮食送二圣人家来拐。

连代写书信也没有那小会计的事了。人家二圣人铺开纸,沉沉稳稳地写上“父母二老大人膝前敬禀者”,“万福金安、玉体康泰”……山里人就算是没文化,但好赖还是绝对分得出,哪比会计“亲爱的爸爸妈妈”大有嚼头,这谁不晓得,长耳朵做啥哩?!

二圣人嗓儿好,拿一支竹箫教小青年们唱《苏武牧羊》,小猪倌儿们结束了狼嗥似的跳大神调子,柞木沟子飘荡起“苏武,六不六不鲁……”木沟的人头一回有了真正的歌,头一回知道了世上还有“调儿”这个跟音乐有关的术语。二圣人学问大,会说大鼓书,什么《三国演义》、《罗通扫北》……张口就来,说得姑娘媳妇们屁股一沾上他家的炕,就沉得再不想抬起……年轻人居然把他老人家唱的大鼓学得惟妙惟肖。“闻听说江东一带山川秀,出了个高年老人本姓乔,这老人一世无子生二女,真个是闭月羞花模样娇……”。

不过圣人变化极快,下次再唱《三国》时便改成:“谁不知江东一带好山川,出了个白发苍苍老高年,乔老爷一世无子生二女,真个是沉鱼落雁模样鲜……”柞木沟子人就算脱了裤子,也追不上了。

学问高深者大都顽固不求突破,但二圣人却十分有研究精神与想象力。他老人家反复研读揣摸后,竟发现《三国》里的徐庶貂蝉,后来看不出结果,而他们又不是孟公威那样的半仙之体,怎会没有结果呢?写漏了!“老不看《三国》”之说,原来是指年纪大的有经验才看得出《三国》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好书;蒲松龄号留仙证明此人已被仙界收留,而李白字太白这明罢着说他是天上太白金星转世。现在人读书(不包括柞木沟子尚无人读那些书,无人知那些人名),不过图看个热闹罢了,难怪当今人这么多却偏偏出不来个李白,出不来个当六国宰相的苏秦,你周恩来再能,才只当一个国家的总理!据二圣人说自己仅读过三年私塾。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学问最高的大概是念大学的,二圣人用鼻子一嗤:“《大学》?我十二那年念过的!”

呵嗬!十二岁就念大学,二圣人的学问没边儿没沿儿啦。

不过柞木沟子的人吃惊后终于暗自庆幸,倘二圣人再念他几年书,凭那学问做了当朝一品也未可知,谁再给他们写拘魂贴儿,写烧纸码子?二圣人大笔一挥“强神恶鬼不许争夺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

令……”哪个恶鬼天胆敢伸手?烧纸不写码子,烧到阴间,还不让那些断子断孙的穷鬼抢了去,没文化的人真真的傻到份数了!

这一年上级要办学校,派了个“嘴上没毛”的小伙子当教师,七岁到十八岁的闺女小子都去上一年级。老师教孩子们做游戏,转着圈儿丢手绢,却没见学生写大仿。学对句,回家直念“啊喔哦”,连话也说的南腔北调!

二圣人到学校去遛了一趟。

“怎么样,老师还有点(学问)?”一个人求卦似的发问,七八个人要跳崖似的抻脑袋。

二圣人只是不开金口。不开金口就是不值一提。

学校弄来个风琴,人们均不认识。二圣人淡淡一笑:“那叫风琴,德国发明的。还有一种小的,用手打拍子,叫手风琴,比这贵。这叫脚风琴,底下用脚打拍子。”

那老师弹(曲子)好快呢。“一个小青年艳羡之色溢于言表。”

“瞎炸呼!那玩艺儿一按一放就是两声,能不快么?”

人们立即无言。到底是圣人。圣人是不可能有不知道的事儿。

忽一日,二圣人上学的女儿对爹说:“俺老师说,你教的‘人生天地间,庄奴(农)最为先不管用,叫我别分散那些脑子了,可你非叫人家念……”

二圣人眼一立愣:“越学越瞎!”

“老师说,你唱的那歌谱也不对,不是光拉梭拉梭,歌谱有七个呢。”

二圣人眼睛一立愣:“这哄孩子的胆儿真大。老虎能吃天啦。”

村民们都支持二圣人,他可是天下最有学问的人,否定二圣人,就是否定柞木沟子!

第二天,几个小青年就是要让老师领教二圣人的学问,故意把老师赚到了生产队的大场院。二圣人正在跟别人走“五道”,见了老师,不觉站起身来:“这是先生来了——如今兴叫老师。我可是老不着调。今日要请教你呢。你说,天底下一共多少户人家?”

“八亿人民呢,怎么也得有两亿多户吧。没个绝对准数,谁也说不明白!”

“此言差矣,这就外行了。”二圣人扫众人一眼,慢吞吞按上一锅烟,又更慢地划着火柴点上,“全天底下共是两户半人家。”

老师跟柞木沟子的人没两样,一律张口瞪眼。

“两户半人家,都是谁呢?”二圣人猛吸一口烟,“一家子,孔圣人,一辈子出一个圣人,直到天塌地陷;二家子,张天师,一辈子出一任天师,直到断了人种;剩下半家子是皇帝,他传那么几代,早晚还得换朝廷!所以就能称半家。”

柞木沟子人茅塞顿开,果然听过有孔圣人有张天师还有过皇帝!可笑那当老师的依然愣着。

“我再问你点浅的:学过历史吗?”

