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拜苗寨 集体文化记忆的传承与保护
2009-05-21但文红宋江彭思涛
但文红 宋 江 彭思涛
独特的苗族村寨银饰文化
苗族是远古时代“九黎”、“三苗”的后裔,经过几千年征战与迁徙,从黄河、长江下游辗转到西南地区定居下来,以贵州境内分布最为集中。在长期的迁徙过程中,苗族人民创造了绚丽多彩的民族文化,以黔东南苗族村寨文化最具代表性。黔东南苗族多住在河边、田坝或山腰的梯田一侧,一般几十户至百余户,大的二三百、七八百以致上千户。村寨由干栏式纯木吊脚楼组成,依山形地势,鳞次栉比,疏密有致。村寨四周是层层叠叠的梯田,延续着古老的稻鱼生产传统。海拔较高处是茂密的杉木林,涵养村寨的水源,提供房屋建造的材料。在长期迁徙辗转和山地农耕形态下,苗族同胞形成了一套独特的文化思维和丰富的民俗传统,这些文化传统与习俗植根于其特有的山地田园景色,是形成苗族村寨文化的基础,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存智慧。在这种农耕文化空间中,没有文字记录的苗族人民,迁徙辗转几千年依然保留着对祖先的集体追忆,对黄河、长江下游故土的怀念,村寨里的祭祀、节日、婚嫁、丧葬、歌舞、服饰、刺绣、蜡染、纺织、银饰等文化事件,都是鲜活的苗族集体文化记忆。而以苗族银饰出现最晚,体现了苗族文化在外来汉文化影响下的变迁轨迹。
苗族银饰的历史始于明代,盛行于清代,从无到有,由简入繁。控拜银匠传说:村里姑娘出嫁时,母亲会拿出美丽的刺绣结婚服把女儿装扮得耀眼夺目,并因此会得到亲友和村民的一致称赞。而父亲只能把代表深厚父爱的几块银元放到女儿手里,还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有一位父亲想把女儿装扮得更美,就把银元用家里的打铁工具打成银片,让母亲用丝线缝制到刺绣结婚服上。苗族历来有“以钱为饰”的习俗,这位父亲的行为很快被大家模仿,苗族从此就有了银饰锻造的传统。最初的银饰受汉文化影响很大,纹饰和式样源于汉族的福禄寿喜、八卦、六宝等。随着苗族银匠技艺的提高,苗族银饰模仿蜡染和刺绣图样,到清末,苗族银饰多以本民族历史、文化、传说等为主题,是鲜活的苗族文化历史手上记忆,成为苗族文化的符号象征。
苗族盛行饰银之风,不仅是“以钱为饰”的“夸富”审美价值的体现,也有深层的不同文化学习、借鉴与融合的过程。从传播的角度看,银饰在千里苗疆传播与盛行的过程是一个从借鉴到吸收、再到自我吐纳与创新并形成自我文化标识的变迁过程。在这一变迁过程中,文化认同和文化自信是将外来文化融入本民族文化精神之中的内在力量。从文化发生学的角度思考和回顾这种文化符号的形成过程,对我们今天如何保护和传承苗族特有的银饰文化具有启迪作用和积极意义。
雷山地区的苗族民谚说:“无银无花,不成姑娘。”在盛大的节日和婚嫁仪式上,苗族女性都要把银饰佩戴起来盛装相配。在节日期间没有佩戴银角的姑娘,跳芦笙舞时只能排在佩戴银角者的后面。穷其一生为自己女儿准备银饰盛装的苗族男子拥有强烈的自豪感,也得到同族人的尊敬。因此,苗族银饰传统更多是源于一种“夸富”的精神力量驱动。
控拜村苗族银饰技艺传统
自清代以来,控拜村就是千里苗疆最著名的“银匠村”,创造了精湛的苗族银饰锻造技艺,形成了独特的苗族银匠群体。控拜村属雷山县西江镇,位于雷公山半坡。根据村中老人讲述,控拜是明、清两代进入雷公山的战略要地,最早建有9个寨子,在清代“改土归流”(1735年)期间9寨尽毁。流落他乡的控拜村民陆续转回故土修建新寨。由于害怕遭到迫害,改为汉姓。农闲时,各家的成年男子走村串户为苗族群众制作银饰,足迹遍布西南各省,能打制各地苗族和其它民族的银饰图样,形成古朴厚重、粗犷奔放的控拜银饰风格。子承父业,代代相传,银饰锻造成为村寨里男子生存的必备技艺,形成了独特的银饰锻造村落集体记忆。