老师点点头。

“你说什么高,什么低,什么东,什么西?还有什么多,什么少,什么欢喜,什么恼?”

老师愕然曰:“历史课设讲这些……”

“没讲?学问学问,由浅到深。历史上怎会没有呢?不是你忘了,就是你们的书本儿太浅,——这不是刘罗锅子跟和珅的事儿么,这是清朝,才几年的事?——君高臣低文东武西……和坤在菜地里问刘罗锅什么高什么低,……刘大人告诉他黄瓜高,茄子低,冬瓜东,西瓜西。第二天万岁问和珅,老奸贼照着学了,那行么?金銮殿上随便说话,弄不好掉脑袋哩……这么大的事,历史上不记,要历史干什么用?”

二圣人侃侃而淡,旁征博引,那老师抬头望着二圣人,又望望众人,眼泪汪汪好可怜!

二圣人懒洋洋地看了那小教师一眼,道:“你瞅我这把年纪,怎么好难为你这小年轻的呢。我考你个字儿,笔划少的,认得吧?”见小教师点了头,他便在地上用食指写一个“乜”字,怕模糊不清影响老师辨认,又找一细棍用力描了描,问老师:“这个字怎么念?”

老师满脸溅朱,盯着那字终于未念出来,只得一边轻轻摇头,一边低声说:“我回去查查字典。”

“你是远路逢程程之不明,”二圣人用那细柴棍不停地在地上划道道儿,“当老师就得什么都明白,为何不识天文不晓地理……”

“干什么,爹!”圈子外一声脆喝,二圣人的大女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围观者中间。二圣人膝下二女,大女儿在威海念过初中,最近抚养她的叔叔摊上了点儿事,这姑娘才来东北投奔生父。

“爹,你问这些干什么?跟教学有关系吗?”二圣人的千金泪光里有哀有怨,手中拿着个小黑匣儿。

“给我回去,你!”二圣人闷喝一声。姑娘却不动:“我知道你会打我。你这人,要是占不上理就动手,不信问我娘!你不是学问大吗?那我问你,你知道这叫什么东西?”说着便将那小黑匣儿举到老爷子面前。

“收音机,戏匣子。”这小问题也考得住他?二圣人火更上来了,声音又提了三度,就是这些看热闹的柞木沟子人,也有认得这东西的。

“你能叫它响么?那就算你能?”

二圣人不屑一顾,接过来,在手中略一摸,便找着开关,弄了几下,却没声。便说:“谁的!是个废货!”

姑娘微微冷笑,从侧边抽开一塑料盖儿,倒出一块电池,那上头有指头大小的小纸壳隔电,取走纸壳,戏便唱出。大家听得喜眉笑眼。

二圣人很伤心。他恨刚才那些对他敬若神明的乡邻,只为指头大小的纸壳,刹时便改变了态度,一齐去看那小收音机,竟连个敬他烟的也没有。如今这世道,穷山恶水出刁民,咳。

小教师要过收音机(这玩艺是他的,刚才不知怎的被二圣人女儿拿了来)关了,然后对二圣人深深一躬:“大爷,那么多同事,当初谁也不想上咱这儿来,我寻思自己年轻,不怕吃苦就来了。我有不对的地方,你打你骂都行,也犯不上那出些没用的东西当成知识来难为我。”

“怎么你还有理了?不知道就不知道,不能硬撑,年轻人不虚心……”

“大爷,”小教员反过劲儿来了,“我也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你知道什么叫光年什么叫分节号什么叫休止符什么叫半导体……”小教师一憋气提了二十几个问题,二圣人不开口也不回答,只见他两边颧骨上的肉乱颤!

“其实这些知识,都是小学课本上的,根本值不得出来考人。知识这东西,得分有用没用的,好比咱们柞木沟子,撂荒地三千亩足有吧?为什么才种了五、六百亩呢?那些黄泥岗子沟帮子怎么不种?要是问题非种不可,那肯定铲不过来,结果连肥沃的土地也得荒死对不对?一句话,不值得种。有些知识也是不值得学。好比我教大伙的孩子天天数牛毛,就是数得再准再快也一根不差,将来有用么?”

柞木沟子人心里一下亮了。刚才那些理论,谁也听不懂,但小教员说种地数牛毛,在理在理在理。千万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去种沟帮子种黄泥岗子去数牛毛。

“咔叭”一声,二圣人手中的柴棍断了。他老人家似乎要站起来做什么,但许是蹲得太久,才起到一半,便重重摔在地上。

众人大乱,七手八脚将他抬回家中。

二圣人病了,嘴角生一疔,两眼翻白。请狐三太奶来一看,说是锁口疔,好险,治不及时,命便没了。

二圣人病好后,嘴却歪了,从此极少去人堆里转,也不再说书唱古不再之乎者也地讲什么典故了。只是不许小女儿去念书。小女儿觅死觅活,闹了几天,老头子只得由她。虎毒不吃子嘛。

后来听说二圣人仍在看什么书,听说二圣人的老伴敢犟嘴了,听说二圣人的大女儿跟小教员有点什么事,还听年纪大的人说二圣人照样说书唱古,那韵味儿一点不比以前差。

谁能调查得过来呢,都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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