控拜银匠们创作的苗族传统银饰记录着苗族民众的物质与精神世界,蕴含着苗族图腾崇拜、宗教巫术、历史迁徙、民俗生活等方面的文化记忆。控拜银饰最著名的是银冠,其上的大“银角”形态优美,它犹如一对伸展的大水牛角,主纹通常为二龙戏珠形象,龙身、珠体均为凸花,高出底面1厘米,两翼伸展宽度近1米,高度达80厘米,表现了苗族对牛的崇拜,体现了苗族“以大为美”的审美价值取向。大“银角”下方围有旋涡纹抽象图式的银盘,象征蝴蝶妈妈始祖与水涡纹的神话。苗族先民相信银饰具有驱邪、消灾和祛病的巫术功能。控拜银匠打制的银衣都有一个“宗庙”的图像造型,统管全身银衣片,图样稳定,不能随意创造、变形,目的是保护穿银衣的人。控拜苗族银饰也反映了苗族的迁徙文化。控拜传统银饰多从苗族妇女的刺绣和蜡染纹样中汲取创作灵感,苗族口传的漫长的迁徙和征战历程也凝固到银饰的图样中。如银饰中武士执刀棍骑马奔驰的造型,是苗族先民驰骋疆场不断西迁的征战场面,表现了对先祖的缅怀纪念。
改革开放30年来控拜银饰
技艺变迁
改革开放30年来,控拜苗族银饰技艺发展迅速,变化极大。1980年代初,控拜银匠是村寨里“最”忙碌的人。随着改革政策带来收入水平的提高,购买银饰是苗族群众生活中的头等大事,许多买家坐在控拜银匠家里等着拿走订制的银饰。控拜村银匠开始教妻子打制银饰,使妇女进入银匠的行列,从事简单银饰加工和粗重工作。家家户户打银的叮当声传到几里地以外,控拜村重新成为远近闻名的“银匠村”。由于没有闲暇时间耕种责任田,控拜村还雇用近200个外来劳动力种田。
1980年代后期,控拜苗族银饰文化发生了嬗变。见多识广的控拜银匠引进了以锌白铜片替代纯银的仿银打造技术,低廉的造价很快赢得了市场,一般苗族群众成为这种锌白铜片镀银——“苗银”的消费主体,“苗银”打制成为控拜银匠的“专利”,年轻一代的控拜银匠都主要从事锌白铜打制,没有打制纯银制品的经验。技艺精湛、价格昂贵、做工精美的纯银饰逐渐成为收藏品和家境富裕苗族人家的奢侈品,市场需求量小。
随着1990年代贵州旅游业的兴起,控拜银匠开始转入旅游银饰加工。银饰纹样与图式跟随城市消费者的偏好,逐渐脱离了苗族文化传统,承接了外来文化的巨大冲击,民族文化符号象征的意义正在消失。1990年代后期,到东部工厂打工的控拜银匠还把机床、冲床和压银机等现代机械带回了控拜,实现了银饰的半手工加工,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使传统银饰手工产品失去竞争力。青年银匠手工技艺水平长期得不到提高。而技艺最精湛的银匠们开始打制极具价值的银饰收藏品,如控拜李姓银匠用银片打制的“清明上河图”,与真图尺寸相同,耗时近1年,堪称现代控拜
银饰最杰出的代表作。有设计能力的另一位李姓银匠还设计出苗乡气息浓郁的“控拜农耕图册”等现代银饰纪念品。
总之,在控拜苗族银饰技艺变迁中,银饰作品所代表的文化意义与苗族文化渐行渐远,控拜银饰锻造技艺逐渐蜕变为大众旅游商品的加工工具,银饰图样蕴涵的苗族文化象征意义正在被现代消费文化价值意象代替。
控拜苗族银饰技艺保护危机
首先,控拜银匠群体成长的村寨文化空间“空心化”。控拜村民是“城市生活方式追逐者”。1990年代初以来,约70%的银匠举家离开控拜,落脚在全国各地,依靠银饰锻造技艺谋生,形成了雷公山地区仅有的苗族“空心村”。在城市出生和成长的控拜下一代,没有机会体验鲜活的控拜村落文化集体记忆,失去了苗族文化土壤的滋润,控拜传统银饰代表的文化象征意义和精神世界没有了村落情感的依托,苗族文化延续的文化空间——芦笙场、对歌场、鼓藏场、田间地头、甚至家家户户的木楼上都缺少了孩子和年轻人的身影,控拜村落文化景观失去了传承人,控拜村银饰文化集体记忆出现断裂的危险。
其次,疾风暴雨式的旅游活动即将波及到控拜村。控拜村所在的西江镇是目前贵州省和黔东南州旅游开发的重点,千户苗寨——西江是贵州最重要的文化旅游目的地,以苗族歌舞、服饰表演向游客展示苗族文化。西江旅游发展给富有地方特色的雷山苗族文化带来深刻影响:村寨日常生活中的节日、祭祀、礼仪、巫术、建筑、歌舞、服饰以及生产活动都变成了演出性的展示。根据旅游消费的习惯,没有任何纪念物的芦笙场新建了高耸入云的图腾柱,主管精神生活的“鼓藏头”要在家中为游客表演“鼓藏节”的仪式。黔东南州各地有特色的苗族服饰和歌舞都集中到西江进行表演,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村民们像游客一样看着各种歌舞表演,村寨自己的文化传统只能黯淡地寻求逐渐狭小的生存空间。控拜村距西江仅12公里,县里和镇里都希望尽快在控拜开展以“银饰”为主题的旅游活动,已决定修建西江至控拜的乡村旅游公里,预计在2009年底完工。面对西江突然兴起的旅游热,控拜村民也充满了各种幻想,很少关注这种活动给村寨的文化传统与精神生活带来的影响。
村寨文化集体记忆构建下的控拜银饰技艺保护
针对控拜村银饰文化集体记忆可能断裂的风险和旅游活动可能带来的影响,由贵州省文物局支持、贵州师范大学实施的“控拜村银饰技艺传承与保护”项目进行了文化遗产保护模式的有益尝试。
项目设计没有简单地针对银饰技艺保护而开展项目活动。通过控拜社区调查和对银匠群体的访问,保护银匠诞生的文化土壤——控拜村落文化景观,才是延续银匠技艺精神意义的关键,这也是文化景观遗产保护的热点和难题。村落文化景观保护,就是要以村落文化空间为保护对象,把孕育村落的山、水、林、田、路作为文化诞生的摇篮,把村寨中的房屋、道路、公共活动空间和与日常生产、生活相关的一切活动作为文化的载体,把村寨中的文化事项作为文化集体记忆的对象,延续留存在村民脑海中的文化价值认同,构建村寨文化集体记忆,维护村落文化景观的演进性,保持村落文化空间的生命力和感染力,真正实现银匠群体作为文化遗产保护的主体。
从村落文化集体记忆构建人手,根据控拜村民的意愿,控拜村银饰技艺保护项目活动把保护村落文化空间作为关注的焦点,示范性地开展了村寨基础设施集体建设、银饰制品集体创作、控拜文化中心、控拜村落集体记忆收集与展示等活动。
村寨基础设施建设以村寨步行主道建设为主。村寨的步行道是村落文化活动的重要空间,集体修建是这个空间中的村寨文化事项。村民们在这个空间下对物质的道路赋予了文化集体记忆构建的过程,凝结了村寨共同生活的社会道德价值,使村民和银匠们学习用传统的价值和经验应对现在的变化,把村落共同的精神价值融入到项目执行过程中。在步道建设过程中,首先注重发动全体村民共同参与。步道修建由村委会领导与监督,主要负责推选修路小组,协调修路小组、各村民小组和村民在修路中的问题与冲突;修路小组主持、负责进行路线设计、经费预算、经费申请、修路材料购买和管理、修路任务分配、质量监督和修路信息公布等等工作;村民小组长负责本组村民修路任务的分配、技术指导和监督;根据距离每户村民完成10~30米道路修建工作;控拜村小学组织学生记录修路的过程;寨老和鼓藏头协助解决不道德的行为;项目组帮助做好技术与信息支持。
2008年7月1日,步道建设正式开工,控拜村远在广州、福建、湖南、江西的外出村民都回到了村里,村民们把步道建设看作是村里几百年来的头等大事。修建过程中,石料供应紧张,村民们急切地将刚到的石料“抢”回家,形容这是在“抢银子”。后来,从凯里回来的银匠接受修路小组的安排,先回凯里,把石料先给从省外来的银匠修路。修路小组长的儿子在修路时因病去世,去世前对他的父亲说:修路是控拜的百年大计,不要因为他的病影响了修路的大事。村里年仅7岁患白血病的女孩也用羸弱的小手,将细小的石头镶嵌在自家门前的道路上,寄托未来的希望。修路过程中,修路小组的成员为了是否清退村民多拿回家的石头产生了意见分歧,情绪激动时争吵起来,直到最后动手打架。过后,修路小组、村长、鼓藏头和寨老一起对事件进行讨论,对有过错的成员提出了批评,让他承认错误并真诚地道歉,动员受委屈的成员接受道歉,并原谅他人的错误。最后,双方尽释前嫌,共同把修路工作做得更好。修路过程中,这些朴实动人的故事层出不穷,成为控拜村民和银匠聚集谈论的主题。小学生们用纯真的语言真实地记录了这些故事,成为留在心底的童年集体纪念,也第一次为村寨留下了文字记录。经过3个月的努力,投资14.5万、总长度4.3公里的步道建成了。村民们走在步道上,讲述着每块石头、每级台阶、每个转角的故事,新建的道路融入已有的村落文化空间,修路成为村寨新的文化集体记忆。
银饰制品集体创作活动的目的是给控拜银匠提供文化交流的空间。银饰集体创作和加工也是这个文化空间中的文化事项,银匠们在创作过程中会赋予银饰以控拜银匠的共同情感。这个活动,首次将控拜银饰技艺的共性和银匠的个性特征体现在银饰作品中,部分银匠开始思考银匠技艺未来的发展问题,使控拜村特有的银匠群体共有的精神价值得到体现。在银饰共同加工过程中,银匠们对控拜银饰的特色进行了提炼。部分银匠认为城市意象的银饰图样和作品才能取得客人的喜爱,是控拜银饰发展的主要方向,提供了十多件旅游银饰样品;另一些银匠认为传统银饰图样体
现控拜特色,应该让客人了解苗族传统银饰图样,提供了6件银饰样品。通过讨论,银匠们最后确定以控拜传统银饰为基础创作第一件控拜银匠集体银饰作品。银饰的图样由银匠们公认的5位技艺最精湛的银匠设计,加工程序也由他们确定,并由他们组织共同加工活动。参与加工的银匠以自愿的原则报名,各工序的工价由银匠们共同商定。活动开展之初,银匠们提出:留在控拜村的银匠也应该参与银饰加工。在实际操作中,由于管理困难和一些主要工序必须在凯里完成,控拜银匠就没能参与到集体制作中,挫伤了留在村里的银匠的积极性,他们自己主动组成控拜村的银饰协会筹备组,在村里讨论如何开展银饰技艺保护与传承的工作,希望在社区文化活动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通过银饰制品集体创作活动,控拜银匠体会到集体协作的意义和作用,部分控拜银匠精英开始思考银饰文化的精神意义,主动创作了控拜耕作图、控拜酿酒图等反映苗族文化传统的银饰图样,结合传统,弘扬控拜银饰技艺。
控拜文化中心建立的初衷是为村民和银匠提供文化活动的共同空间。老年人是口传的村落文化集体记忆的宝库,他们聚集到文化中心讨论村寨的过去,倡导村寨传统道德规范,希望倡导控拜村形成传统的风尚。老人们恢复了早已名存实亡的老年协会,重新推选出三人管理小组,制定了管理和值班制度,使文化中心成为老人们的活动中心。老人们还主动接管了村里的图书馆,督促孩子学习。老人们在文化中心整理和讲述控拜村历史变迁,使沉睡他们心中的历史流传在大家口中,恢复了苗族口传历史的传统,为控拜文化集体记忆展览奠定了村落舆论基础。在老人们的推动下,控拜村落集体文化记忆展得到了孩子、村民和银匠的热烈响应。孩子们主动将自己写的控拜修路记交到了展览小组。得到消息的村民和银匠,从全省和全国各地赶回控拜,将家中百年以上的珍贵银饰、银锭、刺绣作品、服饰、古老的祭祀牛角、纺车、农具和猎枪等等几百件展品送到文化中心控拜记忆展览室。没有古物的银匠们,把给客人加工的精美银器和银饰送来展览。近千件展品向世界展示了雷公山深处一个苗族村落的文化奇迹。
总之,通过以村落文化集体记忆构建为目的的银饰技艺保护与传承项目活动,使控拜村落文化空间承载了共同的银饰文化事项,将村落文化的物质形态和精神价值完整结合,让村民们充满了对村寨集体银饰文化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实践了关注延续性的文化遗产保护。这些项目活动吸引了外出谋生的银匠重新关注控拜银匠村的意义,关注村寨银饰文化的变迁和发展,使苗族银饰文化的民族精神内涵体现在现实的生活追求之中,力求保护控拜银饰技艺传承的文化生态。